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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不同阶段需要有不同的朋友,这一点道理我很早就懂得,所谓蛇鼠是一窝,可现在金玉满堂,自然该是名士风流。
慈善晚会上我有点发傻地对着每个人慈眉善目地笑,将一张自己都没见过的钜额支票给了儿童基金会,有两个孤儿院的小代表来台上向我致礼,我摸摸他们的头,就象当年院长把我从树洞里扒出来的时候摸摸那个满身泥泞的小男孩的头。
本该与我的以往人生无任何交集之处,本该我忘了我是谁,可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过去。
我追着那个身影,直到他与我擦身而过。
我拦着他:“纪公子,不认得我了?”
非雅明显一怔,接着展开他招牌的迷人笑容:“哪里哪里!段祺瑞段先生,全香港谁不知谁不晓。”
他的话太无可挑剔,典型的上流社会交际语,弄得我这初入门的,倒是无话可对。
非雅会突然出现,出现在我本以为是个梦的世界,这是否说明,真实与虚幻只是一线,还是这天地原本浑圆的结构,出现了一个小缺口?
非雅一整晚都与我相谈甚欢,我真的确定自己到了另一世界,因为非雅根本不可能是会正眼看人的,即使他表面与你装得再熟稔,心里也不过当你是一头愚蠢的猪。他对我,已算客气,起码他认为我是头猪,就在对一头猪说话。
我之所以说是一场梦,缘于他看向我的目光,居然也充满了真诚。
纪非雅,你心机纯熟步步算计,我是不是也被你算计进去了?
那你的出现,究竟是在昭告我的愚蠢,还是在将我又一步深深地往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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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先生,段先生?”一声声轻唤,将我从胡思乱想中叫出来,我啊了一声,看身边坐的是非雅,本想将我那奇妙的梦的旅程,对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但愿博他一笑,可望进他眼中的担忧,我蓦然醒了。
我究竟是醒了,还是梦得更深了?
望向窗外,已经是山间寂静野寥的景致。我记得当时我望向一屋喧哗跳舞的人群,轻轻道一句:“咱们出去走走吧。”非雅便顺从地跟着我出来走走,我们开着车专挑羊肠小道来走,渐渐就寻到这荒僻之处。
非雅,怎么我这老毛病还是改不了,一到四下无人,就浑身滚烫想要搂着你来求欢?
“段先生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生活如此妙趣横生,事事尽如我意,我哪会有不舒服。
可是太舒服了不免沉闷,突然有种冒险的念头,而且跃跃欲试。
非雅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看我盯着他,有点不好意思,把头偏过去,露出精美的侧面跟细致的脖子,这样有种小鹿般楚楚可人的气质,任谁都会变身一只大灰狼,扑将过去。
我的突然袭击让非雅吃了一惊,扳过他的头掠夺他的嘴唇,我有种近似蹂躏的残暴,似乎想将我这几天的迷茫、仿徨、未知都归咎于他,都发泄到这具脆弱的肢体之上。
我的十指深深陷入他的发际,一边吻着一边猛力地拉扯他的头发,让他的头随着我的动作不停变换角度,迎合我不同层次的需要,我吻得连自己都将窒息还是不肯放手,直到非雅伸手重重给我一巴掌,我才清醒过来。
“段先生,请你放尊重些!”
