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桂福本能一个哆嗦,可又有种欲哭无泪的无奈感——她相信他们是“自己人”了,连恼火的样子,指控的用语都一样。
“以他的身分,便是王公之女都娶得,可情之一字最是半点不由人,他既心悦于你,对你更是诸般用心,难道这还配不起你吗?”
飞白在高娘子和其夫君眼里是千般好万般好,故而对此刻犹言语闪躲、态度回避的蔡桂福,难免有些不悦起来。
蔡桂福脸色有些僵硬,她憋着一口气,却是满腹说不出口的愧疚忐忑和委屈。
她又不是一盆盆栽,一个这么好的男人对她处处用心照拂,宠溺之情溢于言表,她哪里会不感动不动心?
可是她的顾忌她的害怕,又怎么敢对人解释?
——我是穿越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个瞌睡就又穿回去了,万一我嫁了,我走了,飞白怎么办?
——我怎么办?
像这样的话,她能说吗?
不过也许是该好好感谢高娘子今日这样狠推一把,让她终于得以下定决心,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飞大人,我不会再耽误你了,不管我能留多久,能看着你幸福……就很好。
蔡桂福鼻子发酸,喉头发紧,闭上眼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恢复平静的道:“高娘子,飞大人本就值得比我更好的女子来匹配的。”
高娘子顿时懵了,心一慌……
怎、怎么会这样?本宫、本宫不是这个意思啊!
“既然高娘子是飞大人的家里人,那么想必您来劝他,他也会信服您的。”她轻轻地笑了笑,不知怎地看在高娘子眼中,却莫名有种淡淡温柔的悲伤,偏生又真挚得令人心微微发酸。“我对他而言真的不是好姻缘,我们,有缘无分的。”
高娘子暗叫不好,该不会被自己这么一搅和,反而把飞白好好的红线扯断了吧?
“咳。”高娘子满脸堆欢,忙试着补圆回来。“看我,性子太急了,连几句话都说不好,我的意思是飞白对你一片真心——”
“高娘子,我没有误会你,也没有不信他,你别紧张。”蔡桂福难得少见温和地道,“不是任何人的问题,是我没福分。”
眼见局面越来越糟糕了,饶是身居高位见惯风浪的高娘子也惊出了一后背的冷汗,绞尽脑汁想稳住场面。
“阿福——”
“高娘子,您以后帮飞大人介绍个真正贤淑聪慧的贴心好女孩儿吧。”她恳切地望着高娘子,“他虽然看起来冷冷的,好像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天下无敌无所不能,可是他日子过得挺孤单的,虽有鹿伯打理他的衣食,有阿蛟当宠物逗逗,但是一个男人在外头拚搏累了,回到家总会希望有个知冷知疼的妻子照顾他,同他说说笑笑,暖暖他的心。”
高娘子凝视着她,随即会心一笑。“这些话,你怎么不亲自同他说呢?”
“……”她顿时沉默了。
“阿福,如此听来,你对他并非无情意,那么为何又要诸般蹉跎,不肯与他好好地有情人终成眷属?”高娘子柔声道。
蔡桂福低着头,心口阵阵抽痛,拚命眨掉眼眶里的湿热,低声道,“我们行不通的。”
高娘子一脸困惑,怎么都不明白,可随即失笑了。“莫非你是担忧自己身分不够,日后在诸多朝廷命妇中会遭受青眼与为难?”
“并不——”她抬起头,试图解释。
“你这就放一百二十万个心,她们忙着捧你讨好你都来不及了,又怎么敢惹你不快?”高娘子哈哈一笑,杏眼弯弯,揶揄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日后要嫁的是个多么了不得的厉害人物呀。”
“我不是那个——”
“唉,傻姑子,我还以为上一回司马氏的事儿就足够证明,飞白他有多么护短了。”高娘子促狭地问,“便是枝繁叶茂的司马氏一族,也禁不得有人雷霆一怒为红颜哪!”
蔡桂福听得满脸通红,又是害羞又是甜蜜又是心酸,可更多的是深深的纠结与惆怅。
再好,也不能是她的。
他要的是天长地久,她却只敢许个今朝有酒今朝醉,与其日后爱得深了,越发无可自拔,还不如趁现在——
蔡桂福死死忽视心底那翻天覆地的绞痛感,也再不允许自己后悔!
飞白在宫里,忽然没来由眼皮直跳,他揉了揉跳得有些心惊的眉眼,定了定神,迎上高壑帝戏谑的眼神。
“啧啧啧,果然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啊……”
飞白耳根微红,却依然神情沉稳内敛。“嗯。”
高壑帝霎时啼笑皆非,高高挑起浓眉道:“爱卿呀,你能别用那么严肃的脸承认那么荡漾的事吗?”
“让主公见笑了。”飞白硬着头皮道。
“瞧瞧,就你这么不解风情硬邦邦的硬汉范儿,连几句和软的甜话都不懂得说,还想人家小姑子哭着喊着点头嫁给你,那才叫作梦呢!”高壑帝有翻白眼的冲动,真想卷起袖子好好把自己这十数年来的猎艳经验传授一二。
“臣下……在她面前不嘴笨的。”飞白挺了挺胸膛,一想起那个每每令他心房酸甜温软得一塌胡涂的小狐狸精,嘴角不禁往上扬,笑意温柔得教高壑帝都看傻眼了。
——哟,没想到这个冰山属下也有这一日?
