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种从喉咙一直烧到肚子里的烈酒我可不喝。”
“你连喝烈酒这个嗜好都与我相同,真是看不出来。”霍岳庭拿出一坛烧刀子,“走吧!找个没人打搅的地方再喝。”两人的嗜好如此相近,他已不会太惊讶了。
“好。”
两人结伴在文殊院附近找到一处无人居住的宅子,宅前宅后片片苍翠的竹林相辉映,颇有意趣。
进了屋子,虽说有些残破,但也还算干净,累极的两人迫不及待地坐在破烂的竹榻上喝起酒来,海潋儿拿过开了泥封的酒坛,直接饮下一口烈酒。
“啊!累得像条狗的时候,喝口辣得不行的酒,就能迅速恢复元气,酒也会变得好喝。”
“陪你同饮。”他接过她递来的酒坛,豪情万丈又不失优雅地仰首饮酒。
有他如此相陪,海潋儿心情大好地哈哈大笑。有他一起喝,酒都变甜了。
“小哥,你是做什么的?”
霍岳庭挑眉,“帐房先生。苦着呢,为了主子家的各种生意四处奔忙。”
“呵呵,我知道你不是,但你说你是帐房先生,我就认定你是帐房先生。小哥你知道吗,不论怎么样,我喜欢的人,好的坏的我都信。
“我是个弃儿,被爹娘遗弃在路边,师傅见我可怜,带着襁褓中的我回到商山医庐,从小到大,我害怕失去身边任何一个人,因为无父无母,我便格外珍惜我喜欢的每一个人,人跟人能有牵绊是很不容易的事,不论怎么样,我愿无条件信任我喜欢的人,毫无保留的付出。”她不笨啊,她看得出小哥没说真话,然而纵然被隐瞒,她也愿意全心信任。
将海潋儿的傻话放进心里,霍岳庭挺拔的身子定在竹榻的另外一边,他的俊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桃粉色掩映的小脸。
窗棂边扫来的秋风里有湿润干净的味道。
她说的每个字,都让他莫名悸动。那些话像欢快的溪水,流遍他的全身,引来他的快乐。比起那些心机与他一样重的女子,他反而更愿意与一个既机灵又不世故的小姑娘在一起,相处之中不乏乐趣,又能放松心情。
他未及弱冠,就已为青睚堡的事务奔走,娘说,青睚堡和紫溪城一万多户的幸福和安康在他们两兄弟肩头,他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玩乐。
弱冠前,他练武、习字、行商、照顾母亲收留的孤苦孩童,例如小七夜雪这样的孩子,再长些年岁,大哥的前任夫人失踪,让大哥几乎崩溃,他不得不扛下更多的公事和堡务,不但如此,还要年年训练得力的助手稳固青睚堡的地位,又得时常游走在大宋、金国、西辽、西夏、大理等国的贵族之间,掌握时局。
繁忙中,他没时间去留意爱慕自己的贵族女子,没空理会胆大艳女投来的火辣目光,对于情爱,他向来不沾染。现下碰到月饼脸姑娘,一切都改变了,长相平凡的她,能轻易碰触到他深藏的灵魂。甚至他想,也许娶月饼脸姑娘回家,摆脱海潋儿,过个舒心年,成婚之后,将这个没什么心眼的姑娘训练成以夫为天的媳妇,他就不会成为妻奴一族!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赖。
他虽然已经在娘的强压下订亲,但跟海潋儿的婚事,从来不会是他和月饼脸姑娘之间的障碍。
