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允桢因为心情郁闷,决定去郊外的庄子上暂住一段时间,一为消愁,二为避暑。他家有座翠竹山庄,便坐落在那青雁山山脚下的越女湾里。这一日盛允桢带了仆从,坐着马车来到了京郊外的青雁山下。因见此处实在是风景优美,索性弃了马车,命仆从们驾走,他则带着书僮明溪步行爬山。
盛允桢带着书僮且行且看,越发觉这青雁山绵延绵亘、重峦叠嶂,简直三步就是一景,七步便可入画,他越看越兴奋,越走就越高兴,不知不觉便沿着蜿蜒山道深入青雁山之腹地,想要继续再向前行时,却觉得口渴难耐。可左顾右盼,周围既无人家,附近也没有水源,盛允桢只得用袖子擦了擦汗,与书僮明溪继续一路朝前走去。
“哎,果然穷乡僻壤就是穷乡僻壤啊,走了这么远,居然连个茶水铺子都没有。”盛允桢被热得不行,一边擦汗一边吩咐书僮道:“明溪,你快走几步去前面看看,若没有茶水铺的话,有户人家也好,去讨些茶水来喝吧。”
明溪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匆匆去了。
天气实在炎热得紧,盛允桢一边慢慢地往前走,一边用袖子扇着风。可因极度的口渴,方才因为欣赏到美景而变得愉悦、轻松的心情再一次陷入了低谷,不由得开始咒骂着这炎热的天气,又责怪此处太过于偏僻,以致于想喝口凉水也喝不上。
突然,有道女子的声音传来,道:“请问这位公子,怎么你一人赶路还嘀嘀咕咕的?再说了,我们越女湾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了,教你说了一万遍的穷乡僻壤?”
盛允桢被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娘子正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后头,听她声音清脆、甜润,应该还是个妙龄少女。只可惜一排矮绿树不偏不倚、不高不低地正巧遮住了她的容貌,他就能只看到她的发髻和下身穿着的桃色半裙和浅青色的裤子,以及脚下的一双杏色绣花鞋,那小娘子的声音婉转、清脆至极,如同林中百灵鸟的鸣叫一般悦耳动听。
虽见对方是个村姑,可盛允桢还是不敢唐突,便低下了头,只盯住了自己的鞋尖,然后将双手拢进了袖子里,朝那女子作了个揖,说道:“请问小娘子,这附近可有茶水铺子?在下路过此地,口渴得紧,想求碗茶水来也求不得。”
那小娘子奇道:“茶水铺?我们这里从来也没有什么茶水铺。”
盛允桢一愣,心下失望至极。不料却听那小娘子又道:“此处距离我们越女湾不过也就是十几里路罢了,还用得着开什么茶水铺吗。公子,你渴了?”
他实在口渴得紧,听那小娘子开口询问了,心中不由得又升起些许期望,便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
“你站着莫动。”那小娘子说道。
盛允桢听话地站住了。
小娘子朝不远处走去,然后悉悉索索地忙碌着,不一会,她又朝盛允桢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样东西。
盛允桢猝不及防,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所有的注意力全被小娘子那粉白、红润的纤秀玉手给吸引住了,这世上果然有这样好看的手?不、不,光是用好看二字又如何能形容出这双玉手的美。
盛允桢呆呆地盯着那手,脑海里想起诗文里才会出现的形容,指若削葱根,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公子,你不是说渴了吗,怎么不拿着?”那小娘子奇怪地问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盛允桢啊了一声,抬起头看了那双手的主人一眼。不料这一看,他又是一惊。诗经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难道真不是在说眼前人吗?
他本是京都贵胄子弟,与各世家子弟、名媛贵女们都是玩伴,自然见习惯了美人。可是无论是谁,似乎都不如眼前这个清丽的小娘子这样灵动、娇俏。
再仔细看看,也不能说她美得惊世骇俗,只是她的五官看起来让人觉得特别舒服。两弯眉浅黛微蹙,一双漂亮的杏仁眼眨啊眨啊,两排扇子似的翘又浓密的睫毛就像墨色蝴蝶一般扑闪着翅膀,他的心跳快得……简直心如鹿撞。
“公子,你怎么了?”小娘子觉得这人实在奇怪,心想哪有人这样,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变傻了,莫不是被大日头晒坏了?
“公子,喂,公子,你到底怎么了?”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盛允桢这才像受了惊似的清醒过来。他面上一红,还没来得及想好要不要向这小娘子道歉,便看到了几根像青竹,但是更细,而且关节处还长着细细长长叶子的东西。
“这、这……”盛允桢下意识就觉得这小娘子看起来为人和善,应该不会骗自己,可他实在不认得这东西,怎么敢吃?
