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看到一脸无奈的苏明月好声好气的劝慰,眉间微带疲色,人又痩了几分,他心头一抽一抽地不舍,想为她将头顶的天撑起来,让她不再为琐事烦心。
再瞧瞧哭声如牛哞哞叫的泪人儿们,他眉间拧起的皱痕更深了,眼中带了一丝血光的厉气,凶戾狠绝。
“哎!好在我生了个好女儿,这些年都是她在照顾我,又当娘、又当姊的拉拔她弟弟,没日没夜的刺绣换来一家温饱,除了她娘外,我最亏欠的人就是她了。”投胎当他的女儿也真不幸,有个没用的爹。
“爹,女儿孝顺您是天经地义,父女间哪有什么亏欠?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发自内心,心甘情愿为我们这个家付出,我不苦,就怕您把酒当茶水来喝。”话中带话的苏明月不忘刺她爹一下,提醒他喝酒伤身。
被挖苦的苏东承讪讪一笑,老脸皮臊得很。“我、我少喝一点就是,别老是嘀嘀咕咕的……”
“戒了不是更好?省酒钱。”她早想让他戒酒了,可屡劝不听,他总是前头答应了,一转身又抱着酒坛子猛喝。
“爹有进项……”他指的是祖地和铺子的租金,让他买酒喝绰绰有余。
“爹,您不要忘了养个读书人是件多么烧钱的事,而且弟弟日渐长大了,娶老婆的银子您准备好了吗?”还有乡试、院试、参加科举的路费等等,一次比一次费银子,没得省。
“这……”他羞愧的低下头。
“咱们祖地和铺子的收入入不敷出,您别打那笔银子的主意,我多绣几件绣补一补,也许还能让您多吃一口肉。”一说到肉,她想到卫海天,灶房内烟燻的野味多?吃不完,她真想让他别送了。
“我……我就好口酒,你不让喝还不馋死我,大不了我不吃肉。”他赌气的说道,不给酒喝他翻脸。
“爹……”别像个孩子蛮不讲理,他才是一家之主。
“欸,你们父女俩也不用为喝不喝酒伤感情,把被骗的银子拿回来不就皆大欢喜了,何必发愁?”他查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接上线,他不想白白浪费掉,半途而废。
“能拿得回来?”苏东承讶然。
“乔叔,我还没决定……”没有万全准备不宜轻举妄动,对方的身分不明,他们不知道要面对什么。
那么多的受害人竟无一人察觉异样,可见策划得多么周详,背后肯定有人,而且一定地位很高,循规蹈矩的小百姓招惹不起,士农工商,又有谁肯为其出声?
“苏大娘子,你应让你爹拿主意,听听他是怎么想的,苏家诺大的家产也不是你说了算,你还有弟弟,那些是他的,既然有机会为何不去试试?你也老大不小了,再嫁不难,难道要一辈子以刺绣为生?”乔叔劝她要为自己多着想,机遇只有一次,稍纵即逝。
这话说得有点重了,苏明月脸色微变。“乔叔说得也有道理,我一个下堂妇的确不该插手太多的娘家事。”
她嫁过一回是不争的事实,即使并未圆房,但在世人眼中她已是一名人妇,夫家休离,回得也是娘家。
没有心眼的说她养父育弟、纯善至孝,反之,背地里说她言语刻薄,明着扛起生计,实则掌控苏家,一个无处可去的弃妇霸着娘家,趁弟媳未入门前当家主事,抢夺大权。
“苏大娘子别多想,我没旁的意思,只是不甘心三代基业毁于我这不肖子孙手中,想找人联手扳回一城,以告慰先人。”他真是恨呐!恨不得剥其皮、抽其筋、啃其肉、吸其血,将失去的全要回来。
“我明白,你也是恨毒了吧!明明都是华服大宅,婢仆成群,谁知一转眼间变成布衣荆裙、门庭冷落,昔日的亲朋好友避之唯恐不及,少了见到财神爷般的热络。”时局时时新,人情薄如纸。
想到向人借钱的困窘,真如乔叔所言,闭门不见客、恶言相向,让他尝尽遭人白眼的心酸,“苏大娘子,你也不想看那个人继续骗人吧?用我们辛苦赚来的银子逍遥快活,把他绳之于法才能避免更多人受害,银子拿不拿得回来是一回事,至少要出这口气!”