此时对面的海潋儿笑容忽地顿住,小小脑袋往后一仰。
“小哥,我好困,好困,好……”困极的她在烈酒的作用下,靠在竹榻的扶手上,很快睡着了,小而薄的唇也立刻吐出细细的鼾声。
“没心眼的小家伙。以前是吃过不少苦,还是受过不少罪?怎么再克难也不抱怨一声。”霍岳庭摇头,大手轻轻抚上她的粉颊。
看似温良的唇角,忽地勾起一抹邪魅,他俯下身,大胆地亲吻她的脸,她的小鼻尖,最后狠狠地吮住她的唇瓣。
海潋儿在梦中娇弱的嘤咛,若是她此刻醒来就会发现,小哥并不是她想的那样温良,此时的他邪魅且充满掠夺的狂猛。
吻正在无节制的加深,嘴上吮吸的力度越来越狂放,一双大掌捧着她的后脑勺,指头在她丰盈的黑发里摩挲,紧紧箝住她。
揉弄之间,乌黑小髻上的头饰掉了出来,正巧砸中霍岳庭的手背。
眼角斜下,眸子微转,瞄了瞄那个小小的金环,吻顿时停住了。
霍岳庭如遭雷击,他退离海潋儿身边,修长好看的手指拿起那枚金环。
太熟悉了。金蛇通体金亮,鳞片栩栩如生,匠心独具的蛇头正吐着金色的蛇信,娘亲手腕上如今还趴着一条跟这一模一样的金蛇。
这是青睚堡当家主母的信物。
霍岳庭温厚无害的眸顿时变得冰冷。
“醒醒,你叫什么?”他冷着脸,毫无温度地问。
“不……要吵……小哥,乖……不吵。”海潋儿乱挥着手,拒绝被吵醒。
“只要说出你叫什么,就让你睡。”
“海……海,海潋……儿。”
轰!霍岳庭觉得一道惊雷落在自己头上。
这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注定他一定是个妻奴?
许多恶梦般的场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像爹一样,唯妻命是从,海潋儿让他穿劲装他不敢穿儒袍,她叫他去西夏他不敢去大理,她指着大宋,他不敢往金国跑……
他所住的岳春院堆满了海潋儿的物品,而他被挤到最小的房间饮泣,甚至像大哥对大嫂那样,每天追着自个儿媳妇屁股后面跑。
轰隆隆!雷声更大了。
海潋儿这个毛毛虫,每次遇见她都会被坑得好惨,上次被坑着订亲,这次被坑了一腔爱意和他的心。
往后她进了霍家门,有娘给她撑腰,他……不是比爹和大哥还惨?
俊眼瞠大了又眯起,好看的手握成了拳。
在安养堂他就觉得有些奇怪,疡医治疮,掌握其道的妇道人家能有几个?除了海音音和她教出来的海潋儿,还能有谁?当时见她劳累,才没多嘴一问,结果……
便是大事不好。
在沉重打击之下,霍岳庭神情复杂,心烦意乱地睇着熟睡的人儿,此时忙着跟周公下棋的小家伙不知道天已经变了。
“我该拿你怎么办?怎么办?”
再瞧瞧手上的金蛇镯子,霍岳庭满怀惆怅,他最后将它重新安放回海潋儿的小髻上,抱起轻如羽毛的她回到八凤客栈。
避开所有耳目,霍岳庭悄悄带着海潋儿进入他所住的房间,将她安置在软软的床榻后,闭上房门,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八凤客栈,半途还跟一个满面焦急的褐衣男子擦肩而过。
对方正朝八凤客栈疾走,而霍岳庭却停了下来,回首一望,眼波冷凝。
海潋儿身边……
正沉吟着,脚夫打扮的夜照倏然而来,朝霍岳庭一拜,急急地道:“二少爷,小七在牢里发狂了!”
