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怕有麻烦了。”我对他说:“你去买今天的早报。”
助手气喘吁吁而回,除了报纸还买来汤包,热乎乎刚出笼,他说:“段先生,粗茶淡饭,先填填肚子吧。”
我摇摇头,让他先把那报纸拿过来。
助手买来十多份报纸,每一份的首版都大幅标题,刊登着我妻子怀孕的消息,想我段祺瑞地位再尊贵,也不至于受到媒体这般抬爱。果然,在喜讯下面,列着两份DNA报告。
若是让妻子看到这报纸,定然又气得娇嗔不已,她出身名室,从小便是媒体追逐的宠儿,一举一动备受关注,现在连未出生的宝宝都拿来做文章,她对这些厌恶之极。
香港的报纸杂志最嗜好的便是挖掘名人的隐私,外遇偷情珠胎暗结向来是他们的最爱,可我跟妻子名正言顺,即使有了孩子也是理所当然,不该成为他们哄闹的对象。
他们如果要证明妻子与人偷情怀了孩子,也就罢了,这般威望这般端庄的女子,会做出这种事来,的确是一大噱头。
可偏偏这些媒体都另辟蹊径,那DNA报告,并非我跟孩子的,而是隔了一代,是这孩子和他那死去爷爷--段楚空的。
DNA报告表示,这即将出生的孩子,是段楚空亲孙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不知现代医学已经昌明如此,若能扒出秦皇古墓,我或许还是他第几百代子孙。
此事必须会引起轩然大波,不仅令人侧目哑舌,还悬念未决,因为孩子不是段楚空孙子的原因有两个:他不是我段祺瑞的孩子,又或者,我不是段楚空的孩子。
如果我想证明妻子清白,我就必须将我自己的身世交代清楚。
***
此事引溯到数十年前,新旧对比夺目无比,象香港夜空最绚烂的一枚礼花,你不想去关注都无法。
两代段夫人,都是名门淑女,知书达体,若说她们会红杏出墙,女神维纳斯都会脸上无光,可她们必须有一个人犯了错,否则我段祺瑞,难道是花果山蹦出来的猴子?
“段先生,需不需要去查一下,这件事情是谁做的?”助手问。
我摆手道:“不必了,我已经知道是谁。”
助手一惊,问:“您知道?”
“你可还记得周扬?”
“啊,是那个神父?”
我点头,至此,终于点清谜团,纪非雅跟周扬,这无关无系的人为什么会走在一起,不管是他们谁先接近谁,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就是揭穿我。
纪非雅是唯一可能对我身份产生怀疑的人,我不会忘记他处心积虑留在我身边,等待的就是我的漏洞,事到如今,恐怕这是他也未曾想象到的大收获。
“周扬,极有可能是周敬文的后代。”我对助手道:“你需要从头去查他的身世。”
助手面色沉痛得几乎想跪下来忏悔,他说:“段先生,是我犯下滔天大祸!我一时疏乎,没有将周扬周世调查清楚,为你落下这隐患!”
我呵一声,如此曲折离奇,谁又能想到,我只道那老爹已经死了一万年,谁想他不甘寂寞,遗骨飘过来给我当头一棒。
周扬若是周敬文的后代,那这一切就解释得清楚,他对段家恨之入骨,若是揭出这丑闻,段氏的声誉不止一落千丈,毁掉一两个段夫人他并不满足,他的矛头直指向我。
他的妙计诡异奇突,那切入口寻得恰如其份,居然想到去刨那死去人的骸骨。铁证如山,如果我不是段楚空的儿子,这些年来霸占段家主人这个位置,坏事做尽,着实当以天诛。
周扬绝对不是第一天知道与段家的仇深似海,可他只是个普通人,势单力孤,无力与段家对抗,从小到大再多的屈辱,也只能咽下,况且,他绝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内幕,更不可能怀疑到我头上。
牵针引线的,只能有纪非雅一人。
他是我遗在那个世界的一把钥匙,只需开启,便敲响我命运的警钟。
我望着床上那昏睡时如同小猫般轻灵优雅的非雅,无话可说。
***
我回到家时,九点未过,家中客房还一片安静,我走到母亲房间,她已经醒来,望着窗外,空无一物的天空。
她在想我手中的东西。
我坐到床边,将那拴了红线的戒指放在她手心。
她眼中顿时光采无比,激动得溢出眼泪来,握着我的手,道:“瑞儿,你是我的好儿子。”
妈妈,我也想这么唤一句,只可惜你不是我母亲。
她拉过我的手,将戒指放在我手心,握上,轻拍着我的手背道:“瑞儿,你戴上这枚戒指。”
我疑惑地哼一声,不太明白。
妈妈已经自行拉过我的手指,将其中一枚戴在我食指。
她说:“答应我,要把这另一枚戒指,交给你真爱的人。”
我心中一阵震撼,一阵颤抖,一阵畏缩,连这胡涂一辈子的女人,难道都可以看破我的心事?我段祺瑞的伪装不至于这么逊色!