小娘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道:“你没见过这个吧?这叫芦粟,是山上野生的甜高梁杆,吃着可甜了,不信你试试。”
她见眼前这人华服玉冠的,定是个富家公子,恐怕不认识芦粟,更加不会吃了。于是她便示意他先接住了她递过去的一根芦粟,然后当着他的面,先是揭去了芦粟杆上的叶片,然后从芦粟关节处撕下坚硬的碧绿表皮,立刻露出了里头浅青色,饱含水分的纤维。
其实她也不怎么渴,可为了要示范给他看,她还是咬下了一小口芦粟杆,先抿着唇在嘴里细细嚼了起来,然后秀气地捂着嘴,将嚼去水分的残渣给吐到了一旁。
盛允桢被渴得不行,见了这小娘子的示范,连忙也有样学样地揭去了芦粟杆上的外皮。只是他动作笨拙,手忙脚乱地弄了好久,才揭去了芦粟杆表面的硬皮,待露出了浅青色的杆肉之后,这才咬了一大口。甜润、清凉的丰盛汁水顿时滋润了他干渴的喉咙,又缓缓流进胃里,将他那满腹的臊热暑气尽数解除。
盛允桢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手里这根长得很像竹子的芦粟,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不,这么好喝的芦粟?渴得喉咙快要冒烟的他,忍不住三口两口就将小娘子递给他的这根芦粟给吃得一干二净。
“怎么样,现在不渴了吧?”小娘子笑吟吟地问道。
盛允桢又一口气把她递过来的三根芦粟杆给嚼吃完,这才意犹未尽地点点头,朝她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小娘子。”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茶水铺子的原因。对了,公子,你来这里做什么?”那小娘子好奇地问道。
虽然知道她美艳异常,但盛允桢还是不敢抬眼看她,唯恐唐突佳人,便垂下眼睑说道:“在下自京城而来,准备去前面的翠竹山庄……”
“翠竹山庄啊,我知道那里,你是头一回来吧,要不要我带你走上一程?反正也顺路呢。”小娘子笑盈盈地说道。
盛允桢正求之不得。明溪离了此处,他也正愁着不识路呢,当下便立刻应允了,还朝那小娘子谢了又谢。
二人虽同路而行,可盛允桢却见那小娘子一直离自己半步,若他在分岔路口走错了方向,那小娘子便会立刻出声制止。他想着这小娘子生得如此美貌,虽然言语天真、烂漫,却绝不粗俗,不由得顿时心生好感。
又见此处重峦叠嶂、苍山绿水,远观曦雾袅袅、烟波浩淼,近看奇石毓秀、山花如霞,他一时高兴,便吟诗道:“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
那小娘子听了,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料盛允桢已经转过头去眺望远处的风景去了。
“依仗立云沙,回首见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戏野花……”小娘子见他久久不吟下半阙,便接过他未吟完的半首诗,继续吟唱道:“云霞,我爱山无价。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
盛允桢一惊,转过头来,将这小娘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这是前朝圣贤张养浩所作的双调令,双调令的意思,即是将得胜令与雁儿落这两首词牌调合二为一,作出来的词句琅琅上口又清新脱俗,深得盛允桢的喜爱。
而这位张公虽有才干,但名气到底不如李杜,留存于世的诗作不过三五首而已。可这样偏冷的诗句,这乡野村姑居然也能信口说来?
再这么一打量,只见这小娘子虽然着粗布衣裙,素面朝天的,但却是一副衣着整洁、乌鬓如云的模样,却与寻常村姑十分不一般,难道她竟是位富贵人家的小姐?
盛允桢更加不敢唐突,只好又朝着她行了一揖,说道:“小娘子好学识。”
只听那小娘子噗嗤一声又笑了起来,说道:“你这人真有意思,难道总是见人就拜的?那外头有这么多人呢,你一出门见人就拜,等你一个一个拜过去,回到家里的时候,腰也弯得直不起来,哎哟哟,公子变成老阿公啦。”
闻言,盛允桢也忍不住莞尔一笑,心想这小娘子也确实天真又可爱。
第1章(2)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就走到了一处分岔路口。
那小娘子背着背篓站在岔路口,指着山脚下一处被郁郁葱葱的树林给遮得半隐半现的院落,对盛允桢说道:“公子,那就是翠竹山庄,你沿着这条路下山,一直走就能走到。”
盛允桢想了想,终是开口说道:“敢问小娘子芳名?今日引路解渴之恩,他日定当报答。”
小娘子笑道:“我姓虞,你快去吧。”说着,她转身离去。
姓虞?这个姓氏可有些少见。盛允桢看着她沿着原路往回走,顿时明白过来,之前她说的顺路其实并不顺路,只是为了给他领路而已。看着那婀娜纤细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林树木之间,盛允桢的嘴角莫名就弯了起来。
不多时,明溪领着几个家丁匆匆赶了过来,见了盛允桢,立刻上前行礼,“公子,您、您不识路,怎么找到了这的?快,这有水,您先喝上几口。”
盛允桢已经不渴了,但还是接过了明溪递过来的水囊,喝了几口。只是这水囊中的水,哪及方才那小娘子给他吃的芦粟杆一半甘甜?盛允桢将方才遇到一个小娘子给他引路的事说与明溪听,又吩咐明溪,要准备些礼物送去这位虞姑娘的府上当作谢礼。
不料明溪一听就傻了眼,说道:“姓虞的姑娘?她既姓虞,又熟识这一带的地形,想来就是越女湾下游的虞家村里的人了。可是公子,这虞家村足有一两百户人家,他们可都姓虞啊,您问了她叫什么名字吗?”