尊重,听到这个词我简直要哈哈大笑起来,直到望进他满眼的认真,我立时顿住,眼里崩出残忍的光。
“这难道不是你所想的嘛,纪非雅,你今天来,不就是想求我帮你,帮你父亲,帮你们纪氏。”
纪非雅被我一语中的,眼里闪过瑟缩,他的眼中还有哀求,可是他清楚的知道,对我已经不具备任何说服力。
我呵呵呵地笑起来,得意万分。
早上在公司看文件的时候头痛万分,那些复杂的报表跟方案,让我开始憎恶这种生活。然而有一个企划人,非常精明地靠近我说,段老板,这个您一定有兴趣,就好象他了解我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似的。
那是对纪宇集团的并购案,上面准确地分析着纪宇集团的财政状况和资金结构,列举种种并购他的条件与步骤,那个帝国现在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我当然吓了一跳,再仔细看文件,没错,是真的。
我问秘书,纪宇的儿子是不是叫纪非雅,他迷茫地点点头,说段先生怎么会认识他的。
我当然认识,可是我现在又不认识了。
你仍然是那个非雅,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可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嘴脸发生在眼前,还是震惊,倘若不是我来了这异世界,恐怕永远没有机会。
我霎时间失去了对他的所有兴趣,他的肉体他的精神,即使他比这弯新月还要柔美,比路过的风还要更贴近我的脸,我想得到的从未如此容易过,我却厌倦了。
我终于可以撒手,因为我对你了无兴致,你只是无关,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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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谈判刚刚开始就突然离开,令非雅很害怕,我还记得独自开车离开的时候把他丢在荒郊野外,他凄然地站在旷野上,象一缕死去的孤魂,失去了全部希望。
第二天我就让公司的人加紧对纪宇集团的并购,金钱的力量不可想象,不到半天的时间,那曾经风光一时的纪宇集团摧枯拉朽般轰然倒塌,我乘上车赶到纪宇的大楼,出现在众员工面前,在他们对前途惶然失措时,说:新公司将保留所有老员工,大家继续工作吧。
我知道当时纪非雅就在隔壁的办公室听着,我可以听到他恨我恨得牙齿都咬碎了。
我兴致盎然地把办公室搬到纪宇的大楼里,保留了他原有的一切东西,我甚至还坐在纪宇曾经坐过的椅子上,那上面留着他离去时的温度,一个绝望中从百层大楼跳下来的人留下的温度。
我知道非雅不会哀伤的,他一直想做的事情我帮他做到了,只是时机不尽人意。
其实我现在应该做的还有一件事情,我应该回到我以前的地方,去找一找,看那里是否有我存在的痕迹,这世界中出现了太多与过往交错的情节,我甚至怀疑我根本没有离开过。
还是说这个世界根本不曾存在过我这个人。
非雅原本是纪宇的财务部主管,可现在我的助理坐上了这个位置,我就让非雅去给他当助理。
高层跟普通的职员之间,在一个等级制度鲜明的帝国里面,我们没有机会交集,每天我乘着专用电梯上上下下,他挤公车上下班,午休的时候到餐厅去打饭,跟以前的下属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我对一个大少爷沦为平凡人的生活没甚兴趣,从来没去看过他一眼。
生活真的可以这样永恒无终止地铺展下去,一切心想事成,我以为日复一日就是这样子,久而久之就真的成为我的生活。
第三章
又是一天,家里的气氛不同往日,热闹荡清了宫殿的寂寞,华丽的宫殿将要举行舞会。
我顶顶厌倦上流社会这套礼数,可也只有这种场合我才能充分体会到做一个上等人的体面,当我穿著正式的礼服走下楼梯的时候,灯光倏然熄灭,陷入一片黑暗死寂中。
我登时冷汗倒流,浑身战抖,好象丢失了灵魂。
其实我失去的不过是一个梦。我早该知道的,从得到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就象灰姑娘盛宴的礼服与华丽的马车,在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际,一切都会消失无踪,她还能够留下一只舞鞋,而我什么都不会剩下,况且就算留了,我又留给谁呢?
我冷得如坠冰窖,平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失去,早知这份割舍如此痛苦宁可从未有过。
腿部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支撑我的重力,我整个人向下瘫软下去,坐在楼梯上。
不,这地毯还在,城堡还在,梦怎么就醒了呢?
还是说接下来,是别人的梦要上演,而我成了配角。
人生风水轮流转,你十年,我十年,世事本该如此平等。
“surprise!”
无数的人从舞台后面涌出来,将我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绽开灿烂笑脸,齐齐喊道:“生日快乐!”
我楞了足足五秒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也许他们从未见过我如此开心的样子,反倒吓呆。
我站起身来,安慰地拍着身边人的肩膀,无限宽容地说:“你们真是给了我个大惊喜!哈哈……生日……好好,谢谢!”
“还有更大的惊喜在后面呢!”有人对我说,指着门口让我看。
只见一位盛装美服的贵妇人妩媚生姿地站在那里,气质优雅,望我而盈盈生笑。
我一时不明白,这难道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苦笑,这遭人生,恐怕也就只有这不美满之处。
我携着那美妇人的手跳了一晚上的舞,含情脉脉地与她对望,扮演翩翩风度的角色,她至始至终不讲话,伪装成神秘妖娆的样子。
我暗叹一口气,这等倾城绝色,别的男人怕是已经神魂颠倒,可是谁让我是我?
跟女人相处是件极累的事情,一晚上下来我简直汗流浃背,还是不得不对每个来参加我生日聚会的人微笑致礼,每一步都要做得分毫不差。
生日,他们倒想得出来,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的。
直到我回自己的房间,却见那床上躺着另一人,我便知道,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刚刚共舞的美妇人站在我的房间里,穿著裕袍躺在床上,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走过去,打开衣柜,发现里面有一半被塞上了女人的衣服,她看我举动奇怪,上前来亲热地搂着我的脖子道:“亲爱的,我去了米兰那么久,不想我吗?”
