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常留瑟笑道,「反正你与他之间也无甚瓜葛,说给你听也毫无意义。」
「你……」摩诃终于气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捏得磕啦作响,仅剩一点自制,没有立刻动起手来。
这时候,熟悉的声音自后院传来:「常留瑟,适可而止吧。」
小常悚了悚,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正立在他的身后。
「大哥!」他要转身,却感觉后脑被一只大手用力按住了不能一动,便只能老老实实地立在原地。
垂丝君走到了他与和尚身边,低声道:「常留瑟年少轻狂,得罪之处还请大师海涵。在下代他向你赔罪。」
说着,便强按了常留瑟的头颈,让他与自己一并向摩诃致歉。
常留瑟虽心有不甘,但刚才自己威胁和尚、好勇斗恨的一幕已经被垂丝君看见,此刻若不再软化态度,只恐怕又会被垂丝君好好教训一番。
心中早已经被常留瑟搅成了一团乱麻,和尚深深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叹了口气兀自离开。
留下常留瑟一把抱住垂丝君的腰,将头埋进男人怀里,而垂丝君却只是将他冷冷地推开。
「又不是三岁孩童,做事自己要有担当,别以为这样就能敷衍了事。」
「我知道是我不对。」常留瑟率先剖白道,「我不该这样威胁摩诃和尚,更不应该毫无根据地猜测他与殷朱离之间的关系。」
「明知故犯。」垂丝君道,「罪加一等。」
常留瑟见他口气严厉,面上却不甚严肃,恐怕也是烦了摩诃和尚的骚扰,于是壮壮胆子抱怨道:「可你也要理解我!和尚口口声声要劝你退隐,你不知道我的心里究竟有多么意外。你若真要金盆洗手丢了我去,也请第一个和我明说,让我做个心理准备,也不用在外人面前失态。」
垂丝君终于低头来看他:「那只不过是对于摩诃和尚的敷衍,我说了不会再舍你而去,自然说到做到。」
常留瑟像是听到了什么西洋景似的,追问道:「你什么时候说过不舍我而去的?」
垂丝君皱眉:「我没有?」
常留瑟笑着抱紧了他:「怕是在心里说过吧。」
垂丝君知道黏不过他,也不去辩解,小常暖烘烘地缠了一番,突然又想起了要找人麻烦。
他问:「你怎么跟到这里来的?莫不是棋叟他暗中通风报信。」
垂丝君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是小季告诉我的。」
又反问,「是我追问的,你难道要报复他?」
常留瑟心里「咯登」一下,凉了凉,随即吐了吐舌头道:「我报复他?阿弥陀佛,你且饶我一命罢。」
那之后,山宅子里面的日子照过。
为了提防和尚再来「骚扰」垂丝君,这些天常留瑟一直有意跟在男人左右。
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就连沐浴更衣也要出双入对,正是故意要将自己与垂丝君的恩爱演给人看,而原先在季子桑面前低调的想法竟也顾不得了。
自那日季子桑向垂丝君告了常留瑟的密后,常季二人间也渐渐疏远了去。
虽然同住在大宅里,一天下来见面也不过两三次,常留瑟开始还有些记挂,但后来听茶叟说小季整日游山玩水,得空逗弄柳叶青与那几只猫儿,看来颇为惬意,也就不再去多想,只一门心思守住他的垂丝君,等到和尚离开再做进一步计较。
因他时时刻刻的纠缠,垂丝君雕凿龙凤棺的进度也慢了下来。
眼见再有月余便是清明,凤棺尚只有一个雏形,这不能不让男人忧心,而面对常留瑟的纠缠,也渐渐有些不耐。
似乎是被常留瑟那几句话刺激到,摩诃和尚竟开始尝试着接近殷朱离,虽还没有示好的迹象,但气氛已缓和不少,等到殷朱离额上的伤势大好,二人便一同下山去督建庙堂。
危机暂时的离开让常留瑟略略松了口气,垂丝君立刻就将他支了开去,甚至与他再度分了房,说是要一个人清静清静。
于是卷了铺盖委屈地回到自己屋里,绞尽脑汁想着重新回去的方法。
然面出乎他的意料,第一个来找他的人却是季子桑。
已入早春,崖上桃花开,然而山里温度却依旧很低。
傍晚,小季急匆匆从远处跑过来。
常留瑟正坐在窗前逗弄杨柳青,见他来了,一时间也没什么动作;倒是季子桑主动来到他面前——顶着一头潮湿而怪异的乱发。
「你看你看,我的头发结冰了。」
小季兴奋地喊道,举起一缕硬梆梆的黑发在常留瑟眼前摇晃,「我刚才洗了澡出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耳朵边上沙拉沙拉地响,摸了才知道,头发已经冻成冰条了呢!」
常留瑟几分不解地看着季子桑,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大惊小怪」。山宅内虽然有专门的浴池,然而天气寒冷,人们大多愿意躲在自己屋内沐浴,完了也不急于出门,所以不常遇到这种状况,然而就算是遇到了,头发结冰这种小事也不至于激动成如此这般。
