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非雅:“你不会感到无聊吗?”
他了无兴致地在床上翻过身,留给我美好的背部线条,“我是你的宠物,除了吃喝拉撒睡懒觉,别无他事。”
我忍俊不禁,把脸靠过去,舔着他的脊梁,口中喃喃:“别把自己说得好象很没出息似的。”
“难道不是?那你要个情人做什么?”
“非雅,你不仅仅是个情人。”
“那我是什么?我吃你的穿你的住你的,我只需要每天陪你睡觉,这不是情人是什么?”
“你是……”
他打断我:“段祺瑞,不要对我抱太大希望,我不能为你带来什么!除了这个身体!”
非雅突然翻过身来,扳着我的肩膀,与我面对面贴得极近。
“你已经得到了!总有一天你会厌倦的!”
“怎么可能!”
“会的!一定会的!也许你只是认为很有意思!我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认识了你,被你注意到!也许你只是一时对我产生兴趣,也许你身边缺少一个情人,一只出身高贵的猫咪!”
“非雅,你完全误会了我。”
“误会?”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想不可能!绝不可能!段祺瑞,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要穷追不舍!你处心积虑,你毁掉我的生活!让我一无所有,难道就是想逼我就范,让我被你压在身下呻吟高潮?”
非雅愤怒地摇晃着我的肩膀,要把我晃得灵魂出窍,那个出窍的灵魂听到了他哭泣的声音。非雅很坚强,很冷漠,可也很脆弱,他已经厌倦哭泣,那对他来说只是骗人的工具,可是除了眼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哀伤。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肯说出一句服输的话,即使被我逼得无路可退,他也不曾抱怨过一句,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
我也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原本可以热烈地相拥,结果却在张牙舞爪地撕裂彼此的灵魂。
我们从心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幸福。
“你错了。”我缓缓道:“我只是爱你,才会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
非雅重重“呵”了一声,拍手称快:“这话说得好!我也正想效仿!”
我努力咧出一个笑,摊开手把非雅抱在怀里:“现在多好……你终于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非雅,我想要听的就是这个。”
他拧我胳膊一下,“你有病。”
“我不是有病,我是中了毒,是你下的毒。”
“可你还没死!”
“我的心已经千疮百孔。”
“你真让人恶心。”
“非雅,你有心就好。”我突然认真起来,把他吓一跳,下意识地去摸胸口。
“你也发现了吗?”我问他。
非雅的脸色突的刷白。
“发现什么?”
“你的心……爱过吗?”
非雅嗤之以鼻:“若是爱了都象你这般,我宁可不爱!”
我失笑:“这话你以前说过呢。”
“我可不记得……”
我打断他:“你会记得的。”
***
一个清晨,非雅不在,那天对话之后,他来了精神,天天不着家地在外面跑,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想,有一个讨厌你、恨不得你死的情人挺好,他总会马不停蹄地给你找麻烦,这样的生活起码不会无聊。
我正在喝茶,但没有看报纸,我只是坐着,望着远处花园的一片绿意,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来人跑得气喘吁吁。
是我的助手。他跑到我身边,拿出手帕颤抖着擦汗。
我随手指个位置,让他坐。
助手诚惶诚恐地摇头,说:“段先生,我这趟来有重要的事情。”
我失笑,他哪次来不是风风火火,都是发生重大事件。
“难道是我破产,房管局要来收屋低押了?”我对他开起玩笑,最近心情好,他时不时会被我幽默一下。
“段先生……不要再跟我开玩笑啦。”助手苦笑,他着实无法适合我的笑逐颜开。
我啜口茶,冷着脸问:“那是什么事?”
助手凑到我耳边,象个狐狸师爷,“是纪先生,他有了外遇!”
我一口茶喷到他脸上,不是失控,我是故意的。
“胡说八道!”我怒骂他。
助手吓得发抖,也不敢抹干净脸,颤着声音道:“段先生……不要生气,我是用词不当……可我是说真的!”
我把茶杯重重摔在地上,扬起手来:“再敢胡说!”
这家伙倒很硬气:“段先生,我是说真的!纪非雅最近天天都跟一个神父见面!”
我的动作停在半腰,疑惑:“神父?”
助手重重点头。
“他去教堂告解?”我知道,一些有钱闲来无事的阔少爷小姐,没事儿总喜欢往教堂跑,陶治高贵情操,自以为是离神最近的人。
助手摇头,拿手帕边擦脸边说:“他是从教堂后门走进去,一碰到那神父就跟他到房间里去啦,我也看不到在干什么!”
