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留瑟道:「自从我把陆大哥的事告诉你之后,这些天来你一直闷闷不乐……说实话我很害怕,这会不会是你又在想着要离开我……」他明明是笑着说出这句话,却让垂丝君胸中一滞。
他又如何会不明白常留瑟此刻的感受?是自己平日里做人率性惯了,总要依着心情改变颜色,可现在心中多了个七巧玲珑的常留瑟,何等察观色,胡思乱想的一个人物。
为了他,自己也该收拾收拾旧有的习性,不要让他担那些不必要的心事。
这样想了,他默默搂了常留瑟的肩膀,软语哄道:「我不会负你,更不会弃你而去,只要你别再乱想。」
此言一出,原本只是想做些慰借,却未料到正中了常留瑟设下的圈套,成精了的小狐狸立刻抹去了一脸的愁容道:「既然有了这一句话,那我若要留下来报复,你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吧?」
垂丝君啼笑皆非,只有将手臂箍得更紧一点,肩膀微微碰了碰他受伤的锁骨,常留瑟立刻小声地呜咽了作为讨饶。
与尸陀林主的较量又岂是这一两句戏言所能够约定得了的,然而垂丝君也明白,要想平安离开尸陀林,光靠着整天待在洞穴中养精蓄锐是根本行不通的,确实必须主动出击。
于是后来,垂丝君虽然依旧板着脸,却也开始关心起常留瑟究竟有什么打算才能脫出困局。
而常留瑟深吸了一口气,回答他:山人自有妙计。
这所谓的妙计,其实就是一出苦肉计。
故意呈现出二人不睦甚至决裂的假像,要让季子桑完全放松了警惕,再来个里应外合,将他除去。
然而即便是这一个妙计,垂丝君一开始也是反对的。
不是他垂丝君玩不起置之死地而后生,而是那个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不是他垂丝君。
当看见常留瑟被季子桑一掌击飞的时候,他是真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人抢进怀里。可是序幕一旦拉开,所有剧情便必须按谋划的步骤进行。
面对季子桑这样一个挑剔的看客,为了他们两人共同的生机,戏必须逼真,逼真到就连垂丝君都能感觉到疼痛。
与垂丝君刻意伪装的疯狂、或者手腕厚衣里暗埋的两袋血浆不同,常留瑟身上的每一片青紫都是真实的。
它们有些是过去的残留,而有些则是这些天里故意弄上去的。
为了造成自己与垂丝君不睦的假像,常留瑟也曾故意与垂丝君发生冲突,男人确实会依照计策冲他发火,并在不受约束的时候将山洞里的一切尽可能全部砸毁。
但他却不愿在常留瑟身上留下伤痕。
一味的打闹与口角,加上常留瑟天生一流的演技,确实可以蒙骗过那些立在门外的普通守卫,不过尸陀林主的亲自到场,却可以说是常留瑟的货真价实的劫难。
在这条毒蛇的面前,假戏必须真做。
垂丝君虽然心疼,却也并不是那种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舍得之时必然舍得。只是他其实几次想要推翻原来的计划,捉住时机除去尸陀林主,好尽快结束对于常留瑟那不必要的折磨。
不过事与愿违,他的拼杀只是徒增了常留瑟的担忧与伤痕。
而每当他的身上多出一条伤痕,垂丝君的心头也会相应地多出一道痕迹。
最后,当季子桑终于开始相信他们俩之间的决裂的同时,垂丝君自己居然也暗暗害怕起来,害怕常留瑟会把这戏里的粗暴绝情联系到戏外来,在无人可以见到的漆黑夜晚,他就会在床上紧紧抱住常留瑟,卸下他的衣物,用指摩挲过每一道伤痕。
他要给他上药,然而都被拒绝了,说是因为不想引起尸陀林主的猜疑。
面对着自己逐渐衰弱下去的体质,常留瑟始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他笑着说:「我与你同为男儿,凭什么要被你如女子一般护在身后?你若真心疼我,以后便由我在上面——这样,为夫的为保你平安,受些区区皮外之伤也就值当了……」他话还没说完,双唇之间便立即被同样炽热的唇舌抵挡住了。
黑暗中,男人环紧了爱人容易受凉的脊背,低声许诺道:「你我若是平安归去,这事——倒是可以准你一次。」
常留瑟的眸子亮了亮,无声地点了点头。
现在同样的黑暗中,垂丝君匆匆离开了尸陀林主的洞庭,在他身后,火光无声,却已舔亮了半壁石洞。
男人继续沿着雕了蛇纹的石廊奔跑一路点燃所有的帷幔布帘。
时机已经成熟。
很快地,就有教徒发现林主寝洞附近着了大火,于是大声呼救起来,一忽儿功夫以后,数百教徒如工蜂般倾巢而出。他们也见到了被俐落地处理掉的那些守卫,顿时拔剑声、命令声、扑水声与奔跑碰撞声响作一团。
垂丝君有意避开了喧嚣集中的地方,凭着记忆向尸陀林中心奔去。
他依照常留瑟的计策出了尸陀林,也找到了该要找的人,接着又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奔波寻找的几天几夜,他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疲惫、辛劳,却都比不上心中铺天益地的焦虑。
他害怕常留瑟撑不住这漫长的等待,害怕狡猾的季子桑识破了苦肉计,害怕自己追到石林之中,看见的却只是常留瑟那具冰冷残缺的尸体。
男人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害怕!
