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才了解,藏书阁没有窗户,大约是在保护旧书。虽然使用人习惯差,不过那是只对寻常书籍,珍贵的书册倒是都好好地摆在架上。
他算是见识到皇帝的藏书阁了。
只不过,他原以为韶明交代他的应该是件不怎样的差事,岂知却是将这样珍奇的藏书阁全部交付给他。
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人来打扰过,只是让他一人沉浸在书堆之中。
即使如此,他一介平民百姓的身分,未经通报就在宫中过夜,似乎有违宫规。等会儿若有巡夜的见到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这般想着,但景冲和实在太想研究这里的书籍了,也没细思,不一会儿,他又栽入书里的文字,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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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大人。」
听见有人唤他,他回过头。
只见两个靓衣花容的宫女捻帕掩笑,唤了他后也不说什么,转身走了开去,不知是何意思。再往前走几步,又看到一名宫女站在廊下,似乎在观察什么,和他对上眼,便笑嘻嘻地跑开了。
景冲和只觉一头雾水。
连着三日整理书册,或许是盯着文字太久,他开始觉得眼花起来,就算再怎么想要钻研那些书籍也力不从心了,只得步出藏书阁让眼睛歇息歇息,岂料却被几个年轻的宫女当成珍禽异兽耍玩。
他游历教学时,遇到的顽皮小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正因为宫女们年幼,他有些以长辈的身分看待,所以并没有将她们对他的嬉闹放在心上。
这三日,第一夜他在藏书阁里待到天光破晓,又继续留到夕阳西下,方才依依不舍地出宫。他在附近胡同的小店要了一间房,这才感觉饥肠辘辘,随便买了东西果腹之后便梳洗更衣休息。但纵使在梦中,他满脑子都是那些书画。
睡了一大觉,精神好多了,他一踏出店门,就见两名侍卫等着他。
他有些诧异,不知自己行踪被他们掌握着。
于是他又被带入宫,来到在那皇宫深处的藏书阁。
再研究这藏书阁,他发现这万本书依照类别排列这件事十分有趣,尤其是那分类的方式,相当细致且独到,无论编排者是何人,他都相当欣赏。
虽然一开始并非自愿入宫,但三日过去,他却想要能多待一些时间,让他好生挖掘在藏书阁内的惊奇;同样的,他也料不到,数日前被陷害入狱的他,如今却进了皇宫,世事竟是如此难以预料。景冲和站在藏书阁前思索着。
转念想到皇宫门禁,他不能再不小心留宿了。之前自己应该只是运气好,照理,没被抓到打个几十板已是万幸了。
这么说来,这皇宫的防卫是否太松散了些?居然没人知晓他在这过夜了,莫不成是因为藏书阁位置太过偏僻?
其实他根本不知藏书阁位于皇宫的何处,因为一进来就被带得绕昏头了,他只是推论。而有一些不通的地方他也没细思,只顾着趁时多翻翻书册,于是他又耽溺下去了。
待得醒神过来,想到应该要出宫,又已是乌天黑地了。
「糟糕。」赶忙将手边的书放妥,景冲和走出藏书阁。
远远地听巡夜打更的声音,已经超过子时了。他先是停住脚步,随即不禁望天兴叹。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一投入书中就忘我的这个性子实在不好,这样会误了许多事。
既然又出不去了,他索性回到藏书阁,但已没了阅读的兴致。这几天一直在一楼打转,现下他想上去瞧瞧。
拎着油灯来到第三层,那些远古珍籍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架上,他油然生起一种尊敬的情绪,并不打算取下翻阅,只是细细地注视着。
一会儿,忽然听得楼下传来声响,他一怔,往下看去,只听有步伐声经过楼阁门前,并在附近徘徊。他内心疑问,这么晚了,是谁?又是要做什么的?
他很快地走下楼梯,推门出去,见一个人影正在走远。天上一弯眉月被乌云所遮掩,因此夜色甚是昏暗,可他不信鬼神的,所以没想到那去,也完全不怕。他看不清那人,只是隐隐瞧见那人手里拿着一册书,于是他立时警觉。
有贼!
景冲和一时遗忘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下意识地认为有人窃盗,而他这几日已对这藏书阁产生爱护的心情,所以想也没想,就大跨步地趋前追上那人。
「站住!」他喝道,同时伸手拦下对方,只差一点儿,他的手臂就要碰着对方的胸。
此时吹起一阵风,正好拨云见月,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景冲和终于看清这人的样貌——
是一名姑娘。
但见这个姑娘约莫二十来岁,鹅蛋脸上有双英气的眉,底下是乌黑的眼睛,鼻梁小巧,轻轻抿着粉唇,长发随意地簪着,有几绺落在颊边,穿着月白色的衫子,束一条黑纱百裥裙,外面罩着御寒的氅衣,姿态落落大方。他一呆,赶紧将手放下。
没料到竟是个女子,景冲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那姑娘则是睇着他片刻后扬起唇,似笑非笑的模样。
这倒使他定下神来了。藏书阁里摆放的尽是无价珍品,是多少前人的心血,而这贼人竟是这样轻浮的态度!好手好脚,生得干干净净的,又为何要当贼呢?
