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他才猛地惊觉,回到王府的阎韧思,这身打扮与琼楼玉宇的华宅有多么格格不入。
她那素雅模样,他瞧得顺眼,但对贵为王爷千金的金枝玉叶阎韧思来说,这装扮,却何其诡异啊!
浑然未觉爹爹与心爱男子间暗暗流动诡谲,阎韧思掩不住好奇地问:“爹要跟沐大哥谈什么?”
“爹总要明白,这位沐大夫有什么本事治你娘。”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略为清瘦的颊,他不容置喙地开口。“快去吧!”
“可是……”忧心的眸光落在沐平鸿身上,她犹豫着。
“爹不会为难沐大夫。”
沐平鸿也跟着朝她投以让她安心的微笑,要她别担心。
在爹亲的保证及沐平鸿的示意下,阎韧思只能勉为其难地回房。
待阎韧思离去后,四周便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阎黔开门见山问:“不知沐大夫的目的是什么?”
“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深邃目光一敛,沐平鸿冷声问道。
“我家韧儿年纪轻、性子单纯。想攀我阎家亲事的王公子弟不少,真要婚配,也会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许亲。”他略顿,颇有深意的望了沐平鸿一眼。“不知沐大夫为我妻治病,是想要荣华富贵,抑或是功名利禄?”
阎黔这番言词让气氛陡僵,沐平鸿更有种受辱的感觉。
暗暗抑下内心的不悦,他徐然道:“此行既不为荣华富贵也不为功名利禄,治好王妃的病后,我自然会离开。”
阎黔挑眉,眉眼间隐隐露出不信。
他不认为这穷酸大夫什么都不求。
“既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要功名利禄,莫不是为了我家闺女?”阎黔毫不迂回,直接点明。
终于明了阎黔的用意,沐平鸿力持镇定,一张俊脸没显露半点情绪。“草民自知高攀不上这门亲事,从不敢奢望。”
他早知晓,他与阎韧思的感情,绝不会有开花结果的一日。
无奈,即便是早知道……他却还是陷了进去。
此时他仅能漠视心底陡升的那股怅然若失之感,再将两人在医庐那段时光,当成作了场相伴的美梦。
厘清对方心思后,阎黔严峻的脸色稍转,继而拍拍沐平鸿的肩道:“只要你有本事医好王妃的病,赏银方面本王绝不会亏待。至于我家闺女那头,还得赖沐大夫开导、开导。”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阎黔已然将女儿的心思给摸透。
由穷酸大夫的态度看来,他这一步“堵”棋,下得时机正好,一步便断绝了一切可能的发生!
“我明白王爷的意思。”
虽早预想过这一切,但他却没想到,真正要去面对,还得亲手割断他与阎韧思之间的牵绊,会是这么困难。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狠下心做到。
替王妃号过脉、诊看过病况后,沐平鸿迅速抓出了令王妃长年缠绵病榻的病因所在。
王妃的病由数种病气聚成,所以难治,由于先前几位大夫疏忽其细微之处,才会治一病又起一病,反反覆覆,循累成恶疾。
在他看来,王妃的病并不难治,就是得费些工夫,调些新药对症医治。
他从山上带来的丹药全然派不上用场,所以阎黔命人拨了未住人的东院,让他住下,好为王妃研制新药。
转眼就过了十日。
依循沐平鸿在深山医庐的作息,他只有在缺药草时才会出门,因此这十多日,他几乎是守在东院足步不出,三餐膳食皆有下人专程送上。
不可讳言,王爷对他十分礼遇。
这东院比起他简破的医庐,大上不止数倍,煮药、制药的陶盆、钵、皿……不但簇新质好,身边还有个小厮,让他不必事事亲为。
面对这一切,他的心,始终处在虚幻的不真实当中。
只有当空气里弥漫着药味时,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沐大哥!”
听到那久违的甜唤,他猛地回过神,眼底映入了阁韧思娇俏可人的灿烂笑颜。
乍见她,沐平鸿心头不由得一跳:
她换去寒酸朴素的裙布荆钗,穿上锦衣纱裙,髻上簪着流光四溢的雅致花钗,整个人瞧起来,就是显赫人家的千金小姐模样……唯有那性子,依旧如印象中可爱缠人。
暗暗抑下见到她的悸动,沐平鸿淡声问:“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谁让你不来找我。”她嘟起嫩唇,清丽脸蛋上有着幽怨。
听她抱怨,沐平鸿五味杂陈,心头乱纷纷。
整整十日未见到她,他以为她已回到自己的世界,早忘了他的存在。
此时听她这么一说,他心里躁动,恨不得一把将她拥进怀里,一解相思之情。
岂料,这念头才涌上,理智连同着阎黔那一番警告意味甚浓的话,便一股脑窜出,硬生生把他心里的冲动给压下。
他双手忙着捣药,敛眉淡道:“我忙着为你娘制药,没时间。”
未将他冷淡的神态看在眼里,阎韧思笑嘻嘻地甜笑。“我知道,所以没敢来吵你;不过我真的好闷、好想见你,所以就偷偷跑了出来。”
“你实在不该来这里的,若让人瞧见不好。”
阎黔派了个小厮给他使唤,若让小厮发现阎韧思常往他这里跑,传到她爹的耳里,对彼此都不好。
“有什么不好?”她可爱地微偏脑袋瓜,一脸迷惑。
“这里不是深山医庐,男女之间该有分寸——”
不待他搬出男女有别那一套理论,阎韧思已理直气壮的滔滔不绝。“你是我喜爱的人,又是我娘的救命恩人,等同是我们阎家的大恩人,我为什么不能来找你?真搞不懂你跟爹爹是怎么一回事。”
沐平鸿微愕,“你爹……同你说了?”
