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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绯福 page 11 作者:凌影

  “难道丢了什么东西?”我问非雅。

  开口后我就后悔这句话,非雅眼中闪过疑惑,问:“这是你父亲的坟墓,丢了什么,你倒来问我?”

  我哦一声,不敢再说话,以非雅的机敏,我若是强作解释,只会被他看出端倪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周扬见场面混乱不可收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走过来问我跟非雅。

  “与外人无关。”我面色凝重。

  非雅冷哼一声,对周扬说:“我们走。”

  我也不去阻止他,这里有更难缠的事情要解决。

  ***

  初初的小雨越下越大,渐渐倾盆,将众人淋得透湿,妈妈在泥中打滚,看上去狼狈极了,她象发疯似的,谁都拿她没辙。幸好因为她平时就容易情绪激动心脏病发,私人医生一直跟在身边,注射一针镇定之后,她象小孩子一样睡着了。

  我让大家自行离去吧,扶着妈妈回到车里,一路到家,有几位热心的亲戚开着车子也跟了上来,我将他们安排好,让他们洗澡休息,再到房里看望妈妈。

  她已经醒了,妻子正在替她整理妆容,经过这番折磨,她憔悴一整圈。

  看到我过来,她赶紧伸出手来抓住我按在床边,表情苦楚,口中碎碎叨:“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

  我望妻子一眼,她摇头叹口气,向我做口型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好问妈妈:“不见了什么呢?”

  “你父亲!你父亲!”妈妈继续呓语似的说。

  妻子说:“从刚刚起就这样子。”

  “妈妈。”我将声音放得极轻极柔,象安抚一个受惊吓的宝宝般,摸着妈妈的手背道:“你不要怕,告诉我,父亲怎么啦?”

  “你父亲他被人害死啦!”妈妈眼睛鼓得大大的,揭露可怕的真相。

  我精神一震,即使没见过父亲,家族的历史,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父亲段楚空,段氏财团的创始人,商业头脑一流,可身来体质虚弱,病不离身,跟母亲结婚不到五年,年未过三十岁,就早早辞世。他的死因,分明是肺癌。

  “你爸爸是被仇人害死的!”妈妈又尖叫道。

  “仇人是谁?”我脱口问道。

  妈妈奇怪地望我一眼,幸好她没有深究,如果真是刻骨铭心的仇家,从小到大,她应该向我叮咛过数千次,可她连提都未曾提过。

  “仇家已经死了……死了。”妈妈低下头,口中喃喃,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后来听不到,我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心里疑团一堆,恨不得把她摇醒来问个清楚,却无可奈何,我只得把她扶躺下,带着妻子离开房间。

  折腾一番,时间已是深夜,亲朋好友都已经在客房休息,我感到疲惫,疲惫得恨不得要倒下。

  妻子看我身形趔趄,赶忙上来扶住我,我晃晃悠悠回到床上,连洗漱的力气也没有,妻子也很体谅我,身上粘湿一片,就随我合衣躺进被窝。

  我全身都是冰冷的,怎么暖也暖不回来,妻子轻柔地搓着我的指尖,小声问:“瑞,睡了吗?”

  我嗯一声,抬起头来。

  她见我看她,突然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

  “瑞……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孩子吗?”她面带期盼。

  我点头,“记得。”

  “他死了……不觉得可惜吗。”妻子难过地说。

  我不语,两个月大的胚胎,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不及一只小猫小狗值得怜悯。

  妻子拉过我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我的手不经意地颤抖一下,带动我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她本该平坦柔软的腹部,浑圆的隆起,一个新生命孕育其中,我甚至能够感受它的心跳声。

  今天妻子着装不比平时玲珑有致,她一直穿著极宽松的袍子来摭起突出的腹部,可我完全没注意到,我的眼睛只长在纪非雅身上。

  “这怎么……”我目瞪口呆。

  妻子微微笑,说:“我怀的是双胞胎呢,医生发现,虽然一个孩子流掉了,可是另外一个还可以抢救过来,当时本欲告诉你,可你却……”

  “别说了!”我遏然止住她的话。

  妻子不解:“瑞,你不开心吗?”

  “马上去把孩子打掉!马上!”

  “为什么?”妻子难以置信。

  “如果他活着,我就会死!”

  ***

  助手已经帮我查到段楚空当年与仇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他死亡的真相,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段楚空那天出门,身边没有跟随任何人,两天以后段夫人报警称丈夫失踪,警方开始四处搜索,最后一个目击人证明他在码头独自一人出了海。

