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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绯福 page 7 作者:凌影

  如果我们再晚一点走出车子,如果我们再早一点回到车子里--

  死的就不止是一个孩子。

  妻子流产了,她难过得要命,因为还来不及将这个惊喜告诉孩子的父亲,我就要承受“丧子之痛”。

  其实我并不是很在乎这个,对于每时每刻都要新生的婴儿,我全无感动,因为这其中大部分生下来就注定要受苦,明知是悲剧,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父母要义无反顾。

  他们并不在意孩子想不想出生。

  ***

  有人在我的车子里安装了定时炸弹,虽然我不想承认,可这个人想我死。

  他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如果不是妻子感到不舒服到车外去吐,我早被炸得灰飞烟灭。

  连老天都不想我段祺瑞死于非命,你还能怎样?

  若是我这已经死了的家伙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岂不是很有趣。

  我让助手在香港找寻非雅,他一定奇怪我为何对一个男人穷追不舍,他看我的眼光越来越象看一个变态。

  李杰去了码头钓鱼,非雅坐在一旁,在鱼钩上面穿著鱼饵。

  我的脚步声大概吓跑了鱼儿,李杰很烦躁地转过头来,他的脸上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怎么不去死呀。

  我失笑,摊摊手表示我的无辜。

  李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委屈了他高大的身材,他苍老了许多,以他的这个年纪,保养有方的,会比现在帅多了。

  他这样子,倒象非雅的爷爷。

  李杰当然猜不到我在想什么,不然以他的脾气,那鱼杆恐怕会向我当头甩来。

  再看非雅,他动作娴熟,而且非常专注,完全没看到我。

  李杰回头对非雅道:“你的朋友来了。”

  非雅这才抬眼看我,却也只轻描淡写地一瞥。

  我走过去抓住他的手,把他从座位上带起来,非雅愤怒地将我甩开,身后几个保镖已经警惕地向我靠近。

  我呵呵笑起,对李杰说:“李先生,我们朋友叙旧,您不反对吧。”

  李杰回头看看非雅,再看看我,像是开玩笑的说:“完璧要归赵。”

  我道声是。

  李杰恨我,恨不得将我杀了填海,可他很冷静,因为他知道时机未到。

  纪非雅也恨我,恨得毫无理由,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我搂着他的肩膀,轻声问:“非雅,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呢?”

  他想赏我个拳头吃,两个手臂都被我箍着。

  我用牙齿轻轻咬着非雅的耳垂,他厌恶地把头别过一边,奋力地在我怀里挣扎。

  我在心底叹口气,最后还是放弃,松开手。

  非雅一脸愤怒,转头便要走,可我牵住他的手,一字一句:

  “我在遗嘱上写了你的名字,非雅,如果我死,你就可以得到一切。”

  纪非雅惊异地转过脸来,问我:“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这个词,最近在我们俩之间流通得特别频繁。

  “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吗?”我问。

  非雅冷哼一声。

  我笑笑:“我只是来告诉你,我还没死。”

  他的眼中划过怨恨。

  “你还记得纪家那所房子吗,我现在住那里。”我说:“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那里还是纪家吗?”非雅问。

  我沉吟,道:“是,永远是的。”

  非雅呵一声:“那好,段先生不嫌弃,我即日就搬回‘纪’家去住。”

  我以为纪非雅只是说说而已,他一定认为那里很脏,很脏。

  ***

  自从李杰回到香港,我的周遭四面埋伏。妻子刚刚出院,陷入了极度抑郁的状态,我把她送回欧洲的娘家去,我已经不能够再欠她什么了。

  回到家的时候,阿纯正在门口踮着脚尖张望,看到我的车子露出脑袋,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

  阿纯今天不同寻常地热情。

  他死死搂着我的脖子不放,仿佛稍一松手,我就会飞起来,象一只大气球,在空中爆破。

  只剩一堆破橡胶,这样他什么也得不到。

  我最近的经历是惊险了一些,即使身边保镖环伺,还是有很多次九死一生。我的办公室玻璃布满弹孔,这百层高的大楼,四面没有匹敌的建筑,我怀疑他们是否从直升机上对我阻击。

  我的座驾一辆接一辆的爆炸,奢侈得我恨不得乘坐公共汽车上下班,可又怕那一车无辜民众因我而丧生,罪孽深重。

  我吃的饭,喝的水都要经过几十层净化。

  连正午的太阳过毒了些,都会被怀疑是威胁我的生化武器。

  特首都要嫉妒我的重要地位,千万市民,每天晚上都要看新闻确定“段祺瑞还活着”方肯入梦。

  看身边的人紧张到肌肉抽筋,是件很爽的事情,他们有时候看我一脸笑容,佩服又吃惊,助手问:“段先生您不怕吗?”

  怕?怕什么,怕死?