“爹和你一样,同我说些男女授受不亲的事儿。”她说完,忍不住咕咕哝哝抱怨起来。
他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语重心长道:“那……你就该听话。”
听他这么说,她不悦地瘪嘴。“哎呀!沐大哥,咱们这么久没见了,你别老同我说这些让人不开心的话好不好?”
若是往常,他或许会露出拿她没办法的叹笑,再顺她的意打住话,说些让彼此都会欢喜的事情。
但在狠下心,决定割舍两人的感情后……时间,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不知他内心的挣扎与无奈,阎韧思巧笑着继续说:“你知道吗?自从你接手替我娘治病后,我娘的状况就好了许多,整个人都有精神了,我好开心也好骄傲!”
沐平鸿静静听她说着,表情依旧冷冷的、淡淡的,心思却百转千回。
阎韧思看他心不在焉,便抓住他的手,摸上他略显清瘦的轮廓。
她轻拧着眉,心疼地说:“沐大哥不乖。”
被她略凉的手心抚着,他心软了一大半,忍不住蹙眉问:“你的手怎么那么寒凉?”
“沐大哥不乖。”她如花瓣般的嫩唇倔强地抿着,不答问题,反而重复方才的话,继续拿自己的小手轻薄他的脸。
“我怎么了?”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沐平鸿用复杂的神情凝视她。
“我听送膳食的下人说,沐大哥是神仙,根本不吃饭。”阎韧思顺势用自己的小手,紧紧扣住他的大掌,边说边玩他的手指。
原本想借由手中的动作,传达他的拒绝,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下,他反倒动弹不得了。
沐平鸿拧起浓眉,思索着该怎么摆脱她的黏缠。
“沐大哥,你在想什么?”
是因为医治娘亲的病,给了他太大的压力吗?她总觉得这回见他,他有些怪怪的,偏偏她瞧不出怪在哪。
他倏然回过神,表情有些不自在。“我有吃,只是吃得不多。”
王府里的膳食道道精美,对吃食清淡的他来说,却显得富贵到难以入口。
闻言,她轻叹了口气。“沐大哥再不改掉这吃食习惯,我就要找人替你备素果了,这样,你就更像神仙了。”
说完,她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真改了吃食,往后回山上才伤脑筋……”他含糊不清吐了句。
阎韧思突然拉着他的手往外走。
“你带我上哪?我手头上还有事没做完。”
“等等再忙。”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她硬是拉着他往院中的凉亭走去。
任她小小的手牵着,沐平鸿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沉徐的性子,被她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个性给扰得无法自制,他该守的礼节、该有的坚持,全被她一股脑给打乱。
这会儿,小厮阎福让他派出门,到街上的药铺去拿药。
他不由得庆幸自己所在的院落,鲜少有仆役经过,所以在他无法坚定拒绝的此刻,反倒多了无人窥知的小小放纵与快乐。
第6章(2)
“大街上有一家卖白糕的铺子,总是用时令的水果、干果和在糕里蒸,口味有甜有咸,好吃得不得了,你陪我吃。”
“你……专程去为我买的吗?”
食盒里有十来颗蒸得松软的白糕,糕上缀着彩果、干实,清甜的糕香伴随着氤氲热气,让人忍不住想尝尝味道。
“嗯。我听下人这么说,就想你一定是吃不惯府里的膳食;再依你的坏习惯推断,便猜测这段时日,沐大哥一定没好好照顾自个儿的肚皮。所以天一亮,我就去排队买糕了。”
在山里医庐那段期间,她已摸透了他的性子,再加上被他饿晕自己吓过一回,所以即便爹爹叮嘱,她还是不顾一切的偷偷溜出门,替他买甜糕。
“你天一亮就出门了?”
想像她纤柔的身子,跟着买糕的人挤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的心,就不由得为她的心意叫嚣、鼓噪着。
阎韧思颔了颔首,眼底眉梢尽带着醉人的甜笑。“是啊!那家白糕果铺生意好极了,不早些出门绝对买不到,原本丫头想代我去的,可她不知道沐大哥爱吃些什么,我只好让她带我走一趟喽。”
她将事情的始末交待得清清楚楚,毫不掩饰对他的关切。
他的心,被她单纯又坚定的情意给一圈一圈地绕紧、挣脱不掉,不论身心、魂,全都给她勾走了。
“韧儿……”情绪已无法压抑,沐平鸿难以自制地将她揽进怀里。“你这个傻姑娘,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身上特有的清冽药香,一窜入鼻间,她就自动偎进他怀里,让他的温暖紧紧将她包围。
沐平鸿爱怜的拥紧她,语重心长道:“以后别再为我做这些事了,累着你……我很过意不去。”
“不会累,我要沐大哥吃得饱、睡得好、穿得暖!”