“不嘴笨,那怎么到现在还没把人拿下呢?”高壑帝毫不客气地一记补刀。
飞白嘴角一抽——主公,您能不往属下的伤口撒盐吗?
“我以真心相候,阿福总有一日会知道我的心的。”他低声道。
幸亏高壑帝不知道千百年后还有“好人卡”一说,要不然早就拿来恐吓自家爱卿了。
御前奏对——其实是君臣俩互抬杠——之后,飞白告退一踏出大殿,立时就被脸色发白单膝扑通跪下的魁北惊了一惊。
“出什么事了?”他心一震,疾言厉色地急问,“阿福——”
“禀统领,阿福姑子今晨密谋离开京师,”魁北满头冷汗。“她昨日在药堂逗留良久,晚间又到钱庄一趟,属下原以为不过是阿福姑子日常行事的章程,却没想到今晨她悄悄到城西雇了马车就直奔城门——”
“她,要走?”飞白脸上血色瞬间消失无踪,惨白着唇瓣紧抿成一线。“她现下何处?”
他自然对麾下的人有信心,无论如何定能拦下阿福的。
只是……她为什么要离开?是——因为他吗?
为了逃避他的逼亲,竟连她苦心打下的事业都顾不得了?
飞白胸口如万针钻刺,呼吸沉重,满口苦涩……
“阿福,你与我……又何至于此?”他喃喃自问。
“回统领,属下等将人‘请’回了您的府邸,”魁北小心翼翼地道,“阿福姑子颇受了些惊吓,属下想,有她亲近熟悉的鹿伯和蛟在,料想应当会好些。”
“你们吓着了她?”他眸底煞气暴起,骇得魁北差点一脑袋磕砸在地表忠心。
“属下不敢,只、只是……勒住疾驰狂奔的马时,不小心颠着了阿福姑子。”
魁北两股战战,猛吞口水禀道,“她,呃,脑门子有点磕青了一小片,属下该死!”
“你们!”飞白勃然大怒,胸口满满的愤怒不安、伤心委屈等等心绪霎时不见了大半,此刻只余下满满的心疼。“她……你们可传太医了?”
“阿福姑子连连说不要紧,不让传太医。”魁北偷偷瞄着自家统领那张由黑转白的俊脸,总算稍稍松了口气。“阿福姑子说不怪属下等人,只她看起来似乎很是沮丧,脸色不大好看。”
“她从来是个最心软的……又怎会怪你们?”飞白怔怔地听着,拳头捏紧了又放,放了又紧……心密密麻麻的一阵阵忽悲忽喜,酸楚又抽疼得厉害。“她偏偏——只对我心狠罢了。”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不会放手的。
“罢了罢了,”他神思恍惚,神情甜蜜中透着无限怅然,涩涩地低笑了起来。
“天上地下,也唯有阿福一个,我自是什么都能许她,什么都愿为她做,可若是她不喜的,我……我自也不会再去筹谋了。”
魁北望着自家统领流露出一抹罕见的脆弱,笑容偏偏又那样温柔,温柔得令人心碎……这恁般粗糙的中年汉子也不禁红了眼眶。
“统领——”魁北想安慰,自己喉头都有些哽塞住了。
飞白目光落在前方远处,也不知是在说服旁人,还是在说服自己。“只要她,还能待在我看得见她的地方……”
就是……她当真只想要他的身子,不愿做他的妻,他也都依了她便是。
恍恍惚惚的飞白和心神震荡的魁北,浑然不知此时此刻,伫立在大殿门口的尊贵男人面色铁青,眼底已有杀意闪动。
“孤的重臣,岂能容一个不知好歹的女子辜负嫌弃?”
第10章(2)
蔡桂福万万没想到自己“我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远走他方,与君不见的计划,只维持了短短一个晚上和一个早晨就被打碎成渣渣。
她神情忧郁沉沉地坐在熟悉的亭子里,水畔的游鱼时不时翻腾起涟漪,那激起的泡泡转眼消失得不见影……
蔡桂福觉得自己就跟那些鱼一样。
再怎么欢脱蹦跳,最终还是得落回水里。
她低着头,心口闷塞得万分难受,又有掩不住的难堪与内疚。
——明明可以理直气壮地气恼他凭什么派人跟监她?明明她和他男未婚女未嫁,她都立好字据把偌大的一份安栗事业全留给他了,她应该半点也不欠他什么才对。
可蔡桂福内心深处真切明白,她其实真的亏欠他太多太多……
她仰头望着亭子上空的木雕纹路,努力眨去满眼刺痛的灼热泪意,脸上一片仓皇茫然。
直到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来到她跟前——
“……对不起。”她不敢看他,除了羞愧,更唯恐只要一对上他的眼神,自己就会情绪溃堤,泪崩难止了。
飞白在她对面膝坐了下来,大手轻轻地抚过她淡淡暗青、泪光洼然的眼角下方,低声道:“乖,别怕,我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求,你日后只管安心凭着你自己的心意行事,我万事都由着你……只别再避着我,让我不得见着你一面……这样就好。”
蔡桂福听他温柔得近乎恳求的话,心都要碎了,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纷纷滚落,“飞大人你……你别这样……都是我不好,是我没心肝,我……”
他深邃眸里满满是痛楚的怜惜,大手颤抖着忙要拭去她那像是流也流不尽的泪珠,沙哑急道:“别、别哭,你很好,是我不够心胸宽阔,我太固执己见,明明都说了不逼你的,却还是——让你难受了。”
她哭得不能自已,作梦都没想过自己哪里来这么天大的福分,能够得这么一个嵚崎磊落、刚毅果敢又情深真挚的伟男子来爱?