霍岳庭眼神一凛,他收回烦乱的心思,带着夜照疾奔而去。
第5章(1)
霍岳庭再次见到小七,那一身他亲自为他穿上的华贵衣袍变成了破布,狂性大发的小七握着带血的大刀,眼露凶光,瞪圆的虎眸里填满骇人的血丝,张狂的头发披散在两肩。
就在半刻之前,这个如同野兽的少年从恫吓他的捕头腰间抢过刀,大开杀戒,坏心捕头首当其冲被砍倒。
接着他抄起那柄刀,不费吹灰之力便砍碎了牢房的铁锁,破栏而出,犹如猛虎出柙,吓傻牢房中的犯人和官役。
见大事不妙,捕头衙役哪敢松懈,一起冲向小七,仗着人多势众,欲将他再次押回牢中,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个单薄儒雅的公子哥,仅用一柄刀,就将他们悉数砍倒在地。
小七惊人又狂放的力量和迅猛的速度都是衙役们应付不来的,他未被霍岳庭收留之前,收留他的人视他为兽类,将他关入兽笼里,和老虎争抢吃食,与野狗近身搏斗,十几年来,没有穿过一件衣裳,没洗过一次澡。当霍家老夫人从兽笼里救出他时,他几乎一句话都不会说,从小非人的境遇,使天性懦弱,胆小怕事的男孩性格里分裂出野兽的嗜血。
只要受到惊吓,沉睡的另一个小七便会苏醒过来。这个小七没有人性、没有节制,嗅到辛甜的血味就会更加狂野,如同一只野狼,将利牙穿透邋物的咽喉,等猎物不再动弹,他才会停止攻击。
“不要!不要——”腿上负伤的捕头半躺在地面上,苦苦讨饶。
而如同炼狱中走出来的修罗,瞪着可怕的眼睛,再次高举起刀,直砍向中年捕头的脖子。
“小七,你又不乖了?”如沐春风的声音,轻轻地带着笑意而来。
失去人性的兽眼一扫,刀随之劈向身后。
砍空了。
“小七,你说你想学夜照出外办差,还记得吗?”
好脾气的声音又在他的右前方响起,小七又一个回身,用刀柄猛击过去。
那道浅灰的影子急遽掠过,未被他伤及分毫。
“哎,看你这样,本少爷很挫败呀。”高绝的轻功令霍岳庭犹如闲庭信步,他时而出现在小七身后,时而又在小七身前,一边移动,一边用春风般温柔的话语安抚小七。
小七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嘶吼,有如兽鸣。
“好了,乖,让我的小七回来吧。”霍岳庭那双好看的大掌,彷佛一片温暖的云彩,轻轻地停留在小七的额顶,来回抚摸他乱掉的乌发。
兽吼没有停止,然而空洞的双眸却逐渐清亮起来,霍岳庭那浅灰色的布袖里,不断飘出熟悉又令人安心的香气,这香气从头顶上飘入小七的鼻子,唤出他的本性。
小七肩膀往下垂,被血浸染的刀铿锵一声落地,瘦弱的双肩抖动起来。
“主……子,二少爷……”小七嘤嘤哭泣。
牢房中的捕头看到这一幕,无不对灰衣男子满怀崇敬。
“这是怎么回事?!青睚堡有人闹事,有人劫……”官袍加身的县太爷气急败坏地迈入牢房内,甫一见地上血流成河,嘴巴张得像塞了颗鸡蛋。
方才有人来报说牢里出了大事,他连忙带着近身护卫和与他一起谋事的吴兴匆匆而来,没想到,等候他的竟是这样一个骇人的场面。
“鬼……鬼啊——”跟在他身后的吴兴,透过幽暗的火光一看,差点吓破了胆。
眼前竟然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霍岳庭,不同的是,一个满身鲜血,犹如恶鬼修罗,一个丰神秀雅,眼眸带笑。
“什……什么鬼不鬼的!这是我大宋地界,由不得什么青眶堡黑睚堡在这里作乱!”人为财死,也为了财变得胆大包天,眼前这位成都县令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贪图霍家的商铺,却不知死期已至。
“你以为青睚堡远在大宋之外,你就能占我商铺?”霍岳庭一手拉住小七的手,一边淡笑,笑得人畜无害。
“大胆!见到本官,还不下跪?!”
