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鲤的声音蓦然冷了下来,“无瑕姑娘,你这般随便,又将你家世子置于何地?”
“我家世子?”无瑕笑道,“我是侍女,他是世子,三年契约期限满了之后我们之间就没有其他关系了,他不过是一个纨绔而已,我花三年时间将他调教成才就算对得起我师父、对得起老太妃了,我之后要嫁给谁,难道与世子有关系吗?”
沈青鲤又用僵硬的声音说:“我所知道的水无瑕,似乎不是这等轻薄无行的人。”
无瑕满脸笑容的道:“沈帮主此言差矣!无瑕无父无母,师父也曾言明不会干涉无瑕婚事,如今我已经十八岁了,再不为自己做主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受沈帮主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又有什么不对?虽然说女追男有些丢脸,但我这样又如何称得上轻薄无行?”
沈青鲤恼怒的说道:“你难道不曾想过你家世子?你给他做了这么久的贴身侍女,你将来不嫁给他,天下人又怎么看你?”
无瑕含笑回答,“我以为沈帮主是超凡脱俗之人,却不想沈帮主也囿于男女之见。是的,我是做了雍王世子的贴身侍女,但是我洁身自爱,我家世子也不是轻薄无行之人,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仅限于主家与侍女之间的关系。只要问心无愧,管他天下人怎么看我!”
沈青鲤蓦然大笑道:“好一个问心无愧!好一个管天下人怎么看我!”
他说话的时候无瑕却发现他的手有些颤抖,也许是马儿跑得太快的缘故?
不多时,面前出现一间寺庙。沈青鲤停下马,说道:“我不耐烦找村人借宿,咱们在这里过一夜吧。”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火把,点燃后率先进了庙宇。
无瑕看着面前这座破庙,不由得轻声说道:“好奇怪。”
事实上在距离京师如此近的地方,却有这么荒凉的庙宇实在不应该。毕竟京师乃天子脚下,京师附近又人口众多,无论再不灵验的庙宇也总有人会去祭拜。
这座庙宇却外墙倒塌,里面的塑像也不知所踪,神龛歪倒,帐幔之上挂满了蛛丝,烛台也不知何处去了。
发现无瑕面露疑惑,沈青鲤淡淡说道:“这是天香女神庙,二十余年前,天香女神在这里显灵,一举诛杀附近村落的十多个恶霸,所以村人就给她立了庙宇,也颇为灵验。可十三年前,朝廷说所谓的天香女神实际上是一个江洋大盗,不能受百姓祭祀,就将庙宇给毁了。”
无瑕听他的口气里隐隐藏着一种愤怒和伤心,当下也不知如何接话,于是干巴巴的说道:“你对天香女神知道的倒是很多。”
沈青鲤道:“我知道的当然多,因为我知道,所谓的天香女神,就是我的母亲。”
无瑕身子一僵,低声说道:“那你母亲……”
沈青鲤说:“十三年前,被朝廷害死了。”
他将火把插在地上,将神龛扶正了,用树枝扎了一个破扫把,将那些蛛丝全都扫了一遍,无瑕见状也上前帮忙。
等大致打扫干净,沈青鲤翻出两个蒲团,搁置在神像基座的跟前,对无瑕说道:“你说你无父无母,我也是无父无母。既然你说愿意嫁给我,那么就当着我母亲的面,咱们拜天地如何?”
无瑕身子一僵,讷讷说道:“这……会不会太不庄重了一点?而且你不是有妻子了?何况我连你的真面目都没见过……”
沈青鲤淡淡说道:“在我母亲的庙宇里成亲,有我母亲在天之灵看着,又怎么算得上不庄重?你是超凡脱俗之人,方才不是连外室都愿意当,难不成也看重外表以及三媒六聘诸般俗礼不成?”
无瑕讷讷说道:“我还没有禀明师父。”
沈青鲤说:“你方才说过你师父已经答应婚事让你自主,那么早一点禀明与晚一点禀明又有什么关系?”
无瑕顿时说不出话来。
沈青鲤皱眉道:“推三阻四的,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我?既然不愿意嫁给我,那你何必出言挑逗?”