“我……”
意动的苏明月正想开口,她爹不高兴地冷着脸,抢先一步。
“那个人?你们指的是谁,还有什么瞒着我没说,莫非是我认识的人?”苏东承看看女儿,又瞧了一眼面色心虚的乔叔,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
“爹……乔叔说得是许伯伯。”与其隐瞒,还不如开诚布公,免得哪天两人在街头遇上。
“他、他还敢来!”他又惊又怒,难以置信坑害他的人竟敢自投罗网,来到他的地头。
“爹,他用了另一个名字出现在谢大伯家,怕是别有目的。”虽是乔装过,白净的面庞多了胡子,但她一打照面就认出来了。
姓许的也看到她了,起先还没想起她是谁,怔了一下转过视线,一会儿神色有异地看了她许久,随后神情慌乱的碰碰身侧的男子,低语了几句便匆忙离去。
苏东承一听坐不住了。“他不会想故技重施,害老谢家吧!不行不行,我得和石头提一提。”
他作势要前往谢府,揭穿许男和其党羽的真面目,不让谢府和他一样身陷局里犹不自知,还替人找借口开脱。
石头是鞋府家主谢连横的小名,和苏东承也算是幼年挚友,只是后来各自成家后显得疏远,谢夫人出声名门望族,是京城人氏,因此不太瞧得起小镇百姓,又与苏夫人不和,故而苏、谢两家渐行渐远,再无往来。
如今苏家今非昔比,更不会上谢府自取其辱,若非出现一个姓许的,苏东承绝不会踏入谢府一步。
“爹,我已托人提醒苏大伯,您就别费这腿脚。”苏明月不想父亲在那伙人面前露面,出声阻止。
“你找谁?”妥不妥当?
“隔壁的。”她不指明道姓,但明眼人一听就知是谁。
“卫家小子?”嗯,倒是可靠!
一听是卫海天,苏东承少了一见面时的剑拔弩张,眼中多了满意的笑意,当是自家子侄关爱。
“来了,苏伯父喊我吗?”
一道俐落的身子翻墙而入,三两步到了正堂,他也不用人招呼,倒了茶一饮而尽,如同回到家。
“臭小子,你是不是一直趴在墙头偷听,不然怎么会那么凑巧?”苏东承老眼一眯,透着长者睿智。
眸光一闪的卫海天只当没听见他说什么,话题一转。“月牙儿,我去送野味的那间酒楼的掌柜对你的绣品很感兴趣,他说他老丈人的生辰近了,想送座四扇四季屏风为寿礼,问你能不能在三个月内赶出来。”
“四季屏风?”应该不难。
“以梅、兰、竹、菊为主题,再绣上与之相呼应的鸟兽、睡狮、喜鹊、薮猫、蝶蜂,他不求鲜艳,但求素净,以静为主,又要感受到一丝的动,你做得到吗?”有要求才有进步,她要的是肯定,而非虚伪的吹捧。
苏明月美眸一亮,映着光彩。“可以。”
她以自己的绣技为荣,越是刁难越是真正识绣者,她用手中的绣线绣出奔放的流水、静谧的风。
“一幅百两,四幅绣屏四百两,绣布和绣线主家会准备,你只要绣成图即可。”裱装另有他人。
“四百两……”蜂眉一蹙。
“太低?”卫海天问。
她眉一跳。“不,是太高。”
突地,他低笑。“还有人嫌价钱高。”
她也笑,却笑得飘缈,“若在京城,也许我会相信有人出得起高价,可在咱们这个小地方,四幅一套的屏风百两已经顶天了,多了要被嫌弃的。”
“你的绣工好,值得这个价码,若是这次绣品能令王掌柜满意的话,他想和你合作,将你的绣品推向京里的高门大户。”卖了绣品她就有钱,可以喘口气歇息,不用烦心老失志,幼弟失学。
闻言,她双目亮如星辰。“你不是寻我乐子?”
“当真。”比黄金还真。
“我有点不安。”似乎好运来得玄乎。
“我只是小猎户,可买不起你的绣品。”看出她眼底的怀疑,卫海天搬出暂用的身分。
苏明月樱唇浅扬。“我没想是你,但是你应该替我说了不少好话吧?这才引起人家的注意。”
他顺着她话说:“是呀!费了很多口水,口干舌燥,赏杯清茶喝可以吗?”