  可沿岸的港口,也没有他曾经靠岸的痕迹,海岸搜索队搜索数日,一无所获,段楚空很可能已经遇难。

  没人敢举行葬礼,没人敢说段楚空已经死了,因为段夫人会将他撕碎。

  段夫人坚信丈夫会回来,直到半个月后,一个在沿海拾珍珠为生的渔民向警察报告发现两具沉尸。

  尸体几乎只剩累累白骨,可后来确定,其中一个是段楚空,另一个人,是段夫人口口称其“仇人”的周敬文。

  他们死在一起。

  你尽可以浪漫地随想,他们是拥抱在一起跳进海里,殉情而死,可尸体在海中浸泡多日会肿胀不堪,死时拥抱得再紧也会被自然力强制分开。

  所以他们两人的脚踝上,用铁链紧紧套牢,上面拴着一个巨大的铅球。

  至死也不分开,多么惊天地泣鬼神。

  如果你没有看到周敬文胸口那把尖刀。

  他们究竟是谁杀了谁?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上帝才能回答。

  我对他们这段凄美或者凄惨的故事无甚兴趣,令我心跳加速的是,这个段家的“仇人“,姓周。

  周敬文当年的照片,虽然破旧发黄,仍是个英挺、气势非凡的男人,这眉眼之间,我越看越象周扬。

  其实我是作贼心虚,周扬他彬彬才子弱不经风状,他的身家单薄如一张白纸,任谁也不会怀疑他会与周敬文有关系。

  因此更加令我疑心重重。

  ***

  妻子让我陪她去医院做妇科检查。

  她说:“你去看看这个小生命,我保证你会爱上他的。”

  我实是不愿,如有可能我宁可这小麻烦就此蒸发不见,可妻子已经与幼胎一体连心,说我谋杀这孩子等同于谋杀她。我绕不过她坚持立场毫不动摇,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样哭哭啼啼缠缠磨磨,可她那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目光,会把我所有卑劣的念头毁于一夕。

  我讨厌医院诊所这类地方的消毒药水味,座位上满是大腹便便的妇人,形态丑陋。妻子这般美丽的女人,总是会头脑一热去做那会将自己青春付之一炬的傻事。

  医生给妻子做超声波扫描,她躺在床上,满脸都是兴奋与期待,我望向那屏幕上,看到一个影子,大约只有五六分长那么长,头扁扁的,比他母亲还要臃肿的肚子,手脚都蜷缩着。

  我张口结舌,妻子已经兴奋得气息不稳,抓住我的手道:“快看呀!快看呀!他发现我们在看他呢!”

  我怪笑一声,若有这么个小怪物在我肚子里,怕是不得活活吓死,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医生说:“闪光部分是他的心脏,黑色一点是他的胃,心跳很正常,是个健康的宝宝,现在还不知男女。”

  妻子正为生命感动震撼着,医生虽然已经看惯这类场面,麻木不仁,可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妻子,这个美丽的女人,生出来的宝宝,自然不能寻常看待。

  我是应该欢迎他的到来。

  ***

  新生命的诞生,必然伴随旧生命的殒化。

  夜间的墓园,并没有鬼气森森,其实这儿是这城市最宁静安详的地方,那些逝去的生命,带走了此生所有欢乐与遗憾。

  人生是短暂的,只有沉睡,才是生命的永恒。

  中国人重视安葬之地,比生前那张大床还要舒适,也是很有道理,毕竟这里才是睡得最久的地方。

  我将车子在墓园外熄灭,下车步行,拾阶而上,到了顶端一块面海的空地边,将随身带的照明灯打开,慢慢向前走,身后背的铁锨拖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尖厉的嘶叫,好在这里不会有人冒出头来告我十二点以后制造噪音。

  段楚空的墓地四周,还留有白天人群来到留下纷沓的足迹,我叹口气,这个男人需要的只是安静,他妻子却不晓得,年年都来扰上一番。

  也许她只是唯恐别人忘记她是段楚空的妻子。

  我的照明灯随便一扫,惊栗地发现墓碑上的段楚空正在注视着我,他那温善的眼睛里闪过锐利的光,他在斥责我?

  也许只有你能看得最清吧。

  我把照明灯转过来,放在墓碑上,照着碑后的墓地,确定一下入棺的位置,用铁锨挖起来。

  脚下地面被连日阴雨滋润,松软无比,我一人很轻松就挖得极深,等铁锨触到坚硬的物体,我沿着棺木的周沿,将泥土一点点向两边堆去。

  抬头已经见不到星月,我站在丈宽的大坑里,泥土的腥臭冲人欲呕,这活计本该让助手帮忙来做,可我怕他听说我要刨祖坟,会吓得晕死过去,念念大逆不道。

  我粗喘几口气,爬出坟墓,到墓碑上去把照明灯取下来,再跳下去,站在地上,观察起这具棺木来。

  我在棺盖上摸索着,找到接合的地方,想用一只手掀开,很吃力,我把照明灯放在一边,双手奋力去掀。

  棺盖一打开,我空出一只手就去拿照明灯,扑面而来的恶臭已经要将我熏得晕过去。

  我取出准备好的面罩戴在脸上,那刺鼻的气味消去一半,另一半只能强忍。

  二十多年前的棺木,不比如今先进,可保尸体万年青春不老,可段家入葬所用之木材,是百年难遇的上等木料,算时间,如今白骨也会剩下些。

  可棺木中却是空空如也。

  我爸爸被人盗尸。

  我倒抽一口气,同时心中一块石头重重落了地。

  我将棺木重新合上,跳上平地,举起铁锨正欲往下铲土,某人叫我名字一声。

  要知道,在这全是死人的鬼地方,被人叫名字,我胆子再大,也吓得寒毛都竖起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来人的声音不可思议。

  我脖子僵硬住,缓缓地扭转过去,照明灯还在地上扔着,照不到面前的人。

  我心道,真是见了鬼。

  他身上的白衬衫,在白天看来只觉衬托那胴体曼妙无比,到了晚间,却如鬼魂飘忽不定。

  我冷笑:“这话换我问你,来做什么?”