无瑕的额头已经冒汗,终于咬牙说道:“我……我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所以故意说话想要试探你。”
沈青鲤愣了一下,随即淡淡的道:“原来是这样,是我自作多情了。”声音竟然放松了不少。
无瑕低声道:“对不起。”
沈青鲤叹了一口气,“一人一个蒲团,睡觉吧。”
此时却听见无瑕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她难堪地捂着自己的肚子。
沈青鲤笑了一声,打了一声呼哨,就看见大黑马进了破庙,沈青鲤伸手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从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又取出一个皮袋子。
油纸包里的是烧鸡,还是温热的,皮袋子里的是水,也是温的。无瑕怔了一下,却见沈青鲤从马背的另一边取出一个钱袋来,不满的说道:“你这憨货,不会多给人家钱吧?”大黑马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似乎极为愤怒。
沈青鲤掂量了一下钱袋才说道:“沈老四这一次没多收钱,算他识相。”
大黑马又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似乎极为得意。
无瑕已经看得呆住了。
沈青鲤对无瑕解释道:“这货性子大得很,军营里嫌它太粗暴要阉了它,它就从军营里逃出来在这处到处祸害。我某天晚上出来遇上了它,便与它打了一架,之后又带它去沈老四的店里喝酒吃烧鸡,结果这货就认定我了,我就索性在它身上挂一个钱袋,让它自己去沈老四那里买酒买肉吃。反正两边都熟悉了我也不大担心,刚才想起你多半饿了,就吩咐它跑一趟。只是路有些远,烧鸡都不大热了。”
无瑕这才反应过来,指着眼熟的大黑马道:“这难道是那天考试……”
沈青鲤点点头,“就是沈天啸骑的那匹大黑马。”
无瑕已经说不出话了。
天早就黑了,无瑕在残破的庙宇,就着摇曳的火光,看着一旁得意洋洋的大黑马还有脸上蒙着青布的神秘男子。男子随意地和她说着琐事,就像与无瑕非常熟悉一般,无瑕听着他的声音,凝视着眼前的火堆,一瞬间又开始走神。
柴火哔哔啵啵作响,无瑕对眼前男子的身影有些迷茫,空气中弥漫着野菊花的清香,男子的眼睛亮得惊人,无瑕不禁想着,自己这是在天上还是人间?眼前的是人,还是精怪?这短短的一个晚上,她竟然有些地久天长的恍惚,有一瞬间好像看到江天舒的身影坐在眼前,她忍不住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是他?
等无瑕醒来的时候,火堆已经熄灭,身上盖着一件青衣,沈青鲤已经不知去向,只有大黑马在边上,它打着响亮的鼻哨,将热气喷到无瑕的脸上,那热气里还带着酒味。
见无瑕醒来,它很亲热地将一张马脸凑过来,在无瑕脸上蹭了蹭。
无瑕笑着摸了摸大黑马,大黑马很乖巧地侧过身子,将一个包袱凑到无瑕跟前。
无瑕将包袱取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一只烧鸡和一壶老酒,还是温热的。她拿起烧鸡吃了两口,边问大黑马,“你家主人去了哪儿?”
大黑马打了一个呼哨,可无瑕不懂,只能与大黑马大眼瞪小眼。
想了想她又问道:“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大黑马猛烈摇头。无瑕这回看懂了,便说道:“那你能不能送我回京师?”
大黑马点点头。
无瑕到达京师时城门已经开了,她在城门口下了马,拍拍大黑马的脖颈,让它自己回去,她则慢慢走回雍王府。
第十二章 国师的收徒测验(1)
雍王府已经乱成了一团,一群人正打算出门,看见无瑕,众人一阵大喜。
有人上前说道:“今天早上只有老宋一个人回来,说是昨天傍晚将您弄丢了!府里大急,正打算去报官呢!”
无瑕点点头,“我昨天见老宋迟迟没从树林里回来,以为老宋出事就自己往前走了,后来找了一户农家借宿。让大家担心了,是我的不是。麻烦您和老太妃禀告一声,无瑕得赶紧先沐浴,再陪着世子回书院,就不去老太妃屋子里告辞了。”
无瑕回了溢香园,却见春桃扑上来道:“无瑕姐姐,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无瑕笑着拍拍春桃的手,张望了下便问道:“春桃,世子在哪儿?”
春桃怒道:“还能在哪儿?在沐浴呢!还说什么和同窗买书!昨天被几个朋友拉了去,从中午喝到晚上,还在外面睡了一夜,等世子早上醒过来,我们才回的家!”
无瑕急忙问道:“世子没做什么坏事吧?你都盯着?”
春桃说道:“谁知道有没有做坏事!进书铺一会儿人就不见了,我急得到处找,直等到掌灯时分,我都想回府禀告了,才有一个小厮跑找到我跟我说世子在酒肆里,已经在主人家的床铺上睡了!我到的时候就见世子满身酒气,身子蜷缩成一团,我守了一个晚上,世子早上才醒过来,与我一起回来。”
无瑕咬牙道:“好好好,果然很成器!我竟然是离开片刻也不成!今天反正也迟到了,咱们就先将这事理论清楚!”当下伸手抓了裁衣尺子,就去推门。
溢香园没有专门的沐浴房,只是在楼下房间里搁了一个大浴桶。
江天舒正站在浴桶里拿着毛巾擦头发,听到无瑕的声音,急忙一屁股坐下来,将整个人藏进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凄厉的叫道:“无瑕,男女授受不亲!”
无瑕喝道:“我又没有碰你,叫什么授受不亲!”抓起边上换下的衣服,拿到鼻子上闻了闻,冷笑道:“好大的酒气!昨天到底喝了多少酒?”
