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如此啊!老者内心深以为然,他就是听了回京的锦琛说南方十分炎热,秋天连一丝凉意也无,所以他便大胆猜测冬天必然不冷,想不到猜错了。入了赣省后,这一路行船而来,江面上的冷风差点没把他冻死。
老者这才不好思地道:「一入门便累得诸位忙碌,真是难为情,多谢衣先生、衣姑娘、衣公子与红杏姑娘。老夫是安陆侯府的总管,敝姓冯,你们称呼我老冯便好。」
「久仰了,冯总管,不知冯总管此次前来所为何事?」衣云深有礼地问。
说到来意,冯总管突然面露尴尬。因为他其实是奉安陆侯夫人——也就是锦琛母亲胡氏的命令,来通知衣家解除婚约的。
世子回到京中后,除了与侯爷借了大批暗卫与亲兵外,还央了侯爷明年至衣家下聘,他想娶衣家姑娘过门。
想不到侯爷夫人一听到这话整个人就炸了,侯爷当初只说让儿子出京避祸,远离流言是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儿子有个未婚妻,还是个乡下泥腿子!
这样的不喜,胡氏自然不会在锦琛面前表现出来,但锦琛离京后,她却与锦晟大吵一架,不顾父子俩的意愿,一意孤行地直接派冯总管至南方向衣家退亲,拿回庚帖与信物。
原本想着来衣家耀武扬威、文攻武吓一番,要退亲应该很容易。想不到他这一路遭了罪,差点没冻死在半路,一来到衣家就受到热情招待,简直可以说是救了他这条老命。
这衣家主人衣云深,器宇轩昂、不卑不亢;女儿衣向华清丽脱俗,气质不凡,比起京中贵女都毫不逊色;就连看起来才五、六岁的儿子衣向淳都是聪明伶俐,乖巧听话。
面对着这么一家子人,退亲的话他根本说不出口,甚至他还隐隐觉得,侯爷夫人认为乡下村姑配不上她儿子,但他觉得明明是世子纨裤骄纵、一事无成,配不上衣姑娘才对呢!
于是他清了清喉咙,笑得有些尴尬,「世子此行是要办正事,我是……奉侯爷的命,来等世子的!」
冯总管因此在衣家住了下来,渐渐地,他被衣家小院的温馨气息感染,也不再那么拘谨了,甚至还会和衣向淳一起玩儿,或是教红杏一些服侍人的道理与窍门。
当然,更多的时间,他会偷偷观察衣向华,看她是否真有世子说得那么好。
小姑娘的生活很简单,天未亮就起,挑水烧水煮早膳,而后到院子里侍弄花草,教弟弟读书;午间她会亲自送做好的午膳去书院给衣云深,下午做些家事或女红,捣鼓些腌菜果酱什么的,待到晚膳做好等衣云深回家,众人一同用膳,然后早早便灭灯睡了。
就是这么朴实无华的生活,偏偏让她活出了兴味。她侍弄的那些花草长得着实精神,他在京里都没见过冬日能如此盛开的花朵,连松柏等不怕冷的树,换了别的地方在冬日多少也萧条,但在她手中就是青翠挺拔、枝繁叶茂。
四周邻居不乏有为这些植物盆栽来找她的,她总是不吝惜地教导对方。附近的孩童们也喜欢与她亲近,因为她每每做什么好吃的,那些孩童也都有一份。
但她可不是一味宠溺,她会教孩子们如何劳作,如何友爱,如何孝顺,所以那些孩童的父母也很放心让小孩到衣家来,可以说她与生俱来就有种亲和力,这也是冯总管第一次在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身上看到的过人特质。
因为衣云深的关系,有时衣家会有身分不俗的访客,衣向华总是能应对得很好,谈吐不俗,落落大方。就冯总管看来,她完全具有一个当家主母的本事,就连侯爷夫人胡氏,
她称得上在贵妇圈很吃得开了,都缺乏了一份衣向华拥有的游刃有余。
更不用说她照顾父亲弟弟,甚至是红杏这个丫鬟或自己这个客人,都是面面俱到——
衣裤鞋袜绝对保暖舒适,屋子院子总能打理得温馨宜人,做出来的各种吃食没有不美味的,父弟爱她敬她,丫鬟忠心耿耿,客人宾至如归。
总之,衣向华就是一个无处不好的丫头,如果一定要挑,那就是出身寒微了些,这倒不是她的毛病了。
所以侯爷夫人交代的事,话每每到了嘴边都被冯总管吞了回去,他真的觉得若世子错过这份姻缘,会后悔的绝对是侯府。
第四章 来退亲反成盟友(2)
冯总管数度欲言又止的状况,自然也落入了衣云深眼中。
这一日,他特地叫衣向华准备了烧锅子,自个儿由镇上打了美酒回来,拉着冯总管共饮。
衣向华拿出了一个烧炭铜锅,锅中间有根烟囱,锅底烧炭,如此汤头会有一股炭香,还可以从烟囱开关去调整火力大小,让锅子得长久保温。
「每到冬日,华儿总会准备烧锅子,这锅底是她不知哪里学来的东北酸菜口味,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得极薄入锅涮熟,连酸菜一口吃下,酸香甘甜,再用她烙的烧饼沾着一起吃……啊,简直人间美味。」衣云深洋洋洒洒地介绍了一番,然后亲自替冯总管涮了几片肉。