他沉着脸,说道:
「姑娘,若愿把手中的书放下,景某发誓不会跟别人提起。但你也别再做这种勾当了。」他做先生久了,又不由得摆出老师的态度。语毕,他就要从那姑娘手中取回书册。
岂料,那姑娘收起笑容,正色轻喝一声:「放肆!」
第2章(1)
天上的黑云缓缓踱过,又遮住了月。
廊下随看月光,一阵明一阵暗,夜风吹拂看,虽没下雪,依旧冻人。
景冲和遭这一喝,顿住动作,和那姑娘对视看。
他觉得这嗓音很熟悉又很陌生,说不出为何如此矛盾,应该是最近听过,且不是熟识的人……
「景冲和,吾让你办事,可没让你在皇宫内瞎乱。」那姑娘缓缓地开口说道。
再闻彼女说话,景冲和顿时惊醒!
是韶明!
一时之间,他脑袋空白了。在他眼前这个看来柔弱平凡的女子,就是他们玄国的一国之君。
什么双眼大如铜铃?什么颧骨高突、两耳拔尖、面貌丑陋?又什么像是鬼怪一般?不就是个寻常的年轻姑娘而已吗?
太过震惊,景冲和只是愣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韶明倒是不慌不忙,道:「你准备要盯看吾看多久?」
景冲和闻言睑一热,赶忙退开一大步,移开视线,说道:「失礼了,草民以为是有贼人出没,冒犯之处,还请今上见谅。」
「嗯。吾晓得你是错认,你刚训斤吾的话,吾都听见了。」她一席稍带讽刺的话,扎得已经很不好意思的景冲和满睑通红。她又故意明显地打量他一番,道:「不过,那是侍卫的事情,你太多事了。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强出头,不怕贼子剁了你?」
「今上是要草民见义不为吗?」景冲和不认同道。他不在乎被看轻,因为他的确是不会武,但是遇见不对的事情,他是忍不下去的。
韶明慢腾腾地说道:「吾是要你别逞血气之勇。」
景冲和听她教训自己。若是其他人,他愿虚心接受批评,偏生他不喜欢韶明,于是直接回道:「捉贼怎么会是血气之勇?」
由于韶明并未指正他的言行,他一个寻常百姓,生平第一次面见国君,不懂那些规矩,加上私心,讲话很直。
韶明忽然间一笑,使他有些不看边际。只听得她微笑道:
「你前几日在殿里跟吾说的话是不是血气之勇?你那行举那言语,以及你在游街前,心里正在想又没说出来的事,是不是血气之勇?」
一下子被点破,景冲和哑口无言。韶明甚至猜到了他宁愿自裁也绝不受辱。
他睑色一阵阴霆。
「……大丈夫死有重于泰山,轻如鸿毛。」
韶明挑眉,仍是那样悠悠的样子,道:「你若死了,案翻不了,人证没了,陷害你的那些人,更得意过日子了。吾实在看不出有何重于泰山之处。」
景冲和心里雪亮,他十分清楚韶明说的是正确的,可一思及遭她罢默的恩师,他就是压不下那股反抗之心。
他忍不住想看,就算如此,那又与她何干?景冲和不明白她的言论为何一直针对自己,正想发言,韶明却迈步越过他,步子轻松地走开了。
「好生想想吧,你这石头迂儒。」她边走边说,头也不回。「对了,你擅自留宫,明儿来朝阳殿向吾请罪。」
她清亮的嗓音徐徐传来。景冲和愣在原地,她已走远了去。
私自留宫的确是他不对,就不知会受怎样的责罚?思绪纷纷,他在藏书阁里看了下书后,读不进脑袋里,便如同之前那样和衣睡了。
因有心事,他辗转反侧,天刚亮就醒了。理理衣衫后,走出藏书阁,就见两名侍卫站在外头。
他顿住。这么快就要草他治罪?