……常留瑟,常留瑟,什么样的条件我都应了你,只要你无事,只要你乖乖地,不再惹事生非,安稳地留在我身边——他这样许诺着,一边在黑暗中飞奔。
思想之间,就已看见不远处的石林那黑幽幽的洞门,里面透着火光,依稀拖出两条的黑色影子。
人果然是在里面。
垂丝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条影子,登时仿佛有了浑身的动力。
常留瑟应该已用化功的药汁牵制住了季子桑,那么只要自己能够及时赶到,不敢运功反抗的季子桑必然落了下风,到那时候……到那时候……男人紧了紧手中的太凤惊蓝,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耳边一阵阴风扫过,连带着衣袍振动的沙沙声响。
他猛地回头,正看见阴暗角落里,贴着两个打扮古怪,神情一如昔日明妃般死气沉沉的人物。
是尸陀林中的高手。
他们二人开始时贴着石壁游走,继而一左一右逼过来,垂丝君被迫停了脚步,就在距离石林不到百步的地方,拔剑出鞘。
第十五章
石林之内。
季子桑铁青着脸色,听完狼狈的教徒一番急告,他回过头来,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寒霜。
垂丝君果然一路杀将回来,在林中制造了一团混乱,如今恐怕正朝着石林而来,一旦被他找到了,局势将雪上加霜。
在没有确定自己是否中毒之前,季子桑不敢妄动武学。若在这时遭遇了垂丝君,便只能进行撤退躲避。而作为保命的手段,就必须将常留瑟绑在身边,让他成为自己的护身符。
这也正是常留瑟如此从容不迫,没有半丝惧怕的原因。
他算准了季子桑不敢对他下手。
将这其中的因果想了个通透,季子桑顿时恨不得将常留瑟生吞活剥了去,偏边时候靠在石桌上的人还不识时务地抬起头来,当即被他揪着衣领甩了三四个耳光,嘴角挂下血丝来。
常留瑟被他打了,却也不气恼,反而依旧笑嘻嘻地提醒道:「勿动肝火……小心走岔了内息……」
季子桑心中一凛,这才又记起了这点顾忌,立刻不露痕迹地深吸了口气,缓下心神上边却还不忘记威胁道:「你别得意,我若是活不成了,自然也会叫你下去交陪!」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下来,略微将头偏了偏。
紧接着常留瑟显然地听见了什么响动,由远及近,铿锵作响。
是刀剑急速碰撞的声音。
「他已经来了,你的垂丝君……」季子桑低头捉住了常留瑟的手,猛地将他扯到自己怀中,「现在你跟我走!」说着他便架起了常留瑟,拖着就要往另一处洞口离开。
常留瑟自然挣扎起来,季子桑不敢使出武学来直接将他击晕,便从怀里取了枚朱红色的丹药凑到他嘴角上,威胁道:「吞下去……」
然而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的刀剑声猛然停止了,紧接而来的是两道亡命时的惨叫声。
常留瑟闭着双眼,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季子桑心中大骇,再顾不上塞什么丹药,愈发使劲地拽着常留瑟离开石床,紧走几步赶到了洞口——正好对上了一把青蓝色的长剑,兀然从洞外黑暗的直抵进来。
「哪里去……」垂丝君高大的身影慢慢从黑暗中剥离出来,他浑身上下几乎被血液所浸透了,就连额前的头发也紧紧地贴在了面颊上。
石林里面的火把照亮了一双犀利如鹰隼般的眼眸。
面听见了他的声音,常留瑟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确实如约来寻他回去了,这一瞬间常留瑟心中霎时既是欢喜又有忧虑。
垂丝君身上那么多鲜血,恐怕也是受了伤的。
在垂丝君将陆青侯抢回山宅之后,常留瑟确实也曾想像过男人为了自己而搏杀,当时只觉得是白日作梦,然而当现在真正地看见了,心中却没有半点的得意与满足。
「大哥……」他试探着开口,将一切的担忧不安经由目光传达过去,而得到的竟是男人破天荒的一个微笑。
「我没事。」垂丝君说道,「你再忍耐一会,我们一起回去。」
获得了如此安慰的常留瑟,似乎有些受宠若惊。
他轻轻地喏喏了几声,最后也只百感交集地说了一个好字。
「你们都给我闭嘴!」季子桑狠狠地箍住常留瑟的脖子,拖着他疾退几步,依旧将那枚朱红的药丹凑到他嘴边,一面威胁道:「你不要过来,否则我让常留瑟生不如死!」
仿佛是这时候才看到了季子桑的存在,垂丝君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挽一朵剑花,干脆俐落地将太凤惊蓝插进了脚下的岩缝中。
「我不过来。」他说,「但你也绝对逃不掉。」
季子桑定了定神,用力拽着常留瑟躲进了石林中央繁茂的石笋群里,在他头顶上十余丈的高处,正是直通外界的一方岩口,从半空中筛落下凄凉的月色,投射在他黑色的长袍上,仿佛一缕游魂。
