顿了顿又说:「以你的状况,也该明白,把和尚留在身边终究会出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鲤鱼却知道垂丝君是在为自己考量,也就苦笑着点了点头,他本不是一个硬心肠的人,便开始犹豫着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或许自己要求的「若即若离」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吧。
第十章
常留瑟突然发现垂丝君对他关心起来。
这天傍晚他练完武功,从水筏上下来,便看见男人远远过来找他,二人一起走出了后院,垂丝君始终抓着他的手臂,虽然看起来更像是爹亲捉拿着淘气的儿子,但常留瑟也喜欢被他这样控制,至少在这一刻,男人最在乎的人非他莫属。
二人就这样并肩前行,到了后院的岔路,垂丝君突然放慢了脚步,低头对常留瑟说道:「今天晚上回去睡。」
「回去?」常留瑟愣了愣,反覆了一下没听懂的字句,「回去哪里?」
「我房里。或者你不愿意回来也随你。」
说着,撇下常留瑟径自往前走了几步。
立刻有了些红晕,连忙疾走几步,主动捞起垂丝君的手臂箍进怀里,同时应声道,「好!」
「好还跟着我干什么?」垂丝君白了他一眼,「没人替你收拾东西,快去快回。」
于是常留瑟便被垂丝君遣回去收拾细软,这时候已经是申时末,天色浑浑噩噩的。
他刚推开门,就看见小季端坐在正中央的玫瑰椅上,怀里抱着柳叶青,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常留瑟此时心情上佳,半开玩笑道:「大黑天的也不点个灯,坐在那边的是鬼是人?」
小季也托长了声音道:「我是尸陀林主——」
常留瑟一面点了灯,一面随手捉了件外衫往小季头上丢过去:「呸,好端端的提到这个人,扫兴——呃——」
季子桑正将柳叶青塞回笼子里,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闷哼,他急忙回头去看,却是常留瑟半个人趴在床沿上,突然显出痛苦的模样。
「怎么了?」他上前询问,常留瑟只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没事。
季子桑点了点头,眼神中划过一线不易察觉的算计,再抬头正看见常留瑟从床上慢慢坐起来一步步走到衣柜跟前,竟然收拾起了细软。
季子桑好奇道:「这是要做什么?怎么一回来就在收拾东西?」
常留瑟迟疑了一下,略微羞涩地回答:「垂丝君要我搬回到他屋子里住,我就是回来收拾东西的。」
「哦。」
季子桑的反应立刻冷淡下来,人也稍稍退后了一些,故作不经意地低声道:「他果然叫你回去,可见心中还是有些愧疚,对你不算无情。」
「这话怎么说?」常留瑟放在抽屉上的手立刻停滞下来,「什么愧疚,无情?」
季子桑极虚伪地捂住了嘴巴,一双眼睛却在偷偷观察常留瑟的反应。
常留瑟联想到了摩诃和尚那欲言又止的提点,追问道:「你说垂丝君对我无情?」
季子桑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
常留瑟将冰冷的手探进他的衣领中:「别卖关子了,你来找我恐怕就是为了这件事吧?你若不说,我就直接去问垂丝君了。」
垂子桑被他冰得抖了一抖,捉下他的手:「你别去问他,也别告诉他是我说的,要不然我以后就什么都不告诉你了。」
常留瑟催促道:「你倒是说呀。」
季子桑点了点头,叹道:「有话在先,这件坏事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子,可在认识你之前,我首先是垂丝君的朋友,希望你能理解。」
常留瑟几分不耐地点了头,小季就把垂丝君叫他偷换冰精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常留瑟愣愣地等他说完,慢慢起身,走到床边取出秋瞳打开剑鞘,落出那截冰精。
他把东西拿到灯下细看,果然是假的。
他低声问小季:「垂丝君要冰精做什么?」
季子桑回答:「冰精有防腐的效能。」
常留瑟轻轻地「哦」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只是垂着头立在远处。
季子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当他是真受了打击,于是过来劝慰道:「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一块石头,他给你的东西,比这个金贵的不是还育很多么?」
常留瑟没有回应小季的安慰,心中正在飞速品味着这其中的滋味。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来,却不是那种颓唐失意的神情。
他故意有些疑心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但是我说一句话,也请你不要生气……我如何能够确认冰精在垂丝君手上?」
季子桑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信我?」他咬牙,「你以为是我拿了冰精,反而来挑拨你和垂丝君的关系?」