  非雅不语,看我去捡起照明灯,拔腿便跑,我扑上去追他,墓地间便闪起我们空洞沉重的脚步声,非雅的喘气声越来越近,我知道他现在一定怕极。

  他比怕鬼更怕我。

  我抡起手中的照明灯从他后脑砸过去。

  眼前灯光骤然熄掉,绝对的空寂。

  我知道自己下的力气很重,那照明灯被我砸个稀巴烂。

  我也知道自己的愤怒有多重,非雅被我一击即中,晕倒后跌在地面上。

  我摸索着将他抱起来,手指触到他后脑上溢出温热的液体。

  看不到他脸上表情,不管是惊异还是失望,都情有可原。

  那口口声声爱他至深,甜言蜜语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男人,下手的时候比爱的时候更加用力。

  我抱着非雅回到车子里,放在后座上,打开车灯。

  很早以前就知道,只有睡着时候的非雅才可爱,晕过去也一样,没有任性刁钻、骄傲自负的姿态,虽然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幻觉,当他醒来,我又将无计可施焦头烂额。

  我在车里放在悠扬的音乐,哄小孩儿睡觉似的,用自控装置把车门反锁,再回到墓地。

  关门的时候,不太顺畅,一个什么东西掉下来卡在门缝间,我低头将之捡起来,那是两枚用红线穿在一起的戒指,模样已经瞧不清楚,上面全是污泥。

  我知道,妈妈那天突然失常要找到的,就是这两枚戒指。段楚空死后,她将这两枚戒指用红线穿起来,埋在墓地旁边,每年的祭典过后,她都要将之挖出来,与丈夫进行一次阴阳相隔的婚礼,因为他们生前并没有机会举行。

  据我所知,她虽然名为段楚空的妻子,却只是书面上的,连她们的婚礼,也不过进行了一半,那另一半发生了什么,现在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因为知情的两个人,用比命运红线还要坚定的力量,把彼此紧紧拴在一起。

  相信他们的双手,在黄泉路上还是牵在一起的。

  ***

  我再回到墓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大致可以看个清楚。段楚空的坟墓四周一片狼籍,我摸黑胡掘乱挖,泥土东一摄西一摄。

  但我想段楚空不会怪罪于我,他既已撒手人寰,就该再无留恋,可我却要怪他,死都死了几十年,却还没云消散尽,要为我带来这诸多麻烦。

  我愤然之将他的棺盖阖上,捡起铁锨把四周的坟土铲回去,这段楚空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死于非命不止,二十多年都睡得安稳,却一连两夜被人挖坟盗尸,现在恐怕魂无归所。

  我把那空棺草草埋上,急匆匆赶回停车的地方,灯光音乐美妙依旧,非雅还沉沉睡着,我真希望我们只是来这好地方观海景看星辰。

  我将一身污衣换下,跟工具一起塞进后车箱,经过一座桥的时候,扔进湍急的水流里。

  望望后座的非雅,也许我该扔下去的是他。

  ***

  回到市区的时候天已是大明,日出东方雄壮无比,晒得我眼睛都在疼。打个电话给助手,限他半个小时之内携其妻女数人搬离家中,找一处新所居住,我现在要用他的房子。

  开车到他家楼下只需要十五分钟,我去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楼下恭候,睡眼惺忪,西服下面还是睡衣的花纹。

  我只能说:“抱歉,有急事。”

  助手立即立正,说:“段先生,家里已经干净整洁。”

  我讶然,他这是何等效率,特警飞虎队也不过如此啦。

  我把后车门打开,向里面指指,助手揉揉眼睛,不知所措。

  我对他笑笑,到车里把非雅抱出来,一路随助手沿狭窄楼道到他家中。楼道间堆满杂物纸箱,一人过都勉强,我抱着非雅几次都要跌倒,助手赶紧伸手来扶,不小心触到非雅,粘上一手鲜血,他呆楞看了半天,却未发一言。

  我说:“此事过去,我会将你们全家移民加拿大。”

  助手憨憨地点头,他的前任太太与唯一的儿子现在加国,因为数年前他事业失意而远走高飞,现在他儿子是金发绿眼的鬼佬在供养。

  看得出来助手的妻子非常贤惠,小家虽小,雅致齐整,那沙发藤椅虽然样式平凡,坐上去却一番温馨。

  助手从洗手间取出医药箱,我们两个外行手忙脚乱将非雅的伤口包扎一番,血已凝固结痂。

  我把他抱到卧室,盖上被子,坐在一旁喝助手端上的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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