我咧开嘴苦笑,第一次不知道该对这个世界的人说什么好。
可这女人根本没有给我时间说话,她霸道地搂过我的脖子就将我带上床,性感的嘴唇贴上我的。
女人的味道我不是没有尝过,那种甜腻到令人恶心的味觉至今难忘,所以我反射性地皱了皱眉,女人又真是敏感的,马上就感受到我的心不在焉,轻轻问一声:“你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道:“啊,还是让我先洗个澡吧……”说着我从她身上躲开,跳下床来,唯恐避之不及。
女人扑哧笑起:“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爱干净啦?不是说就这么脏着……很有激情吗?”
我随口应一声,倒真是我的风格。
这次澡洗得异乎寻常地长,长到我认为足以让这个女人失去等待的耐性而睡着,才悄悄地从浴室露出头来,看看床上,她像是已经睡熟,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慢吞吞穿过房间,想打开门出去。
你去哪儿?
屋里并没有声音发出,是我的心在告诉自己,我已经是一个体面的男人,体面的男人应该是正常的,正常的男人应该是对女人有兴趣的。
停下脚步,一步步回头,我走到床边,咬下牙关躺在她身边,她真的睡着了,神态安详,嘴角是幸福的微笑,她应该是个幸福的好太太,她就是我的太太。
我轻轻俯下身去,吻她的耳垂,脑中充满神圣的意念,这意念要强大到摧动起我的欲望,让我平生第一次,象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去同一个女人做爱。
原来我已经将这角色,扮演得如此纯熟,直以为他便是我了。
我有生以来真的第一次,倾注全部的力量去做一件事情,结果只能说--差强人意。
苦笑着,我安慰自己,还是有进步的,有进步就是说,只要一步步走下去,就总会有长进。
我的太太如此美丽,她是欧洲一位大财团总裁的千金,拥有高贵血统与温柔的性格,不远万里下嫁于我,我有什么理由不去爱她?
她温柔单纯、直白可爱,她会将她整个旅途发生的有趣事情巨细靡遗地对我讲述一遍,甚至包括男士对她的追求,她的一切都在对我坦然张开,她的怀抱才是真正安静的港湾。
纪非雅,他奸险、狡猾、自私,我永远猜不到自己在他野心勃勃的胸腔中,究竟占哪个版图。他这种人,高傲冷酷,从不懂得付出,只会掠夺再掠夺。当他在对我楚楚可怜的流泪的时候,我甚至弄不清他的悲伤由何而来。
他这种人,就适合现在这样,把一切的希冀,曾有的,将要有的,统统在他面前打碎,让他永无翻身之地,让他堕落到他最憎恨的平凡人的生活中,去年复年日复日地麻木,麻木下去。
我有幸福的生活幸福的家,我的人生不该再与那过去有任何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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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的华人商会邀请我们去参加,我跟徐经理各自回家收拾行李,第二天上飞机的时候,徐经理却突然心脏病发进了医院,赶过来的是纪非雅。
我惊恐万状地望向他,象被人掐住命门的小兽,喉咙里只剩下嘶嘶的呻吟声。
纪非雅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他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会带给我如此的震撼。
我们三个多月没见面,我将他的音容相貌彻底抛弃,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在任何地方相遇,我都不会记起他是谁,可是现在还不行还不行……
非雅瘦了,小职员的生活清苦,拿的是微薄的薪水付出的是高昂的劳动,他本来就单薄的身子象飘在衣裾间一样,对了,他还不会做饭,纪家破落以后众仆人走的走散的散,非雅身边定然一个亲人也没有,以往都是我来为他做饭的……
我胡思乱想着,非雅已经拿起我身边的行李,说了声:“段先生,我们走吧。”
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可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他只是一个副手。
他在我做会议报告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打起瞌睡,我把他赶了出去,说我放你大假,玩去吧。有他在,心神怎么也是不宁的。
三天的会议结束,我从会场酒店赶回在新加坡的别苑,管家却告诉我,纪先生已经三天没回来过。我的无名火噌得就冒了出来,使劲地拔打他的手机,一直是关着的,焦急万分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想得越来越多,后来我突然冒出种预感:他是不是出事情了,急得团团转,想打电话去警局报警,却发现根本没有受害者。
在家里坐不下去,我开着车到街上去找,让管家隔三分钟给他打一通电话。
狮城的太阳格外暖人,我将蓬顶打开,让视线更宽广一些,想从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中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可是连续找了一天都毫无踪影,晚上赶回家的时候,管家兴奋地跑过来,说他打通了纪先生的电话,说着又拔一遍,拿到我面前。
我大发雷霆:“叫他快些滚回来!”
纪非雅回来的时候脸蛋红扑扑的,身上还带着海洋的气味,我问他:“你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