她一身都是缺点,自私又小气,又有现代人这样那样爱防备爱算计的坏习性,她、她根本就不值得他把自己低到尘埃底的爱她。
刹那间,蔡桂福所有的害怕担忧、顾虑仿徨和咬牙撑住的抗拒,都开始摇摇欲坠……
——阿福,你这个胆小鬼,你真的要为了一个可能穿越回家的疑虑,拒绝了有可能是这一生唯一一次能拥有真爱的机会吗?
——蔡桂福,你舍得他吗?
“我……”她哭得直抽气。
那一句“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选”还在唇齿间,忽然有个高昂的嗓音在亭子外气势汹汹地响起——
“圣旨到!”
飞白眸光凛冽瞥去,蔡桂福则是茫然地望向不知何时在亭子外的那几个侍人,领头衔旨的是神情冷冰冰盯着她的公公。
飞白心没来由沉了沉,他迅速收敛心神,紧紧握住了因为慌乱而小手冰凉的蔡桂福,“莫怕,一切有我。”
她仰头望着他,狂跳不安的心顷刻间就稳稳安定了下来,乖乖地点点头。
待他二人跪下听旨时,伢大监看着他们一高大一娇小十指交缠的模样,只觉得一口老痰堵在喉头,眼角抽搐了下,心下忽感不妙——
等等,现在这是什么画风?
伢大监忽然有种难道自家主公和自己就要枉作小人了的荒谬感。
但是,管他的呢,正所谓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今日这番处置和动静,主公已经可算是看在飞白统领的面子上了。
况且就算飞白统领为了情之一字,自愿百般委屈,也得看主公和众兄弟舍不舍得、肯不肯呢!
这阿福姑子太也不是好歹,是拿他们北齐大好男儿当碟瓜子儿,想嗑就嗑,不想嗑就呸远远了是吧?
“奉天承运,帝皇诏曰:今有护国大巫来禀,东方天星自化外而来,身带煞气,扰尔北齐,人心浮动,荡荡不安,此星行事狂悖,祟乱朝廷重臣,致使上下不和,令乃不行,视我北齐皇权帝威于无物,孤闻之大怒也,谕令立时捉拿此星附身之蔡氏桂福,命大巫于正午阳盛之刻开坛,驱除此星戾气,并拘于阴山天坛之上七日七夜,直待清明恢复,旁人不得阻拦,违旨者,孤一律当诛不误!钦此,谢恩。”
就在蔡桂福还听得一头雾水茫茫然的当儿,飞白已经脸色大变,猛然起身,神情严峻冷冽得令人心惊。
“伢大监,这旨,恕飞白不能遵!”他将蔡桂福护在身后,极力稳住心神,沉声道:“蒙主公爱重,飞白甚是惭愧,然此事缘由从来牵扯不到旁人,请大监容许暂且在此一等,待飞白进宫求主公收回成命——”
“飞白统领,这是圣旨。”伢大监一脸正气凛然。
飞白眼神危险了起来——
“飞大人。”蔡桂福拉拉他的袖子,望着他赤红不甘的鹰眸,小小声地道:“我领旨。”
皇帝因为宠信爱重他,所以才见不得他被自己这样折腾,所以她被关、被惩罚也是应该的。
她反倒感谢皇帝让她有这个机会赎点罪,心里也能好过一些些……
“阿福!”他心下大痛。
“飞大人,对不起,我一直叫你伤心了,这是我该领受的惩罚,你万万别再为我抗命。”她眼角噙泪,痴痴地凝望着他,随即恭恭敬敬地对着圣旨磕下头去:“民女蔡桂福领旨,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飞白眼神满满痛楚,心疼得几乎无法言语。
伢大监哼了声,表情总算好看些,可是在接触到飞白凌厉如寒冰的眼神时,不自禁打了个哆嗉,缩了缩脖子。
统领大人,奴下只是个路过打酱醋油的啊啊啊啊!
“阿福,你别怕,自此刻起我不会离开你半步。”飞白低眸,轻抚她的头,低声道:“直到你安全无恙为止。”
“嗯。”她鼻音浓重,乖巧柔顺地点点头。
伢大监清了清喉咙,迫不及待地高声一喊:“请大巫,开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