母亲泪盈于睫,擦掉眼睛道:“这是报应,瑞儿,你要代你父亲受过!”
我不解。
“你父亲……”母亲目光黯然,话语却字字切切咬齿,“你父亲背叛了我们的婚姻!你是他的儿子,终究也被人背叛。”
我恍然大悟,看床上一份报纸,标题醒目,我从一侧取过来,展开在母亲面前,问:“您相信这上面所说?”
母亲抬起头来,问:“难道是假的?”
我摇头:“她不会背叛我的。”
“瑞儿,难道你认为是妈妈……”
“当然不会!”我遏然吼道。
“那是他们在乱说?可这明明言之凿凿!”
“我无法向您解释,可请不要多想,相信我,这件事会有结果的。”
母亲点点头,目光中尽是信任。
我们母子情未及叙完,房间门便被擂得震响,时钟刚好九点,忙碌的一天要开始。
最先进来的是妻子,她双眼红肿,泣不成声,委屈地扑进我怀里,她不仅仅是伤心,还有愤怒,愤怒到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身后跟着众亲戚,怒气汹汹虎视耽耽。
家族出了这等丑闻,首先被怀疑的,自然是怀孕的妻子,以她的自尊不会允许他们侮辱自己,力争到这个时候,她已经精疲力尽。
“你们干什么?”我怒不可遏地吼道。
众人欲涌进房间,我却顶住房门,从门缝间挤出去,将妻子与母亲二人隔绝在屋里,对他们冷语道:“有事到大厅去说。”
众人喝问:“你一定要解释清楚!这事对段家来说非同小可!”
我呵一声,说:“当然,我也是段家的人。”
“那你就要管好你妻子,以免她为段家蒙羞!”
我白他一眼:“你只须管好自己的裤子,不必眼睛总盯在别人床上!”
我的话近乎粗口,那人气得想向我挥拳,有人拦下,他现在还没这资格。
三言两语,众人已经被引导向另一方向怀疑,我本可几句话洗脱自己嫌疑,可不忍让妻子为此蒙辱,她太无辜。
一人用沉闷的鼻音质问我:“你不会卑劣到去怀疑自己的母亲吧!”
他讲话极有技术,在骂我,在揭穿我,在辱没我母亲的名声,可听起来倒象在努力维护我们。
我不肯承认妻子红杏出墙,就该自我检讨,数十年前是否母亲一时贪欢遗下的祸种。
可我绝无法这么承认。
我已经被逼无路可退。
“你们凭什么相信这些胡说八道,扭曲事实向来是媒体擅长,他们的故事往往比连续剧还精彩,倘若明天他们说我是从外层空间来,你们也相信?”
有人站出来道:“我在报社有朋友,他们说,段楚空的DNA是从警察局的刑事档案里调出,不可能有错。”
我哦一声,媒体真是神通广大,当事人隐私全无,周扬相比下来空有妙计,想要挖掘事实,却也得挥汗如雨去刨那坟包。而媒体人却一点就透,只要有人稍稍暗示,他们便举一反三,全情投入,将这故事编得浑圆精采。
“其实这件事情极其简单。”刚刚那人自作聪明地蹦出来,走到我跟前,说:“为免众说纷云,您还是亲自澄清比较好。”
我冷笑一声,伸出手腕:“你是否随身带了针筒,我可现在就将血液样本交由你带走检查。”
那人倒没想到我会那么坦然,先自一楞,急忙解释:“我当然不是怀疑你。”
“那你是怀疑我妻子?”
他又忙否认。
我笑,“那你想要我澄清什么?”
第九章
他语结。
遇上这个只知见风使舵的孬种,我本已步步获胜,而段氏家族人才济济,不一会儿又钻出另一人。
“既是如此,关系段家名望,我建议还是开个记者招待会,彻底澄清,自然也饶不了那些造事生非的媒体!”
他身形威武,一身正气,若是真站在我这边,尽可为我增色不少,可他话里话外都表达对我无比信任,却不过是为了逼我将暗涌浮出水面。
我自然不能令他得逞。
“呵呵,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代?我堂堂段家,只为了几家小报的胡说八道便要开大会向天下人哭诉冤情,岂不是笑话?什么都捂不住好事人的一张口,何况全香港好事人有多少?你能一个个去封住?”
“真相一出,他们自然无话可说。”那人仍然声音坦荡。
“真相?你知什么是真相?”我瞪着他,表情戏谑,“说不定我段祺瑞果真是路人甲乙的私生子。”
我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其实他们从刚刚开始,哽哽塞塞想说的不过就是这句话,如今由我代劳,他们本该欢呼,可为什么面面相觑起来?
对,这话若是别人讲出,当即就可以把我拍个半死,所以我要自己说,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怕的不是这个。
“可是……难道由得他们去胡说,编造谣言,毁掉段家声誉?还有,你难道能容忍他们肆意侮辱你的出身?”