冯总管听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连忙吃了一口酸菜锅子涮过的五花肉,果然就像衣云深说的那般好吃,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两人言笑晏晏地吃了一会儿,天南地北的聊,情谊似乎又比前些日子有所增进了。
衣云深放下酒杯,这才意味深长地问道:「冯总管,你千里迢迢由京城来,应该不会只有等世子这件事吧?冯总管总管侯府事务,但世子办的事用到的是暗卫与亲兵,那是侯爷亲自掌管的,似乎与府中琐事搭不上边,侯爷若要派人来也该派侍卫长,派冯总管来,
说不过去……」
冯总管持杯的手一顿,终是苦笑道:「还是瞒不过衣先生。其实我不是侯爷派来的,我是侯爷夫人派来的。」
「侯爷夫人派你来的目的……」衣云深也是知道胡氏为人的,那么冯总管的来意他心里也有些底了。「与华儿的婚约有关,对吗?」
横竖都开了头,冯总管也不再隐瞒,直言道:「是的。世子前次回京与侯爷借人办案,同时说到了他想向衣姑娘提亲。夫人因为对衣姑娘不了解,对此……呃,对此……」
「对此嗤之以鼻,觉得世子的未婚妻竟只是个乡下女孩,根本配不上他,对吧?」瞧冯总管说不出口,衣云深索性替他说了。
冯总管有些难堪。「是了,侯爷夫人确实……对衣姑娘的成见很深,所以她派我来,就是想和衣家退亲。」
「既然如此,冯总管在寒舍也住一段时日了,怎么没有提起此事?」衣云深不解地问。
「因为,我根本挑不出衣姑娘什么毛病。」冯总管正色起来。「衣姑娘外貌出众,蕙质兰心,举止高雅,对内对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落落大方,就算是京城贵胄的大家闺秀,也不见得有衣姑娘聪明能干,我实在找不到任何退亲的理由。」
他不敢说的是,相较于衣向华的优秀,衣家不退了世子的亲就不错了……
闻言,衣云深骄傲一笑。「你别看华儿在乡间成长,从小到大我与亡妻对她的教育,就是高门的当家主母,对内需持家有道,宜其室家;对外则遇事不乱,进退得宜。自亡妻故去后,华儿就是我衣家实质的当家,我和淳儿的生活都是她一手照顾,你看我们活得多好,她就有多好。」
冯总管狠狠灌了一口酒。「衣先生,侯爷夫人要我尽快将事办成,年前就回京城。但我当真办不成侯爷夫人交代的事,更不想昧着良心说衣姑娘不好,偏偏这事我又不能与侯爷说,否则便有挑拨他们夫妻失和之嫌,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衣云深倒是气定神闲,一点也没有女儿可能被退亲的忧虑。「冯总管可曾想过,侯爷夫人为何要急着办这件事?」
「还不是怕世子……」冯总管会意过来衣云深的暗示,突然拍了下大腿,拔高了声音。
「是了,世子!」
衣云深淡淡一笑,一副什么都智珠在握的笃定模样,「这件事锦琛岂会答应?侯爷夫人若问起,你背后有世子,侯爷夫人就算知道你没办成事,总不能迁怒她儿子。冯总管且多待些时日,待世子回来,我相信他的反应不会让我们失望……」
虽然老想着不愿自家好白菜被猪拱,但是女儿被人退亲这点他可不接受,况且锦琛住在自家的表现也有目共睹,虽然对衣云深来说仍差强人意,但勉强也算是认可了这个女婿。
过了立冬,赣南一带几乎就有了年节的气氛,家家户户忙着做香肠、腊肉、腊鱼、板鸭等等,有的还会酿制糯米酒。衣家自也不例外,衣向华揪着红杏与衣向淳打下手,买了几十斤的鸡鸭鱼肉和调料便开始制作。
当地的腊味习惯掺辣,但衣云深其实是京师人,习惯的腊味是加了酱油的咸香,所以衣向华便两种都做了,解了父亲的乡愁,也让客人能吃到当地的新鲜货。
至于糯米酒便是衣向华的独门手艺了,十里八乡的还没喝过比她酿出来的糯米酒更好喝的,她总是能选出最好的糯米,甜酒麴也是自己制作。她相准了父亲的喜好,衣云深爱喝带甜味的酒,且尾劲要够,却不能让人烂醉,那种微醺的状态是他这等文人最爱的。
所以衣向华的糯米酒酿制十日后便要放入窖藏,但也不能放得太久免得酒越来越浓导致味苦,甜味也会淡去。所以时日得计算好,待到要喝的前一日酿好最是适当,开封过滤后便是香醇味甘又劲道足的稠白酒水。
到了腊月下旬,几乎天天逢吁日,市集上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二十四祭灶神,这一天官署封印,诸生散馆,远人归家……可是她等了又等,锦琛仍然没有回来。
除夕那日,大家都穿上了新衣,连冯总管也得了一套,乐得他面上喜孜孜的,心中的忧虑也去了不少。
衣向华整日忙着蒸糕点、炸年货、做米课等等,红杏则被派了洒扫庭院的工作,衣云深拉着儿子写春联画年画,连冯总管都帮忙贴了春联窗花,还到门口放了鞭炮。