我怔了下,不怒反笑,嘴里念念着:“神父……神父……”
“对。是一个二十来岁,长得象大学教授样的神父。”
我把摔碎的杯子一片片捡起,一片片堆在桌上。
助手连忙俯身帮我捡,我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捡,连碎茬都不放过。
助手被我吓傻,不敢动弹,叫了几遍段先生,我都没反应。
***
非雅回来的时候,面如春风,我却黑着个脸。
他今天心情不是一般的好,往常回来不管我作何表情,他根本爱搭不理,今天居然难能可贵地走上来,问我:“你怎么啦?”
我已经酝酿许久的火山骤然就熄掉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张脸光采照人,他歪着头,神似俏皮,我发誓没有见过他更可爱的表情。
“你心情不好?”他问。
我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只有他懂得解读的密码,在别人,段祺瑞只是段祺瑞,可在非雅,那就是一副副生动的面具。
“没什么。”我否认。
“也许你可以出去走走。”非雅建议,“香港虽小,也有好玩之处。”
我冷哼,问他:“你陪我?”
他看我,眨眨眼睛,摇头道:“我没有这个义务。”
我说:“你是情人,你的义务就是令我快乐。”
“那是肾上腺的义务。”非雅随手摆道,飘然而去。
我的心情似一杯苦酒。
原来我们的活动范围不过一张床。
在床上时,我问非雅,老是跟一个人腻在一起,是不是会很烦,总想找点新鲜。
非雅失笑,白我一眼:“你也是男人,难道不知,这东西就是喜新厌旧。”
我望望自己奄奄欲睡的欲望,说:“非雅,我病了。”
非雅被我不厌其烦地吻了几千遍,浑身上下都是吻痕,可是我始终无法激励起自己的欲望,折腾半天,他的态度明显要抓狂。
“你需要一个医生,而不是我。”
我苦笑:“若是让人知道段祺瑞变成一个性无能,恐怕会笑掉大牙。”
非雅眸光如利箭,“捡起大牙,他们会说,这是姓段的报应。”
我咧开嘴笑:“我真的那么可恶,人人得以诛之?”
非雅背过后去,闷哼:“不……你的命只能是我的。”
我顿时有些心动,还以为他同我一样。
“我愿意把自己的命交给你。”
“段祺瑞,少来甜言蜜语。”
“你爱我,所以才会躺在我床上。”
非雅不屑:“我会躺在每个有用的人床上。”
“你不是这种人,纪非雅。”我断定:“否则你该对我婉转承欢,我可以给你一切,包括自己的命。”
他冷哼道:“你以为自己有什么用,段祺瑞若是个死人,更加一无是处,甚至不会有人想念你!”
“你会的。”我自信满满。
非雅对我这种态度,不屑,可又毫无办法,我字字铿锵,就象一个无知的孩子咬定天是圆地是方,有了翅膀就可以飞到世界的尽头。
我托起非雅的下巴,轻吻他的唇瓣:“我不需要别人想念我,有你便够了。”
非雅目光炯然若星,道:“我会记住你临死时的眼睛。”
我看到自己灵魂瑟然欲缩,恨不得现在就逃走,却舍不得眼前的他。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我步步紧逼,深深地吮吸他口中的汁液。
胸口被他猛推一下,非雅眼中尽是厌烦,他别过脸从床上起身,问我:“你到底做不做!莫名其妙!”
“你回答我……”我声如鬼魅般颤抖。
“你最好现在就死!”
我也猛然从床上翻起身,抓起床头柜上的裁信刀,塞进纪非雅手里,刀尖抵住自己胸口。
“你动手吧!”
非雅吓得往后缩,吼道:“你疯啦!放手……”
“你现在就杀了我!”我声似急急如律令般迫不可待。
非雅右手被我抓紧不放,他左手想给个巴掌打醒我,刚刚举起,却又放下。
“段祺瑞,你又在玩什么把戏?”非雅的眼睛微眯,真如同一只小猫咪,绮奇俊俏。
我微怔,问他:“为什么我一定要在玩呢?难道我就不能认真?纪非雅,你了解我多少?”
他摇头:“我只知你是段祺瑞。”
“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是真心爱你的。”
我的问题倒真是把他难倒,他表情极不自然地说:“我为什么要相信?”
“任何人都可以相爱,只要他们有爱,非雅,不管我们身份如何悬殊,不管我段祺瑞是一只飞天的雄鹰,或是一只下水道的老鼠,我都有权利爱你。”
非雅不语,他琢磨不透我话里的玄机,其实这没有玄机,这是我曾经的告白,我跪在那高高在上的纪非雅脚下,用一颗真心道出的话。
我会爱你,你也会爱我的。
我把这句话重复了一万遍,只是换来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可相比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漠然,已经是进步。
第七章
以我段祺瑞今时之地位身份,再道出这话,荒谬至极。
所以纪非雅忍俊不禁,他很少将行为表现到如此夸张,可现在却捂住肚子,从床上滚落到地上,笑得直不起腰。
我从床边滑落下去,双膝无力,几乎是跪在地上,我神情苦楚,与非雅的狂笑形成强烈对方。我全无自尊,就象那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虽然搏命地拉着,却身单力只,如何能拖动这沉重的大船?