  助手点头。

  我将手向四周划过一圈,对他道:“有这么多人的命运与我紧密相连,上帝他老人家不会舍得我死。”

  利益是最有效的处方,多年故交也可以翻脸无情,仇深似海也可以锦帛相见。

  利益大到一定程度,即使现在声称要将我碎尸万段的李杰,某一天也会绻在我膝下,温顺如家养小猫。

  我才不想要这只老猫。

  阿纯一见到我,就扑上来,不停地亲吻我的嘴唇,令我没有办法张口说话,感觉到他周身都在颤抖,我扯过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纯抿着嘴,狠狠摇头,说:“你回家去看看吧。”

  我重重舒口气,还以为李杰用导弹轰掉了我的房子,结果一切如往常。

  纪非雅坐在餐桌前,轻啜一杯咖啡,面前一份报纸,优雅一如往常。

  每天当我从卧室走出来,在暖暖的朝阳下看到这一景,都会感叹生命的美好。

  我想,如果这美好是属于我的,那该有多好。

  可纪非雅时时敲醒我的美梦。

  “你回来了。”他道,并不抬头看我。

  阿纯在身后轻摇我的肩膀,神情有些畏缩。

  以阿纯的聪明,一定早就看出这其中端倪,他虽然什么都不说,心里定是怕得要命,怕我把他赶出去。他知道自己是个替身,而真正的纪非雅已经回来。

  如果他们不出现在一起,我还分辨不出来,我还以为自己很成功,因为阿纯已经聪明、漂亮、高贵。然而即使我把这个娃娃包裹的再精致,也不及纪非雅一个眼神的魔力。

  单是想象,我已经浑身颤抖。

  “李杰终于派出你这王牌。”我道。

  纪非雅抬头,眼睛象在笑:“你说什么?”

  他装起傻来,我无计可施。那么愚蠢的话怎么可能复述一遍。

  “你不是说,这里还姓纪,我随时可以回来。”他笑道,将报纸放下,专注与我对面。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不好意思让阿纯发现,将胳膊从他怀中抽出。

  “哦。”我应一句,非雅接着说:“我在这里,继承遗产也比较方便。”

  我失笑:“原来你是来等我死的。”

  非雅呵呵笑起来:“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

  我无言以对,非雅对我身后的阿纯打声招呼,轻道:“谢谢,你泡的咖啡味道很好。”

  阿纯怯怯地应了声,说:“是阿瑞教我的。”

  “你的手艺比他好。”非雅评价道。

  事实上我的手艺很糟,我的咖啡他根本不屑于尝一口。

  前所未有的疲倦袭上心来,我懒懒地对阿纯道:“我累了,想去休息。”

  这本是日常对白,却令阿纯很吃惊,他望望非雅再望望我,手脚都不知该摆在哪里。

  我拉着他的手,向楼上卧室走去。

  ***

  如果有一天我会死,这纪家府邸,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是最适合我的葬身之地。

  阿纯在哭泣,他的泪把我的胸膛浸得透湿。

  他知道我不喜欢男人哭哭啼啼,所以从不掉泪,他会哭,是真的忍不住了。

  我托起他的下巴,吻吻眼角,轻嘲,真是个傻孩子。

  阿纯问:“你会离开我吗?”

  我以为他该问“你会把我赶出去吗?”

  对他而言,究竟哪个更重要?

  阿纯把脸侧贴近我的胸膛,听我的心跳,我想起朝田幸二这个测谎仪,也许日本人都有这特异功能。

  “他真美。”阿纯说。

  我笑笑,说:“你不比他差。”

  阿纯叹口气:“可你那么喜欢他。”

  我想否认,可心知自己中毒已深,若是撒谎,心脏都会漏跳数拍。

  “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我居然脱口问出这话,也不怕阿纯嘲笑我。

  “他恨你。”阿纯的回答令我震惊,自己都能听到,我的心重重跌了一跤。

  “为什么?”我不服气。

  阿纯也认真起来,从床上坐起来,咬着嘴唇说:“他恨你。他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折磨你,他想让你痛苦!”

  我默然。

  “你总有一天会死在他手里。”阿纯断然道。这个男孩子,我从未发现他这么聪明。

  “不会的。”我笑,得意非常:“我怎么可能输给他!”

  “你以为这是场赌博?”阿纯猛烈地摇头:“这是个天平,而你的那颗心,早就放到他的托盘里去了!”

  段祺瑞,你还会有胜算?

  ***

  第二天一早,非雅照例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看报纸,阿纯把我送到门外,与我吻别,晚上我回家的时候,非雅还坐在那儿。

  我怀疑他根本没动过。

  可阿纯噘着小嘴,碎碎念叨着对我报告非雅一天的行踪,他把纪家每个角落每块草皮都翻遍了,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不由笑起,刮刮阿纯的鼻子道:“那你可要小心看着,他是我仇家派来的奸细,说不定在哪里装了炸弹。”

  阿纯信以为真,狠狠点着头,说:“我一定得看好他!这家伙太奇怪啦!”

  阿纯对非雅的态度很别扭,非雅对阿纯的态度却恭恭敬敬,我了解他,对谁都笑如春风,至于他心里怎么认为,你打死也猜不到。

  周日我在家歇息一天,有机会在白天见到非雅,让我吃惊的是,阿纯没有夸张,纪非雅的行为确实古怪,他在纪家上上下下翻找,像是遗落重要物事。

  我跟过去问他:“你在找什么?”