这回轮到盛允桢傻眼了。他当时以为虞姓稀少,所以也没敢问那小娘子的闺名。再说了,女孩子家的闺名怎能让轻易让外人知道?可谁又知道,这越女湾居然有一两百户人家都姓虞呢?说起来,应该还是那位小娘子觉得为他引路的这件事无足轻重吧?
盛允桢摇摇头,只得作罢,跟着明溪与众家丁继续朝山下走去。但不知为什么,嘴里似乎还回味着刚才甘甜、清润的芦粟滋味,心头却泛起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与遗憾。
虞静姝回到家中,先将背篓放下了,然后走到她母亲的房里,问道:“娘,您身子骨可好些了?”
虞母说道:“你先倒杯水给我喝,躺了这许久,头晕得厉害。”
虞静姝果然扶了母亲坐起身子,又倒了温水过来服侍母亲喝下。
“你去镇上怎么样,绣庄老板可有苛刻你?”虞母又问。
“怎么会。”虞静姝娇嗔道:“绣庄老板听说您病着,还特意要给多我二钱银子。不过我没要,爹常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自然不会收取不属于咱们的钱物。”
说着,虞静姝去外头将背篓拿了进来,把自己在镇上寄卖绣品之后换回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给母亲看,“这回我带去的绣品一共换了一两八钱银子,给爹爹和弟弟买了些笔墨纸砚,再给您抓了两副药,又秤了些肉,晚上等爹爹和弟弟回来了,我炖个汤可好?”
虞母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女儿,却责怪道:“也不给你自个买点子花布做件衣裳,又为什么还要给我抓药?现在我吃着卢家送过来的草药,不也挺好的。”
虞静姝听了卢家二字,眉头轻蹙,却只是笑了笑,说道:“娘,这些是剩下的银钱,您收好。我去厨房忙一会,先把药给您煎上。”
虞母看着女儿的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以前还不觉得,可这回她一病,就觉得女儿是真的长大了,料理起家务可真真是家里、家外一把抓,而且她还长得漂亮,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可这姑娘大了呢,就得给她找婆家。这两年,虞母一直在替女儿相看。相来相去的,最后相上了隔壁村做木匠的卢家小子。
可虞父却并不同意这门婚事,虞家虽然清贫,但虞父是个秀才,不大看得上有了几个银钱就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卢家,何况卢家祖上还是奴籍呢。但虞母觉得,既然卢家有钱,而且卢家小子又会一门手艺,女儿嫁过去了,至少不会捱穷。至于卢家祖上是奴籍一事嘛,只要卢家小子是自由身,那就够了。
可知女莫若母。虞母又怎会看不出女儿的不情愿,但这又有什么法子呢?眼看着女儿也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啦,再不说亲,恐怕就要被人戳脊梁骨啦。何况卢家还是很有诚意的,所以虞母一直在稳着卢家,也一直在夫君和女儿跟前斡旋。她打定主意,只要夫君和女儿的态度一软和下来,她就立刻应下这门婚事。
虞静姝在厨房里忙碌了起来,她一边看顾着小炭炉上替母亲煎的药,一边挥着锅铲,手脚俐落地做着饭菜。
不多时,外头响起了弟弟虞仲生的声音,“姊、姊姊……”
虞静姝才应了一声,虞仲生就从外头冲进了厨房,气喘吁吁地说道:“姊姊,你看。”说着,他拎起了自己手里提着的东西,让虞静姝看。
虞静姝被吓了一跳,这一堆用草绳串起来的,白花花又软趴趴的东西是什么?好臭啊。待她看清之后,顿时皱起了眉头,猪大肠?
“拿开、拿开,家里又没人吃这个,你还跑去买?”她嫌恶地捂住了自己的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连忙问道:“等等,你哪来的钱,怎么有钱去买这个?”
“不是我买的,是卢大哥给的。”虞仲生气冲冲地说道:“我原和他说了,家里没人吃这个,可他却说这好歹也是荤腥,还说咱们娘病了这许久,家里肯定没钱了,定是许久没沾过肉了吧,还教我别嫌弃……”
卢大哥?虞静姝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虞仲生打量了一番姊姊的脸色,犹豫再三,终是说道:“姊,不是我说,这个卢大柴啊,或许心地不坏,可为人也太粗俗了……姊,你真要嫁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