常留瑟异常冷静地回答他,「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在帮助垂丝君达成目的之后,再来和我说这些,心中又有什么样的想法与用意。」
季子桑被他这番话激得怪笑连连,小指上的银套子在桌面上扒拉,刻出深深的凹痕。
「好、好。」
他怒极反笑,「我承认是我有心挑拨,存心捉弄。我佯装大气撮合你与垂丝君,私底下却见不得你们真正正相好。那从今以后,我也不来管你们什么事,你们有事,也不要东拉西扯的都要我帮忙!」
常留瑟解释道:「我并不以为你是在挑拨,你别这样想,显得我如此小器。」
他这般解释,倒更显得季子桑此地无银。
小季恼羞成怒,也再不听他絮叨,转身撞门出去,留下常留瑟一个人,依旧慢慢悠悠地整理着自己的细软。
且不论这件事的真伪对错,当初与小季走得过于接近,或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当常留瑟抱着衣服细软来到垂丝君的屋子门口,已是酉时未。
屋子里亮着灯,映出垂丝君坐在桌案前的身影。
常留瑟推门进去,将东西放在外间。
听见他进来,垂丝君也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问道:「怎么没来吃晚饭?」
常留瑟低声回答:「收拾得晚了,就直接过来,反正也不饿,便省了。」
垂丝君点了点头:「我拿了些糕点来,饿了就自己去吃。」
常留瑟四下看了看,果然在外间的桌上见到了一碟糕点,用碗盛了坐在注满热水的大盘里,心中顿时觉得暖洋洋的。
他走过去拈了一片香菠血糯糕放进嘴里,酸中带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同时牵动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心思。
方才季子桑说的话好像慢性毒药,这时候才在常留瑟的心中发作起来。
其实他相信季子桑所说的话,相信那冰精是被拿去用在了别处。因为即便是常留瑟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垂丝君最重要的人始终是陆青侯。
而常留瑟也隐约明白,这些天心中之所以有了些幸福的感觉,并不仅因为垂丝君对他的态度温存起来,同样也是因为自己学会了舍弃。
舍弃一部分的骄傲与视线,只选择性地发现那些幸福美好的事,常留瑟觉得自己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委曲求全,然而为什么,不完满的事情却总是会主动寻上门来,好像是在嘲笑着他的懦弱。
常留瑟吞咽着糕点,竟咀嚼出一点鲜血的咸昧。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伤,悄悄地流着血。
「你在干什么?」觉察到屋子里长时间异乎寻常的安静,垂丝君回过头来。
昏黄烛火下,常留瑟光洁的侧脸染上一层淡淡的蜜色,柔和地抹掉了棱角,他一反常态地静立着,手中捏着的半块糕点软软地在指尖垂挂下来。而他则完全没感觉似的垂着头,直到被垂丝君反覆叫了几次才回过神来。
「有心事?」男人释了书卷,起身走近。
常留瑟忙将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依旧笑脸相迎,「没有的事。」
里间的烛火跳了跳,「哗啵」一声,满室灯光突然交得暧昧起来。
男人走到常留瑟身侧,小常立刻趁势向他怀中靠了靠。
垂丝君立刻嗅到了从他衣领中飘出的热气,带着点兰汤的馨香。
「你沐浴过了?」男人已习惯了常留瑟大大小小的各种谎言,却也不忘要质问一番,「不是说刚收拾完东西就过来了么?」
常留瑟故意挑逗道:「我若匆匆而来,恐怕也还是要被你赶下水去,到时候难道要在水里……」
垂丝君喉口一干,俯身贴近那凝脂一般的颈项,轻轻附了上去。
常留瑟也正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他将头稍稍后仰,与垂丝君的黑发相抵,他感觉到男人略微干裂的嘴唇带来一阵阵酥麻与灼热,而这种感觉很快在全身蔓延开来。
紧接着外袍的带子松开了,缠在二人身上。
然后常留瑟转过身来,抬手环上男人的颈项,二人极为自然地莫名换了一个深吻。
繁复的冬衣,竟然也在纠缠之中一件件落地。
直到脱得只剩下最后一件亵衣,屋外的寒气才稍稍唤醒了二人的理智。
「到床上去……」相隔数天之后的第一次胶合,双方虽然都没直说,身体上却反映着对于彼此的渴欲。
几度翻云覆雨之后,二人光裸着交叠在一起。
帐外的腊烛未熄,却也燃到了尽头,水波般跳动的灯影下,垂丝君低头去看怀中的人,常留瑟呼吸均匀而绵长,似是已经进入了梦乡,依旧留有激情余韵的双颊绯红,薄润的唇则微张着,无邪得像个孩子。
也只有这时的常留瑟才会显得安全无害,但这种无害却也同时削减了他的鲜活灵气,就好像当初在树林里捡回来的那具「尸体」,只是一具没有爱憎之心的摆设。
垂丝君正在感慨,却看见原本熟睡中的人却突然不安分地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像是坠了梦魇。
男人正想要将他唤醒,常留瑟却自己睁开了眼睛。
「大哥……」他哑着嗓子呼唤,同时伸出手来。
垂丝君忙握了他的手,蜡烛最后亮了亮,倏地泯灭了。
屋内一片漆黑,常留瑟的五指很快就与垂丝君的绞缠起来。