我微微一笑,摊手:“为什么不能?”
那人面带讥讽:“好一个大将风度!”
“撕破脸皮对谁也没好处。”我道,对他笑,一语双关。
他立即心神领会。
我们都姓段,家族动荡风雨飘摇,只能让外人趁虚而入,不要忘记李杰还在虎视耽耽,有多少庞大威武的帝国,不是毁于外力,而是从内部腐蚀掉。在座诸位野心勃勃,可他们没人比我更有资格坐这个位子,段楚风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们多少年来高枕无忧,尽情从段氏财团予取予夺,只因为他们姓段。
家里这几个小狼仔子不足道也,我不会忘记真正的恶狼是谁。
***
助手蹲卧在门口,焦急地四处顾盼,生怕哪里钻出老虎来咬掉自己的屁股。
我走到他跟前,问:“他还好吗?”
助手慌慌张张地点头,说:“我已经将那屋里所有东西搬走。”
我笑笑,算是对他的感谢。
我当然知道纪非雅有多么难对付,若不是家族内部问题必须解决,我倒想留在这里,等他醒来好好缠斗一番,看他这小猫如何张牙舞爪。现在把他留给助手这只小老鼠,怕是被猫折磨得死去活来。
助手已是憔悴不堪,我还奇怪他为什么不回屋坐着,结果一踏进房门,便好似看到世界末日,房顶都要塌陷下来,屋里实在已无落脚之处。
“他一醒来就要逃跑,幸好房门窗户都封得死死的,他就来……我我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我强忍着不笑,看他一脸鼻青脸肿,算是代我受难了。
助手说:“他在卧室。”
我推开门而入,居然没有板凳向我飞来,一望,才发现这屋里已经空空荡荡,只余一张大床,纪非雅双手被缚在床头,一边一个手拷。
助手曾经是一名不得志的警察,他未捉住过一个犯人,后来被踢出来,只好靠做私家侦探为生。他手无缚鸡之力,捉贼当然不行,可他对情报信息天生的敏感,却是大多数优秀警官都不具备的有利条件。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出声,纪非雅发现我进来,怒目圆瞪,努力从床上撑起身来,想要向我破口大骂,可喉咙声音嘶哑,大概是已经喊了太久。
我有点心疼,叫助手去端杯水进来,径自走到床前,纪非雅伸出腿就来踢我,我使劲按住他的双腿让他不再折腾,口中语重心长:“非雅,你又何必呢!”
“你放开我!”
“你会跑掉的,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你。”我伸手向他的头,想看看脑后的伤怎么样,可他却不领情,我的手还未碰到,他便张口就咬。
我急忙缩回手来,失笑:“你还真是不好对付。”
“你有种放开我,看我咬不咬得你死!”非雅忿然。
“我相信……所以我不会放开你。”
“你……”
“我孬种,我混蛋,我卑鄙无耻,这些我都知道,非雅,我们都知道。”
“错!混蛋孬种,这些都是用来形容人的,可你根本连人都不算!”
“那我是什么?”我问,定睛望他的眼睛。
他偏过头去,气得胸口一起一伏。
“我也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喃喃自语。
“非雅,你调查我许久,可有什么发现?”
助手此时推门而入,端来一杯水和一盘糕点,低着头又走出去。
我把糕点放到一旁,喂非雅喝水,却被他奋起一脚踢到地上,摔得粉碎。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大吼着问出,对我十分不耐烦。
我惶然望着一地碎片,我的人生也是一堆碎片。
“我是爱你的人。”
“够了!”
“不够……还不够……非雅,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让我相信你,作梦!”
我抬头望他:“我是在作梦呀……可这梦中有你,究竟是幸与不幸?”
福耶?祸耶?
“非雅,其实我本该已经是个死人。”我安抚下非雅的情绪,将手掌覆在他的额头,我的手掌微凉,他的额头滚烫,因为气愤而浑身颤抖。
“哦?”他挑起眉角来,语带嘲讽:“莫非我这些日子以来,天天被一个怨魂纠缠?”
我苦苦地笑:“我想我比那怨魂还叫你讨厌。”
非雅翻了个白眼。
“如果你还有耐心的话,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非雅看看我,摆着一脸悉听尊便的表情。
“你还记得我们刚刚认识时,总是去一家叫‘星远’的时钟酒店幽会……”
说到这里,非雅瞪圆了双眼,表示不可思议,因为他从来没跟我去过那个地方。那不过是发生在另一世界的事,等同于没有发生过。
“200X年9月12日的早上,那家酒店发生一起枪杀案,凶犯本来准备干掉一名躲在203房间的黑社会份子,结果却有个倒霉的家伙正好经过他们的房间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就探进脑袋去看,正好被冲出房门的凶手撞到,他们手忙脚乱地打斗间,一枚流弹打中了这个家伙,他就这么死了,如同他那没有价值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