江天舒弱弱的说:“没喝多少酒,顶多也就三、四壶。那酒甜腻腻的一点也不醉人,但我真的没想过我这么能睡……肯定是这几天学习太累了,每天上午学写诗写文章,下午骑马射箭,我这辈子哪里有这么累过啊……”
无瑕怒道:“少给我找理由!喝酒误事你知道吗?!酒后失言你知道吗?酒后失德你听说过没有?喝酒后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江天舒努力争辩,“我没有酒后失言,也没有酒后失德,更没有酒后误事,我只是酒后睡觉……”
无瑕哼了一声,说道:“还有理由了?你昨天睡了一个晚上,今天早上才起来沐浴,今天早上要回书院上课你不知道吗?现在耽误了时间,这还不是酒后误事?”
江天舒看了看无瑕,终于找到理由,“昨天晚上你也没有回来啊,而且你到现在还没有沐浴,你也误事了,顶多就是没喝酒而已……啊,你也喝酒了,我闻到了酒气!”
无瑕早上的确喝了酒,那大黑马很谄媚地将酒袋子送到无瑕面前,而且大眼睛很认真的看着无瑕,无瑕抵受不住大黑马那纯洁殷切的眼神,于是就抿了一口酒,却不想就这么一口,竟然会被这个怪物闻了出来!
无瑕想要继续生气,却没有了理由。当下只能说道:“我喝了酒,我受罚。你喝酒误事,也必须受罚。”
江天舒嘿嘿笑道:“那你先罚自己。”
无瑕面上没有表情的说道:“成。按照咱们之前定下的合约,喝酒误事,我打你十下掌心,我既然是奴婢,喝酒就加倍处罚吧,二十下,成不成?”
无瑕说着话,右手平举,左手举起尺子,对着自己的右手狠狠的打了一下!
“啪”的一声,非常响亮。
江天舒叫道:“你疯了,打自己也下得了手!”他瞬间站了起来,猛然又想起自己全身赤裸,又急忙坐下去。
无瑕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对准自己的右手又是一尺子,她的右手迅速红肿起来。
江天舒又站起来了,他焦急的叫道:“不许打了,要打也只能打我……”
他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想将尺子抢夺过来,却不想无瑕将尺子握得极紧,江天舒这么一抢,竟然将无瑕整个人拉了过来……
扑通一声,无瑕也落到了浴桶里,瞬间水花飞溅,气势惊人。
几个丫鬟听闻这么大的动静,全都奔过来,看见眼前的情景全都傻了。
江天舒苦恼的道:“瞧瞧你,我的清白名声全都被你毁了,我可还是童男啊……”
呸,也不知上多少次秦楼楚馆了,他居然敢说自己是童男?而且到底是谁的清白名声被毁还不知道呢!
无瑕怒极,伸手就给江天舒一个耳光。
江天舒险险避过,两只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脸颊,含糊不清地叫道:“打人不打脸!”
那委屈的模样让无瑕觉得有几分好笑,心中的愠怒之意略略散了一些。
两人正忙乱收拾着,却听见外面有人禀告,竟然是莲贵妃派人前来传话,她要江天舒即刻进宫一趟,并且特意指名要带无瑕同行。
贵妃的命令不能拖延,无瑕立刻收拾好一切,与江天舒坐上马车,但是坐在马车里,她依然心神不定。
江天啸要杀自己这件事,如果说老太妃不知情,无瑕是死也不相信的。若不是老太妃给了她一堆地契要她去巡田庄,她也不会出门,而且是老太妃吩咐老宋将自己送到田庄去的。回程的路上马车突然坏了,老宋也不知去向,江天啸的杀手这么巧就在她落单时出现……
她与江天舒向来形影不离,这一回偶然分开,自己就遇刺了;雍王府的马车向来坚固得很,这一回偶然坏了,然后她就遇刺了;自己向来不去城外,这一回偶然去了就遇刺了。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偶然,很多偶然凑在一起后,就成了一种必然。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江天啸与老太妃讯息共享、密切合作、心有灵犀的结果,也就是说,老太妃将自己给卖了。
照理说老太妃与她之间并没有仇恨,还是老太妃主动去央求师父,师父才会想起与雍王妃赵氏之间的旧情,才同意让她进雍王府当侍女。而就之前的情况来看,老太妃对自己的表现是非常满意的,尤其在江天舒考进书院之后,对她的态度是真正感激涕零。
自己的存在明明对江天舒大有好处,为什么一个月过去,老太妃就与人合作要弄死自己?
唯一的解释,就是江天啸知道是她给马儿下春药的事,想要杀自己泄愤,就去向老太妃要人。老太妃不好不给,又觉得将自己直接交出去师父问起来未免有些难以交代,于是就与江天啸定下了这么一个计画,却不想沈青鲤及时得到消息,并出手破坏了这件事。
也就是说,在一群皇子之间,老太妃选择了江天啸,至少老太妃认为江天啸将来很可能继承皇位,因此不愿意得罪江天啸,甚至不惜牺牲为自己孙儿立下大功的贴身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