「终于还是有这么一天。」他的声音在尖锐的石棱之间缠绕,幽幽地飘荡过来:「想想曾经,我也算得上你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走到今天这步实在觉得感慨。」
「用不着假惺惺。」垂丝君厌恶地打断他:「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耍弄心计,会有今天这番下场也不足为奇。」
「咎由自取?」季子桑禁不住冷笑,他拍了拍胸口道:「十余年来,我如何对你天日可见,却竟然还比不上半路杀出来的一个小鬼,你可知道,当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我心中是何种感受!」
垂丝君默然无语。
季子桑便主动接下去道:「是仇恨。」
直到现在他还忘不了,常留瑟第一次来到临羡的那个下午。
义庄后门的小巷顶上蒙着人皮顶棚,下面堆满了各种古怪的物什,蛇虫毒物悄悄地潜藏着。
垂丝君虽然板着脸,却时不时地回头看顾,掩饰不了对于身后人的关注。
从那时起,季子桑便决定要仇恨常留瑟。
仇恨这个眼带桃花的青年,仇恨他看着垂丝君的目光。
那么专注幸福的眼神,不仅让季子桑想起了陆青侯也曾经透过自己脸上的面具,注视着归尘主人。
那个霸道地夺取了属于他的那份阳光的男人,那个游刃有余,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够将世间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
季子桑嘲笑自己突然多愁善感起来。
正因为归尘主人的一手遮天,大权独揽,自己才会被迫浸淫于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成为禁脔,在毒药般甜蜜的独占中,慢慢生长成为一条鲜艳而冰冷的毒蛇,永远盲目地追寻着别人的热度。
见他出神,垂丝君便趁机试探道:「你对我来必是真的喜欢,我只不过是第一个把你当作朋友的人,第一个把你当作季子桑,而不是归尘主人的影子的人。」
这话见不偏不倚地刺中了季子桑的心思。
他不觉有些慌张地否认道:「我与你的事,与归尘主人没有半点关系!」
垂丝君立刻反问他:「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尸陀林,为什么要对归尘主人下毒手?」
「因为我想取而代之!」季子桑不假思索道,「我想要成为唯一的尸陀林主,仅此而已!」
「自欺欺人。」垂丝君冷酷地拆穿他的掩饰,「对一个高手瞎眼剐骨,这些都是比取他性命更困难的事。你既只是想要取而代之,又为何不直接结果了他的性命?」
「因为,那是因为——」季子桑想要回答,张了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胸中堵着一口气,将眼睛憋得通红。
垂丝君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紧接着他未竟的话语道:「因为你根本不希望他死!因为你只想让他再捉不到你,只想让他无法掌控你的存在!」
「不是这样!」季子桑被垂丝君这一连串的逼问冲昏了头脑,他浑浑噩噩地再退了两步,靠在冰冷的石笋上大声否认。
然而垂丝君却更加冷酷地说道:「若是心中无事,又何需这般争辩,你且扪心自问,看看自己过去的种种言行,究竟代表着一种怎么样的态度!」
季子桑闻言,心尖儿上一点血肉刺痛起来,他皱了皱眉,记忆宛如不受约束的洪流,一下子喷涌而出。
他陡然记起那被刻意埋葬的无数个夜晚,自己被赤裸地锁在床上,一边承受着肉体的快乐,一边积蓄着内心的愤怒。
直到地狱的火焰一点点从骨子里侵蚀出来,由内而外,将整个人彻彻底底地灼烧了一遍。
那种感觉,是痛,还是快?他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或许自己也是如垂丝君一般矛盾的人,被爱的时候就选择了恨,而离别的时候,则忍不住想要去爱。
至少在他亲手剐出归尘主人一双髌骨的时候,看着那一片血污之中的男人,季子桑也从未真正感觉到任何报复的快乐。
于是他便有些茫然。
「你且承认了罢……」常留瑟竟也在他身边幽幽地附和道,「你至今都与归尘保持着联系,鸿雁传书,互通有无,又有哪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会在殊死搏杀之后依旧保有如此贴切的关系?」
「我叫你闭嘴!」连自己都未能省清的困惑被别人轻易地看穿,季子桑倍加狂乱地揪住他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