“呵……整壶茶都快被你喝干了还喝,牛胃。”她取笑,但也正正经经地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
“没你倒的好喝。”他捧起土胚杯放在嘴边,细细品尝,好像这是琼浆玉液,入口生津、甘甜润喉。
其实十文钱泡出的茶水能好到哪去?也就多了茶色,不过不同人泡的茶自是别有风味,叫人闻者清香。
玉颊晕红,她冷瞪一眼。“不都是茶,就你话多。”
“不一样,多了红袖添香。”唇畔微微-勾的卫海天漾着一丝笑意,小口轻啜。
她一啐,收起了茶壶不给喝。“当过兵的尽说浑话。”
他一笑,认同军营是荤素不忌的大染缸,纯朴的乡下傻小子入伍三年都成油条老兵。
“月牙儿,我没变坏。”变的是心境,而非人。
“你坏不坏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别把我爹带坏就好,还有,不许偷偷给他买酒喝。”戒都戒不掉了还惯着他。
“光明正大就可以?”他反问。
苏明月一恼,不给他好脸色,转身入了灶房烧水。
“小子,眼招子往哪搁,没瞧见这里有人吗?”苏东承语气很冲,手往桌上一拍。
“苏伯父,月牙儿的绣品不输江南绣娘的珍品,找对门路推销出去,日后必成大家。”
她缺的是伯乐。
“先别提这事,你这么帮她是何居心?我闺女都嫁过一回了,我不想她再所托非人。”
这小子倒是不错,人模人样,眼神清正,就是有股叫人猜不透的深沉。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的卫海天顿了一下,也没法说出自己是什么感受,是心疼、是怜惜,是……想看她笑。
“她的婚姻不顺是我害的,我想做些什么弥补她,在我能力范围内希望她能重拾欢顔。”
“就这样?”苏东承略带失望。
“不然还能是怎样?”完成皇上交付的任务就得返京覆命,他不会在凤阳镇久待,镇北将军府中还有双亲要奉养。
没得到心中想要的答覆,苏东承心中郁闷。
“苏老爷,那我们的事呢?要不要加紧脚步,把当年的事查得水落石出?”乔叔心里只想查明真相,是谁在背后害他众叛亲离、妻离子散。
“嗯,当然要查,查个彻底,这个亏我咽不下去,非要挖出整个真相不可!”船究竟沉了没,或是根本无船载运,全是虚构,为了钓他这条大鱼演了一场好戏,手段尽出。
“好、好,老兄弟,我信你,我们都被害惨了,不能不还以颜色,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他一下子苏老爷、一下子老兄弟,显见内心的激动,他不是孤军奋战,有盟军。
“这……”做生意苏东承在行,出谋划策就……等等,这里不是有一个刚从边关退下来的兵爷!“小子。”
一只手往自己背上一拍,卫海天眸色骤深。“苏伯父。”
“听说我闺女让你给谢府传话?”膀粗臂壮,身子骨结实,很好、很好,能挡三、五大汉。
“不是我,我三叔家的柱子在里面干活,传个纸条应该不难。”他不居功,的确是他的下属做的,趁夜潜入放在书桌上,眼没瞎的人都看得见。
“不管是不是你,这事都算你一份,谁叫你当年始乱终弃,让我闺女的婚事始终不顺。”捉壮丁,眼前人不捉白不捉。
“我没……”哪来的始乱终弃,他只是退婚,他们连山盟海誓也没有……这锅,好沉重。
第五章 受害者同盟(2)
是夜,风潇潇,细雨濛濛。
一只黑猫身形轻盈的跃上屋顶,抖了抖被雨淋湿的猫毛,望向无月的夜空,对空喵了一声又优雅地往下跳。
须臾,一只、二只、两只、三只……不,是四道、五道、六道黑影在苏家屋顶出现,淋湿的瓦片发出极细微的脚步声,若非耳力过人的人是听不见,很轻、很轻,有如猫足。
静静地,苏家三人都睡着了。
悄悄地,几名玄衣人靠近。
滴、滴、滴……雨水从屋檐滴落。
一阵秋雨一阵一进入秋天,毎下过一次雨天气就会转凉,等秋雨不再下了,冬雪将至。
“谁?”
黑影警醒地抬头一看,屋脊前方多了数名玄衣人。
“你祖宗。”压低的声音带了一丝肃杀。
“放肆!”活腻了。
“不公平,为什么要放‘四’,不能放五、放六吗?”排行四的小四替自己抱不平,他想改成小九。
九字同舅,占人便宜——小九、小舅、小舅、小九“你别放屁就好,小声点,若是吵醒屋里的人,你看头儿饶不饶得了你。”想死请自便,别拖累兄弟。
“我噤声。”小四两股夹紧,小心不放气。
黑影杀气腾腾,手持大砍刀,那形似弯月的刀身不似本朝的弯刀,握柄处隐约可见有一个狼头。
对面的玄衣人看似优闲自在,犹如无事到此一游,但眸中的凌厉叫人无法忽略,隐隐散发一股军人的肃杀之气。
“让开。”
“不让。”
“别挡路。”
“这是路吗?”一人讥诮,其他人低笑。
人家的屋顶哪是路,这叫宵小暗道。
“知道碍事者的下场吗?”黑影抽刀相向。
“死。”死人不会碍事。
“知晓了还不走。”想给这家人陪葬不成?
“就是晓得才不走,月黑风高杀人夜,遇到有人意图不轨,有志之士岂可袖手旁观?”
摆明了看热闹。“找死!”
黑影刚一动,对面射出三寸短箭。
“说自己吗?”哼!看来还会卜算,算出性命终结于此。
“臂弯……你们是……”卫家军。
黑影人目光骤缩,露出更浓的杀意。
“哎呀,你好像发现了什么,本来想放你们一马,现在……”语气一冷,“只有留下命了。”
黑影人一惊,急喊,“锦风堂办事,休得无礼。”
“锦风堂?”
另一身影现身,声如修罗,直透人心,冰寒彻骨。
“头儿。”
“头儿。”
“头儿。”
数名玄衣人同时聚拢于男子身旁,呈护卫之势。
“不管你是哪儿的头儿,不要尝试与锦风堂作对。”天下第一杀手堂,出刀必见血。
“是吗?”他手一抬,说话的黑影忽地一僵,咽喉处插了银白小弩,弩尾微微颤动。
“你……你好大的胆子,敢动我们锦风堂的人!”另一条黑影连忙抱住已死的同伴,瞠目怒视。
“欧阳锦,是吧。”锦风堂的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