同时感到男人在身边再度躺下,躯体的热度透过空气传了过来。
「你也会做恶梦?」男人感觉到身边的小常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常留瑟在黑暗中笑了笑,回答得出人意料;「我经常作噩梦,从小到大,没有间断过。」
「什么梦?」常留瑟苦笑,长叹一口气将头靠近垂丝君怀里。
「我梦见娘亲死在灶膛边,梦见阿姐被坏人捉走,梦见我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喜服,在雪地里逃命,梦见我浑身是伤,在尸陀林的迷宫里跑……」
「够了……」垂丝君不让她再回忆下去,握紧了他的手:「这些都是你经历过的事,一些阴影。」
常留瑟却摇头。
「我做这些噩梦的时候,那些事都还没发生。我害怕它们,不是因为它们已经过去,而是尚未到来……」
男人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恐惧,接着就连衾被也传来细微的颤动。
他稍作犹豫,用力握住常留瑟的手,将他带进自己怀里。
「你今天梦到了什么?」他问。
「呵……」常留瑟没有立刻作出回答,只轻轻地吁了口气,与男人裸呈相贴却没有任何的动作,这似乎还算是头一遭。
不习惯之余,还有一种别样的酥麻温暖在胸中撩拨。
他伸出右手隔着被子按住心,感觉那里因为各种复杂的情绪而变得微微胀痛。
是爱是怨,到如今已经完全分不开了。
「我梦到——」他终于开口说道,「梦到被你赶出了山宅,重新回到大街上,没有亲人,也没有落脚的地方,然后被人追杀,死在你紧闭的门前。」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然后反问垂丝君:「你会这样做么?」
「不会。」男人回答得干脆,一面为他披上衾被,「不要胡思乱想。」
常留瑟满足地叹息一声,在垂丝君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而就在垂丝君以为终于可以安眠的时候,怀里的人却又开始梦呓般地轻问:「可我若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不会恨我?」
垂丝君耐着性子问道:「什么事?」
「比如——我对陆大哥的遗体作出什么不敬的事。」
垂丝君禁不住皱眉,「你难不成又在想做什么动作?」
常留瑟急忙否认:「我只是想知道,我与陆大哥比,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哪一个更重要?」
夜虽然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声音却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因为这夜色的清冷而沾染上了几分妇人般的哀怨。
垂丝君伸手捣住自己的脸:「你很烦,为何要问这种毫无意义的话题?」
常留瑟立刻知趣地闭上嘴巴。
「毫无意义」,他咀嚼着这个词。
冰精的事并没有让他感到多么伤心,毕竟垂丝君的欺骗,多少也是一种不忍伤害他的表现。
然而现在,男人竟连一点哄骗都懒得施舍。
是自己要求太多了么?还是垂丝君所给的实在太少,以至于自己总是处于患得患失的状态,处处寻找机会来证明自己是被爱着的?毕竟,爱之一字,男人始终未曾说出口来。
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变得僵硬,垂丝君心中也有一点不安在渐渐扩大,却又不愿主动询问,害怕显出心虚,气势上落了下乘。
两人的肢体依旧相拥着,而心中彼此却都有了些尴尬。
这一夜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垂丝君醒来的时候也不过是卯时三刻,而身边的常留瑟却已不见了踪影。
清晨,常留瑟一宿无眠,提剑来到后院。
虽然有心避免与尸陀林主的见面,但例行习武却已成了习惯。
他走出游廓来到潭前,在水边意外地看见了季子桑。
小季孤零零坐在岩石上,身边落了一层白霜。
刚才听茶叟等人提起,季子桑自昨夜晚膳起就失了踪影,也不知昨夜是在哪里凑合的,衣衫上漫布着湿痕。
常留瑟轻轻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季子桑知道是他来了,也不回头,指着谭水便问,「看过水里的漩涡么?」
常留瑟点头,催动内息将手伸进水里搅动,水中不久便出现了一道细线,进而继续扩大变成了漩涡。
季子桑往水中丢了一片枯枝,叶子被强劲的水流撕裂,支离破碎。
常留瑟的手立刻停住,漩涡也随之消失不见了踪影。
「我不喜欢水。」他说,「因为流动的水难以捉摸,而我更不喜欢漩涡,因它总喜欢将东西卷到自己身边,让人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否则就是粉身碎骨。」
季子桑冷笑出声:「我是希望你们都围着我转,不喜欢你们撇了我一个人,但却没有这个本事能叫你粉身碎骨。」
常留瑟问他:「你是真的喜欢垂丝君,不是说说而已,是么?」
季子桑干脆地点头,「他是我在中原的第一个朋友,最特别的人,若不是有他,恐怕也没有现在的季子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