  “你不知道?”他侧过脸看我,神情微俏:“我在寻宝。”

  “你真是闲来无事。”简直荒谬。

  纪非雅笑:“你的阿纯也天天无所适事,你怎么不去管他?”

  我望望身后的阿纯,每当我与非雅之间的距离少于三米,他就紧张至极,竖起全身的毛来。

  我冲阿纯挥手,他迫不急待奔过来,将我胳膊搂在怀中。

  这种宣示占有欲的表演,一天要上演七八次,纪非雅不腻,我都腻了。我对阿纯说,你不必如此,你跟非雅不一样,即使没有他,我仍旧喜欢你。

  可阿纯不相信,他说:“可你并不爱我。”

  人总是不知足,我以为空虚是可以填补起来的,可那是个无底洞,越填就陷得越深。

  ***

  我问非雅,你为什么回到这里?

  有天晚上,我费劲哄睡阿纯,有非雅在,连我的态度也变得温柔起来。

  走出房间,我沿着走道,去到非雅的房间,可一推门,屋里空无一人。

  我皱眉,开始有不祥的预感。

  我找到一个手照明灯,打着一路走出宅子,在院中搜寻,自己都感到好笑,这纪非雅,莫不是他祖上真的在这里埋藏了许多珠宝,值得他这么不屈不挠地寻找?

  照明灯的光柱处,有一个人迎面走来,并不嫌光柱刺眼,他走到我面前,几乎撞在我身上。

  我仔细一看,非雅眼睛紧闭着,神情十分飘渺。

  他在梦游。

  这真是太有意思,乐得我几乎要大声笑起来,可我忍住,将照明灯熄掉,跟在非雅身后,看他做什么。

  我还以为他若是梦游,想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拿把刀来砍我。

  非雅在花园中漫无目的地游走着,脚步虚晃,有几次他要跌倒,可我不能去扶他。

  他在前面,趔趄如初学步的孩子,这幻想让我感到很浪漫。

  因为非雅很少时间那么乖巧,我即使上前去抱住他,恐怕也没有异议。

  非雅走几步,突然停下来,也是,在他面前就是围墙的花架子。

  他伸出手去,在花藤间摸索着,我把照明灯的光打开,随着他的动作观察。非雅突然蹲下身去,地上捡起个什么东西,宝贝似地戴在手上。

  是月光。

  月光让我遍体生冷,月光映着他手中戒指上的宝石。

  那枚戒指是非雅外祖母的,名字就叫月光。

  我被恐惧占满了,非雅自己回到房间里去睡觉,可我还傻坐在冰冷的草地上。

  我将他的戒指抢过来,把自己手中的戒指套在他指间,他并没有发现怪异的地方。

  这我直以为浑圆的人生,终于出现了裂缝,那裂缝从非雅身上延伸扩展,终至可以颠覆世界的力量。

  阿纯对我说,非雅他恨我,他有足够的理由恨我。

  因为他未曾爱过我。

  我和非雅曾是缱绻的恋人,可他现在对我并无爱意,并不是他未曾爱过我,而是在这个世界,我们原本就是陌路人。

  当我选择了全新历程的人生,我已经将非雅的爱抛诸脑后,我以为一切可以用物质来填补,我以为我会快乐地活着。

  可为什么还要让我遇上他?

  这并不是我的一个梦,这人生近乎残酷的真实。

  所有真相都储藏在我的记忆中,它们支离破碎,可遵循一定的模式,他们神奇地衔接在一起,让我分不清虚幻与现实,让我沉沉浮浮,让我的行为失去理智,象一个疯子。

  纪非雅感到莫名其妙,段祺瑞为什么要对他纠缠不清,如果这只是追求的一种方式,简直就象发神经。

  我可以扔掉以前的所有包袱,那些只会令我屈辱,可我唯独放不下非雅,从他出现,我的灾难就来临了。

  我想,大概可以重新开始。

  我仍旧是段祺瑞,可我有权有势,有高贵得体的身份,我的周身光芒万丈,我想不到纪非雅有任何理由不来爱我。

  可他却真的不爱我。

  如果我以前还有让他唾弃的资格,现在则是连瞧也不愿意瞧一眼。

  这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想不通,可非雅却想通了。

  他的直觉甚至可以超乎时空的限制,他找到了这枚戒指。

  这戒指象一个环,将两个世界紧紧套在一起。

  我象一个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破。

  那是我和非雅第一百零一次分手时,我怒怒地从纪家宅子里冲出去,发誓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我把手中非雅送给我的“月光”摘下来,扔得远远的。

  后来我极没有自尊地回到纪家,我不要自尊,只要非雅。

  我们再去寻找那枚戒指,却始终找不到,当时我还开玩笑说,算了,如果有一天我们忘记彼此,这枚戒指会帮我们找到对方。

  我打死也想不到非雅还记得。

  第六章

  我吹了一夜凉风,回到房间的时候已是清晨,阿纯还在睡,脸上尽是泪痕。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天天担心的就是遭人遗弃,连做梦都在哭。

  我在阿纯身边躺下,浑身虚软无力,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手脚却沉得象灌铅,我热极了,想掀开被子,却被一只手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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