我终于明白,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无论我披着多么光鲜的外衣,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一个赤裸裸的奴隶。
可纪非雅并不想要这么一个奴隶,他连颐指气使都不屑于。
非雅笑够了,喘气连连,捧着小腹斜躺在地上,纤细的腰肢在微弱的光线里柔美动人,令人忍不住要扑上去拥住他。以前我都是这么做的,我认为理所当然,可现在却无能为力。
非雅舒口气,从地上撑起身来,若有所思道:“我未发现段先生还有这种特殊嗜好,也许我明天应该去买皮鞭跟链索?您喜欢怎么玩?”
我愣下:“非雅,我不是……”
“你这贱人,段祺瑞!我唾弃你!”非雅的表情倏然变冷,冷得结冰,刹时又变化成嬉笑,“我表现如何,段先生?”
我猛烈地摇头,声带都在抽搐,发不出声音。
非雅又道:“或许应该请个专业的教练过来……”
他若有所思状,象在做重大决策,我已经失控,将他的身体一把揽过怀里,紧紧搂住,做无声的悲泣。
我永远不敢在纪非雅面前哭泣,因为他厌恶男人的眼泪,他已经看尽泪水中的虚伪。
我听到怀中的骨胳疼痛地呻吟起来,却越抱越紧,恨不得将这身体化为一滩水,只需徜徉其中,无须作过多猜想。
水多单纯,直白,可以热烈得发烫,也可以冷若冰霜。
即使水里面飘着无数生命体,看起来还是纯净无暇。
跟泪不一样,泪虽晶莹剔透,一尝,便知又酸又涩,是人都会皱眉头。
非雅,你是什么?
我心里这样想,便是这样问。
非雅总算被我放开,痛苦地搂着双肩,努力扳正自己错位的关节。
“段祺瑞,你这混蛋!”
“你知痛吗?”我问。
“什么?”他怒极,几乎向我挥拳。
“你若是疼,为什么不叫痛?”我又问。
“我应该叫来讨你心疼?”
我摇头:“我不会。”
非雅冷哼一声。
“可我会开心,我会开心你是个真实的人。”
“我们究竟谁更不真实?你这疯子!”
“你知道嘛,我活在梦中呢。”我相信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很飘渺。
“真是抱歉。”非雅冷语道:“无意走进你的梦。”
若我知这梦中有你,宁可避开。
可现在已避无可避。
***
清晨时分,吃早饭的时候,非雅看我的眼光怪怪的,他一夜未睡,眼中尽是血丝。
我一点也不心疼,狠命地戳着盘子里的煎蛋,眼中尽是支离破碎。
有人会代我心疼的,比如某位神职人员,会向上帝咒骂我。
非雅照例一声招呼都不打,径自离开,从来不肯坐我给他预备的车子,宁可步行下山。我说,你不怕李杰来找你麻烦?他说,连亲生儿子都抛弃他的时候,我还在他身边,世上敢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一定比段祺瑞更早遭雷劈,我怕什么?
我苦笑着把他送出门,遥遥相望,渐渐石化,成了那座千古名崖。
助手少时走上前来,说:“段先生,都准备好了。”
我嗯一声,说:“今天天气不错。”
助手又是生吞一口气下去,肚肠不知又转了几道。
这世间的人,就是这么奇妙,有些人雷打不动,把心掏出来抨抨跳着给他,他也当作一块年糕看也不看嗅也不嗅;而有些人,水晶心肝玲珑肚肠,随便咳嗽声,他便要做百般猜想。
我由感而发,拍拍助手的肩膀,他下一时刻几乎颤着倒下去,仿佛我的手变成千斤重担。
助手常常感慨:“段先生如此器重,无以为报。”
我总是对他说:“这只是利益相关,你何必想那么多。”
可他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脑瓜,只要我让他停下来,他就在原地滴溜乱转,把草坪的地皮都掀起一块,再来问:“段先生,这样真的好吗?”
他实际是个极之聪明的男人,才智可及韩愈不相上下,也许正因如此,他总担心我会杀他灭口,这年头越是聪明人越是死得早,不死也会比平常人衰老,好端端一个脑瓜突的就光可鉴人。
助手一天天数着自己的头发,一天天地耗光脑细胞,我为他可惜。放在古时,这人也可成就一番惊天伟业,放在今时,地位卑微,只能一辈子帮人暗渡陈仓。
助手帮我调查那神父身家背景,这神父名叫周扬,令人惊为天人,倒不是相貌奇突,只是身家太过清白到让人咋舌。我从不敢相信世上有他这般干净之人,他的背景就象童话故事里的配角一样简略,一笔而过,从小到大,三好五佳,人生中从未有过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