谁知小季接下去说道:「本以为到这里来不过是看几场薄雪,却未料到连自己也被冻住了,真了不得了!」
常留瑟这才省起临羡槭地处西南,季子桑恐怕是没多少机会看见下雪,不由好奇道:「你喜欢冰雪么?」
小季难得天真地点头道:「我的故乡乃是世上距天空最近之处,那里高山积雪终年不化。我本在冰雪中长大,后来离乡背井进入中原,同行一个个散了,最后只剩我一人,蜗居在看不到冰雪的南国。」
他难得情真意切,竟然也让常留瑟惦念起曾经与父母阿姐居住过的海港来,于是勉强笑着打个圆场道,「我看你何止是睹物思乡,只怕是还记挂着那个一直住在雪顶上的人罢。」
季子桑知道他说的是归尘主人,一笑带过道:「怎么会想他?我对他,就好比垂丝君对你一样头痛。」
常留瑟听了这话,自然开始联想归尘主人抱住小季的腰,黏住不放的诧异景象,不由得好笑,于是开了门,将人迎进了屋内。
小季在屋子里坐了,急忙偎近薰炉——原来也是个怕冷的人。
等到人渐渐暖和了,这才如蛇一般伸张了身体,在四下里踱步,同时抱怨道:「你这几天可清闲,我倒是一直在外头忙着,明明是你需要出一口恶气,却是我在做这个冤大头。」
常留瑟急忙否认道:「可别!我没请你报仇,殷朱离的事我早已经不放在心上,你不要拿我做挡箭牌。」
季子桑吐了吐舌头道:「好吧好吧,算我对殷朱离怀恨在心,不关你的事。」
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才几天不见,怎么就这么不够朋友了?」
常留瑟笑了笑,只顾去逗杨柳青。
季子桑放了熏炉凑过来继续说道:「那和尚好像真的决定耍亲近鲤鱼,这两天连『阿弥陀佛』都念得少了,整天推着轮椅在工地上走动,晚上也住在一起,也不知道进展到什么程度。」
常留瑟听了也有些惊讶,小季又继续说道:「这边一头热了,倒是鲤鱼又别扭起来,冷着脸不去搭理他。其实就我说,若是鲤鱼能够保持过去的态度,这两人恐怕早已经凑作一处了。」
常留瑟缓缓道:「这就是你我二人的功劳了,和尚被你激动了凡心,鲤鱼倒被我吓进壳里面去了。」
二人视线相交,互看了会几,突然一起笑出声来。
「其实我来,还有另一件主要的事。」季子桑趋热打铁,「归尘主人在书信里与我提过,垂丝君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件好宝。刚才垂丝君说他把东西给了你,你不如拿出来看看?」
常留瑟想了半天:「我记性不好,不记得了。」
小季笑道:「就那个冰精啊。」
「冰精?什么冰精?」常留瑟继续装傻,又放意将话题扯开:「你刚才不是在洗澡?怎么会遇到垂丝君的?」
小季笑了笑,忽然凑到他耳边反问:「你说呢?」
常留瑟不语,他虽明白这不过是小季的戏谑,笑容却依旧凝滞在了脸上。
季子桑又拍了他的肩膀道:「放心,我沐浴之前与垂丝君比剑来着,是那时候说的。我可不是问你讨,这东西我家乡那边的洞里多得很,你不给看也就算了。」
常留瑟这才回答:「无妨。」
便转身取来了秋瞳,拔剑出鞘,竟然单单抽出了一截剑柄,本该收纳剑身的地方落下一段青绿色的玉石来。
「这倒藏得巧妙。」
季子桑接下冰精,又回头去看那柄秋瞳。
「如此一把好剑,竟然成了你收藏冰精的空壳。不觉得有点暴珍天物么?」
「恰恰相反。」常留瑟满不在乎道:「我想把冰精改造成为剑刃,等有机会就去找匠人打磨加工。反正我不喜欢这口秋瞳,刚好改造了。」
小季追问道:「这也算是垂丝君给你的东西吧?就舍得这样糟蹋?」
常留瑟摇头笑道:「天下的神兵利器何止少数?我所想要的,是能与太凤惊蓝凑做一对的兵器,就好像我要做的是他垂丝君的情人,若是寻常的朋友,那倒不如撕破了面皮上他一回,就算以后兵戎相见,也算值得了。」
季子桑咂舌道:「你上他?胃口被他惯得益发大了。」
常留瑟但笑不语。
季子桑于是低头去抚摸那块冰精,赞道:「果真好物,即便在我家乡,亦不曾见过如此上品,雕琢成剑刃,可顿时凝注血管,不使血液溅出,实在是绝妙。」
他这样夸赞,常留瑟很快便有些得意。
季子桑趁他不注意,突然从衣袖中滑出一截与冰精一模一样的青绿色玉片来,又将手里的冰精纳入袖中。
所有这一切仅在一瞬之间,快到常留瑟无法察觉。
季子桑将秋瞳依旧还到小常手上,又寒喧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季子桑出了常留瑟的屋子,沿着曲曲折折的游廊走了好些路,最后看了左右无人便猛地一拐,钻进了边上一座院中。
院子里,垂丝君正背着手等他。
季子桑从袖里抽出冰精,交到垂丝君手上。
男人检视一番之后低声问:「常留瑟到底把这东西藏在哪里了?为何我一直都没找到?」