她的话惹得他低笑出声。“我只是偶尔太过专注,以致忘了该用膳,你怎么当起小管家婆了?”
阎韧思不以为意的轻哼了一声,接着出其不易地捧起他的脸,压下,让两人的唇密密贴在一起。
突然间被软嫩香甜的温暖气息给包围,沐平鸿一愣,好半晌才发觉,自己又被她给偷袭了。
她的唇柔软甜蜜,初尝便勾引他忘了所有顾忌,放肆地深深探进、重重吮吻,贪婪的想汲取更多属于她的蜜味。
待彼此气息都紊乱不已时,他才放开她。
当他视线落在她被吻得红艳艳的粉脸上时,顿时心绪不稳、懊悔至极。
他不是应该狠心割开两人间的羁绊吗?怎么反而被她牵着鼻子走?
不知他的忧心,阎韧思甜滋滋的张开藤蔓似的藕臂,紧紧圈住他的鲠,仿佛恨不得两人黏在一块似的。
她那充满占有欲的动作,教沐平鸿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最后一次放任自己这么做了……
他静静地拥着她,暗暗在心里告诫自己。
转眼,时节便进入晚秋,在沐平鸿的对症下药之后,王妃的身体已大有起色。
“沐大夫,你果然没让本王失望。”阎黔满意地开口,脸上难掩喜悦之情。
沐平鸿号完脉后,不卑不亢地谦虚抱拳。“草民只是尽己所学,不敢居功。”
阎黔看他模样谦和内敛,心里大叹遗憾。
暗地观察沐平鸿多时,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
可惜,沐平鸿的个性淡泊、胸无大志,即便他想利用官场上的势力,提拔对方进宫当御医,那人说不定还不愿意呢。
没有仕途官位的保障,女儿若下嫁于他,有可能过上好日子吗?
只要思及女儿跟着他吃苦的可能,就算对他有再多的好感,也会在瞬间消失。
暗暗拉回岔神的思绪,阎黔接着问:“沐大夫,依你看,王妃还得服多久的药才能下榻走动?”
“这一帖药得再服半个月,之后靠药膳调理身子即可。”
换言之,他留在王府的时间,只剩半个月。
思及此,他心里有股莫名的惆怅升起。
“好!那本王索性就将冬宴延至半个月后再举行。”
冬宴?
尚不及思索阎黔为何要将冬宴延半个月,对方已开口。“往年冬宴,本王都会宴请官场挚友入府小酌,今年除了借机替我家闺女觅婿外,也要顺道庆贺王妃久病康复,更重要的是,得替沐大夫您饯行。”
听阎黔这么一说,沐平鸿刹那失神。
觅婿……他没想过阎黔会这么快,就动手为阎韧思找寻婚配对象。
“我家韧儿年纪很轻、玩心又重,如果能让她早些挑上个看合眼的,也不怕蹉跎了时光、误了青春……”
像是要让他认清事实似的,阎黔以喃喃自语似的语气兀自说着,但其中的用意已昭然若揭。
沐平鸿静静听着,不动声色地藏妥波动的情绪。
沐平鸿的靖俊面容十分平静,阎黔窥不得半点情绪,愈说愈觉得纳闷。
为何不见沐平鸿脸上有半分激动?难不成,他真的如此淡欲寡情,彻底放下了与女儿之间的羁绊,所以无动于衷?
阎黔正百般思不透,这时,沐平鸿淡淡然的声音,却徐徐落入他耳底。
“若王爷没其他事,草民先行告退了。”
他的嗓音,不带一丝迟疑。
“你下去吧!”阎黔扬了扬手,示意他退下,一双锐目因为无法洞穿他此刻的心思,而不死心地凝着他的背影,直至对方消失在眼前。
其实,在阎黔以为的波澜不兴下,沐平鸿的心已痛到了极点。
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王妃寝房的,唯一的感受,就是心如受重捶,痛得像被谁握拳猛击似的。
在他茫茫然回到东院,进入制药房时,却见到阎韧思百般无聊地坐在一旁,仿佛候了他许久。
“沐大哥,你去替我娘号脉吗?”一见着他,她就像觅着蜜的蝴蝶,兴奋地扑进他怀里甜甜地问。
沐平鸿幽幽回过神,凝着她单纯柔美的甜笑,心不由得一涩。
再过不了多久,她的美好便会属于别的男子……只要思及这一点,他心中的妒意就像是要将心给蚀穿似的,让他无法呼吸、喘不过气。
就算理智一再冒出,说服着自己,他配不上她、不该妄想与她长相厮守,但心还是难以抑制地痛着、拧着、渴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