“没那功夫。”霍岳庭拉着小七,掀袍就走。
“你……给我拦住他。”他命令身后的几个护卫抓住霍岳庭和小七。
“罗县令,你的人不济呀,让我永兴军帮你一把吧,自己人不能见死不救。”
此时一个虎背熊腰的军官,按着腰上的长刀,迈着阔步走了进来。
“张将军?!”成都城里所驻扎的永兴军头领怎么来了?!罗县令吃惊不已。
“护送霍家二少爷出城。”张将军白了罗县令一眼,高声说道。
他所带来的官兵旋即格开罗县令仅余的几个护卫,排出阵势,清出一条道路让霍岳庭和小七离开。
“这……张将军,他们是……他们是要犯啊。”
“呵呵,谁是要犯很快就知道了。”张将军不以为然,心里嘲笑着罗县令的愚蠢。皇城内外的贵族大户,谁不给霍家三分薄面?偏这小县令不懂其中要害,也难怪,这个还未见过世面的小官,根本不知道霍家的厉害。
“张将军,我要带走他,劳烦你。”玉石般的指尖轻轻指了指吴兴,“他是我青睚堡的人,我要以青睚堡的规矩结束这一切。”俊美的眸里看不到杀气,却叫人寒毛直竖。
“来人呀,把这个人捆了,交给二少爷。”张将军立刻照办。
“大人救我呀,大人救我!当初你说一定会保我平安,我才……”吴兴高声喊着罗县令,话未说完他就被人用破布塞住嘴。
“二少爷,我兄弟护送你出城。”张将军大掌一挥,爽快地道。
“有劳将军。”
“二少爷甭客气,请替我向老堡主和堡主问安。”
“一定。”
带着满眼是泪,醒过来就一直苦着脸的小七,霍岳庭潇洒地离开了成都城。
从此之后,没有人再听过吴兴的消息,他是死是活,都没人说得清楚,那之后,青睚堡内外加上各地各国的分号,主事的、算帐的、掌柜的,都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不敢有任何二心。
霍岳庭离开成都城的半月之后,一道圣旨降到成都县,罗县令当日便除去乌纱帽,发配沙场,为保家卫国出了一份力。
青睚堡米价一事,顺利解决。
“哎。”霍岳庭优美的唇间吐出一声叹息。他喝了七坛烧刀子,醉眼蒙胧,却仍然头痛欲裂、心神难定。
离开成都已半月有余,他纷乱的脑海里却总是填满那自然、纯真的笑颜。该死!着了海潋儿那个毛毛虫的道了。
他撇撇嘴,又换了一个姿势,仰头观望满天群星……真的好想那条虫。
他怎么就着了她的道?!他不明白。
今日是他西夏好友洛王爷的生日,他特地跑到西夏皇城内替洛王爷祝寿,顺便来洛王府散心。
寿宴当晚,宾客盈门,大宋、西辽、金国、大理,甚至是蒙古都派出使臣向洛王爷贺寿。
酒过几巡,越发觉得忧闷的霍岳庭独自跑到洛王府后院透透气。
突然,在草木葱茏、曲径通幽的洛王府深处,他隐约听到两个金国使臣正在用女真话小声交谈。
“世子会不会无功而返?”
霍岳庭精通女真语,但他对各国的情报毫无兴趣,扔下怀里的酒坛就想走,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姓氏。
“姓海的不行,要她的徒弟。”
“姓海的在定远侯身边不好下手。”
“世子爷在娘儿们那里从没有失手过,绝对没问题的。”
“到时候有了好的膏药,我们金国兵士也是铜臂铁骨。”
金国世子要海潋儿?!
一堵筑在他和海潋儿之间的厚厚心墙,此时不停出现裂痕的摇晃起来。霍岳庭脸色一沉,怒火在他心中燃烧。
混帐!竟然敢动他的潋儿?!该死的金国人!霍岳庭斯文俊秀的脸庞顿时扭曲了起来。
他已将她深深的搁在心上,谁竟敢想抢走他心爱的女子?
叫他眼睁睁看着海潋儿被人利用、被人抢走,他做不到!
海潋儿由音音姨养大,音音姨对大宋忠心不二,没有一日不想向金国讨回家破之仇,而身为她的徒弟,再以海潋儿的性情来看,她即使面临危险身首异处,也绝不会帮自己师傅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