小季将常留瑟意欲改造秋瞳的事转述了,末了还故意抱怨道:「你哪里是找不到?分明是故意要转移注意力,等他发现东西没了,自然把帐算到我的头上,八竿子不关你的事。」
垂丝君笑道:「抱歉,但我相信以你的技巧,决不至于被他发现。而冰精的用处最好也不要让他知道,省得不必要的麻烦。」
季子桑瞥了他一眼,促狭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小常对你一心一意,没想到你还要背着他做小动作。我要是他,真正要心灰意冷了。」
垂丝君蹙了蹙眉回答:「东西本来便是拿来做双棺的配件,若说有什么失误之处,那也是我不该将冰精交给小常。」
季子桑笑道:「若是陆青侯来讨常留瑟棺材上的装饰,不知你给不给?」
垂丝君只回了一句:「别闹了!」
季子桑知道他内心已经起了波澜,也就不再追问,两人先后出了院子,竟见摩诃和尚推着殷朱离立在不远的游廊下,恐怕已将刚才的对话听去了七八成。
殷朱离面上没什么反应,只对垂丝君点了点头,倒是摩诃解释道:「回来取些东西。」
垂丝君亦微往颔首,四人就此再次错开。
摩诃和尚推着殷朱离回到别院,进了内室,将鲤鱼转扶到宫帽椅上,加了几个靠枕,又要帮他将腿用毯子盖上。
「免了。」殷朱离推开他的手,「有什么事在工地里说不得的,非要回到这里来?」
摩诃依言收了手,在椅子边俯身,「我只是想要对你说,不要再修那座庙堂了。」
殷朱离抬头:「为什么不要?」
摩诃道:「你不是想找我么?现在找到了,再修又有何意?」
殷朱离冷笑:「怎么忘了佛道之争?」
和尚叹道:「你真在乎那个结果?」
殷朱离似乎有所犹豫,却依旧嘴硬道:「是。」
和尚低头凝视着他的脸,似是欲言又止:「那便随你了。」
这下子轮到殷朱离吃惊,反问:「你叫我上山,难道就是问这件事?」
摩诃答道:「你若还想一较佛道的高下,那我后面的话说了也是白说。」
殷朱离问:「你为何要我放弃佛道之争?」
摩诃和尚沉寂了半晌,缓缓道:「因为和尚即将不再是和尚。」
殷朱离眼皮重重地眺突了一记,脸上滚烫火辣,心中狂跳,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晕眩无力之感。
他好半天才定住了神思,问道:「和尚不做和尚,那道士,是不是也不能继续做道士了?」
摩诃和尚嗫嚅了半晌,只回答:「若你愿意。」
殷朱离追问道:「你不做和尚,我不做道士,然后又要做什么?」
摩诃和尚终于被他堵得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殷朱离出奇大胆地嗤笑道:「你不就是要与我做寻常人能做的事?」
和尚脸色通红,不住念道阿弥陀佛。
鲤鱼更加嘲笑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是要做什么?想好了再来招惹我。」
说着一挥衣袖,竟是送客之意,摩诃和尚也觉得无趣,怏怏地出了院子。
等到他走远之后,殷朱离慢慢旋回了轮椅,对着院子深处低声道:「站了这么久,让你见笑了。」
周围没有应声,但从背阴地里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垂丝君。
鲤鱼问道:「有何感想?」
男人道:「你拒绝了他,不后悔么?」
殷朱离叹道:「我能后悔么?他和尚能不做和尚,但我道士却只有一辈子做道士的命运。」
这话中别有深意,垂丝君是知道的,于是叹道:「你明知如此,又何必苦苦寻他见面?」
殷朱离突然轻轻一笑:「就像是你对陆青侯,即便明白那已是一具尸体,却也还是要抢回来。相比之下,我只是希望能与和尚相处在一起,只是见面切磋、释道论经便是足够,可这个世上却还有那么多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一定要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再来怀念过去美好的时光。」
垂丝君心中似乎有所感悟,低头沉吟,又听鲤鱼继续说道;「你也该珍惜常留瑟,不是替他说话,以前是我对他太过挑剔,现在见了某人,才知道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垂丝君因他的比喻而失笑:「小季天性的确散漫,但办事毫不含糊。我与他认识了这许多年,并不觉得他是多么恶劣的角色。」
殷朱离道:「怕只怕他是对得不到的人特别好。」
垂丝君摇头:「此事多说无益。我这次来,主要希望方才我与季子桑的谈话,望你不要转述他人。」
「我是那种饶舌之人么?」殷朱离摇头,「你这么不放心他,倒不如直接把他捆在身边,等到清明之后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