虽是小家的过年,这种人人忙碌欢欣的氛围让冯总管很是动容。京城侯府的年节,往往是下人忙着置办年货,准备各种东西,主家忙的是与其他高门贵户来往走动,虽说也是热闹滚滚,却少了一种亲切感。
年夜饭满满当当摆了满桌,都是当地的风味。赣南人习惯鲜辣酸香,口水鱼、荞头炒腊肉、清炒雪豆、粉蒸肉、黄板、烧鹅拼腊肠、虾仁滑蛋、红烧鸭子……甚至还有一道佛跳墙。所有人围着桌子坐定,都觉得目不暇给,谗虫大动。
「光是这一桌就让我不想回京师了啊!」冯总管赞叹着。
衣云深的神情却有些古怪。「虽说是团圆饭,这也太多了点……」
还不是想着那个人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回,所以做多了吗……衣向华有些不好意思,口头上却只能拉了其他人下水,「我只是想让冯伯多尝些特别的当地菜,还有弟弟和红杏也顶能吃的,这样应该不算太多……」
「我可以的!」衣向淳连忙表态,小胖手举得老高。
「我也可以的!」红杏也不落人后,还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两枚吃货的表现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正准备开动大快朵颐时,院子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屋里的人沉默了一瞬,衣向淳先跳了起来,「会不会是锦哥哥回来了?」
红杏也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要去开门,却见衣向华早已坐不住,抢在众人之前就奔了出去,让席上的衣云深与冯总管忍不住交换了会意的一眼。
衣向华奔到门口,口中喘息吐着白烟,却等不及气息平缓下来便急匆匆拉开院门,果然看到她思念了好久的那个人一脸风霜的站在外头。
瞧见来开门的是她,门外的锦琛眼睛一亮,竟是一脚踏前便抱住衣向华。「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想我吗?」
衣向华猛地被抱住,怔愣了一下,而后轻轻地靠在了他肩头。「想了。」
锦琛以为自己听错了,将她拉开了点距离,狂喜地瞪着她,之后见她目光带笑平静如常,他便也轻咳了声,找回他世子爷的架子。
「那是自然。像我这般英俊潇洒、文武双全、玉树临风、才华横溢之人,让你挂念也是应当的。」
衣向华早习惯他脸比盘子还大,好整以暇地反问道:「那你想我吗?」
当然想!日日夜夜的想,朝朝暮暮的想,好几次在山林里埋伏、在暗处藏身,甚至被敌人追杀,想得他满身满心都疼了。可是锦琛哪里有脸把这样的肉麻话说出来,只得不自然地转移话题。「衣叔呢?还有小胖子和红杏……」
「都在吃年夜饭呢!」她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今日除夕,你恰好赶上年夜饭,今日准备了口水鱼、荞头炒腊肉、清炒雪豆、粉蒸肉、黄板、烧鹅拼腊肠、虾仁滑蛋、红烧鸭子……」
听得她说出一长串菜色,锦琛口水都快流光了,他可是饿着肚子赶路,看着她的眼光像是能将她都吃下去。
衣向华却幽幽一叹。「反正你也不想我,想来我煮的年夜饭你应当也不稀罕……」
「我想你啊!」这句话几乎不经大脑脱口而出,但才一出口,锦琛便看到她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不由抹了下脸。「是啦,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
索性脸都丢了,便破罐子破摔。
饶是衣向华一向心绪平和,听到这话也不由满心喜悦,竟是主动伸手拉住他的手。
「唉,你的手好冰,我替你做了手套,怎么没戴呢?」
「我急着赶路一下子忘了……」
她拉着他进到屋里,锦琛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里那点蹩扭早就扔到脑后,更坚定了一定要娶她回家的决心。
待两人进到屋内,其他人见到锦琛也是好一番慰问,团圆的喜悦在这除夕之日显得格外应景。
尤其是冯总管,上回在京中看到世子,已经觉得他变得又高又壮,皮肤也黑了,看上去很是稳健,不若过去的心浮气躁。
这会儿世子自己去查案花了几个月,看上去更比那时又多了坚毅的气质,虽然外表遽遢了点,却给人可靠的感觉。
看来侯爷让世子来这乡下历练,真的是来对了,幸好一开始没有听侯爷夫人的话,怕世子吃苦将他留在京城,否则哪里有这样明显的成长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