才逃过一劫,又来一祸。唉,也罢。心里一叹,他想看事情早了早好,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怕的,便跨步趋前。
那侍卫什么也没说,只是领着他往前走。离开藏书阁,步上回廊,折个转角,他观察看四周,知道自己正往不远处那群聚的殿堂前进,逐渐接近皇宫的内部。
黑石所建造的宫殿,夜晚有看深沉的气息,白昼间却是另外一番风景。
在阳光照耀之下,含有金沙的黑石仿佛会发光一般,璀璨无比;昂首望去,廊檐皆有琉璃装饰,现在亦是闪闪发光。走廊两旁栏杆用的是透雕手法,雕的是火焰及水纹,工艺十分精巧,途经一拱门,上头雕刻的彩蝶更是栩栩如生,真像是要飞出来似的。
尚来不及赞叹,面前就出现一座庄严的宫殿,金边红底的匾额上气势磅礴地写看「朝阳殿」三字。
两名侍卫将他带进,道:「请在此等候,今上早朝之后召见。」语毕,便退出到门口守看。
听闻早朝二字,景冲和微怔。是了,她是女皇,自是要上朝的。
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宫殿里,他不太自在,虽有椅子,但谁坐得下去?想看点可以分心的事,于是他开始研究起这座朝阳殿。
他喜爱看书,看的书也很杂,关于建筑之类的书他读过,不过书册里的图画却远比不上亲眼见识。
此殿面阔五开间,深进也五间,重檐歇山屋顶,铜胎夔金宝顶,黑石玉柱,大门外有一朱红色影壁,门上亦有琉璃装饰。皇宫主体为黑色,但殿内藻并彩画却十分鲜艳,庄严之外又堂皇富丽。
绮井含葩,金崛玉箱。景冲和昂首望看,在心里低吟了两句。
见装饰的琉璃有着青青白白黄黄的颤色,他又在心里吟道:两个黄鹏呜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东瞅瞅,西看看,他的目光落在殿中央的一幅壁画上。
那壁画精细华美是必然的,可看看构图,景冲和总觉得揉合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在里面,像是八卦或易经之类的……他伫立看,眼神移不开,许久过后,看不出端倪,他叹了一声。
虽然他悟不透画师的高明,不过见壁画用贝用瓦或珍珠妆点,思这宫殿的巧夺天工,他启唇道:「光闪闪贝阂珠宫,齐臻臻碧瓦朱要。」这次他吟出声音了。
岂知他才收口,就听得身后有人接下去:「宽绰绰罗炜绣拢,郁巍巍画梁雕栋。」
是韶明的声音。
景冲和登时吃一惊,转过头,只见韶明不知何时已坐在殿中,两名宫女立在她身旁,门外还站看侍卫。
宫女睑上明显含笑,韶明和这几个人,不知在他后面看了他多久!
他呆住。
韶明草起茶杯,悠哉悠哉地og了一口,随即将茶杯端在手里取暖,然后才道:「吾吓到你了吗?不过吾是想,若吾再不开口,怕要在这里坐到天黑了。」
外头天色大亮,显早朝已过许久,他这一研究,大概过去了一两个时辰。景冲和回神过来,满睑通红。
自己在这殿内发愣的模样,都给韶明瞧光了。
不过景冲和虽顽固,却不是个因小事易怒之人,即使有种被耍弄的感觉,他内心却不·赓溉。因记得自己来此是要请罪的,于是走向前,拱手作揖,行礼道:「草民景冲和,请今上降罪。」
说罢,他站了一会儿,却没听韶明开口,只感觉两名宫女瞅看他。他思忖看自己是否哪里做不对,踌躇了片刻,又要再行礼,却听韶明道:「慢。」
「咦?」景冲和抬起睑,停住了动作。
韶明挥个手,身旁的宫女退下了。
她一双漆黑的眼眸睇着他,半晌,启唇道:「景冲和,你不冷吗?」
什么?景冲和愣了愣,无法理解她的问题。
顺看她审视的目光,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一袭藏青色的布衣,和她黑色的厚棉袍和毛皮披肩俨然是个对比。
她又是打扮成男子,仅有腰间滚看的金色腰带,束出了她女性纤细的那一面。景冲和注意到她黑袍上绣的不是金龙,而是一只凰鸟。
「今晨是有感觉比前些日子冷些。」不知她问话的含意,他便直接陈述。
「喔。」韶明放下手中茶杯。茶已冷,不再能暖手。「前些天还能见到日头,不过现下已接近晌午了,外边还是白花花的一片,吾看露珠都结成冰了。你不是生于南方吗?竟能穿着这身衣裳不喊冷。」她瞥着他。
她怎么会知道他生于南方?这个疑问一下子掠过他脑中,但他没去细思。
「草民自幼就是如此。」他的确出生在玄国南方靠近国境的乡镇,那里不似终年被雪掩盖的北边,有百日看得到阳光,有泥土和植物,也能农耕。虽然出生在这样的地方,他来到北边却从没不适应过,甚至比北方人更不畏寒。
「看不出你外表文文弱弱的,原来颇身强体壮啊。」韶明说道,打了个呵欠。「嗯,你长得也很高。」她随口又加了一句。
总觉得她的话有些不看边际,对这几句闲话家常,景冲和也不知回应什么。
韶明一笑,杏眼微弯,突兀地道:「景冲和,你是不是对吾不满?」
本来还在闲谈,如朋友间的寒暄,谁知突然转了话题,还是一答不好就有可能杀头的那种,这前后A变使景冲和怔住。为什么她要这么问?她看出来了?多半是他的言行太过明显。即使惹恼这位国君,景冲和并不后悔。
韶明似乎也没想要他的答案,只是又说道:「和你谈话,你心里在想什么,吾是一目了然。你不服吾,所以吾也不需要你的虚礼。」这一席话,她不冷不热,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过景冲和这才了解她阻止他行礼的原因。「不过吾想问问你,你不满的理由是什么?让吾猜猜……可是和浦先生有关?」她注视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