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近来谣言四起,有心人在城里四处放话,先皇第三份诏书一事怕是已经传开来了。”燕青一脸忧思。
蔺初阳端起桌上的茶盅,喝了几口,说道:“那便去传吧。”就只说了这云淡风轻的几个字,心思全掩在那张苍白的脸庞下,连燕青也猜不透。
“王爷,倘若……倘若欧阳公的千金再搅进此事,那又当如何是好?”对于此事,燕青一直耿耿于怀。那欧阳芸前后判若两人,也不知是真不记得了,还是只是为了保命而伪装?他原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偏偏主子不肯。
那日事发突然,先皇身边的太监张德之竟然暗中盗走诏书,蔺初阳察觉后命燕青追上时,那名太监已经身亡,然而尸体上却未发现诏书的踪迹,当下只得再命燕青回头查探是否慌乱之中落在某处。燕青沿途搜查皆是无功,最后在皇灵寺后院的池塘边撞见欧阳公的千金,赫然发现她手里拿着先皇遗诏,正低着头神情专注地读着遗诏里的内容,似乎不知大祸临身。
过程中,蔺初阳只是默默地看着一切事情发生,看着那名女子脸上的表情从起初的疑惑不解慢慢转变成害怕惊恐地逃到他身边来,犹如惊弓之鸟地求他伸出援手;原以为抓到救命稻草的她,在一次又一次的苦苦哀求后才终于看清事实,原来手里紧握不放的不是救命稻草,而是致命的罂粟。
自始至终,蔺初阳未置一词,一径地任由她希望破灭地沉入水里,唯她双眼蓄着悲愤惊惶又怨慰不甘的神情,深深印在他脑海中。
原以为事情就此便告一段落了,孰知更令人震惊的事实紧接而来,自欧阳芸手上取回来的诏书居然只是副本,真正诏书下落不明。
蔺初阳沉思片刻,才缓缓说道:“她自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兴许已将那日发生之事全忘了。”上天予她重生机会,如若全忘了,倒也是件好事。
这番推论倒也合情理,然而燕青心里却很矛盾,挣扎许久,终还是谏言:“王爷,请容燕青斗胆一言,欧阳芸身上存在太多变数,眼下虽然记不得了,难保日后不会突然记了起来,更何况她也许知道真正的诏书落在何处,王爷不得不谨慎。”
“嗯。”燕青一片殷殷谏言,蔺初阳仅淡淡一字回应,这个话题便打住了。
蔺初阳闭上双眼,听着燕青又汇报许多要事,转眼又耗了不少时光,苍白脸上渐渐添上一丝倦意。
“王爷,太医刚才离开的时候面色凝重——”
“不碍事。”蔺初阳打断他的话,转而问道:“还有其它事要奏么?”
燕青想了一会,说道:“欧阳公派人送来请柬,下月初寿宴请王爷务必赏光。”
自家主子私下鲜少与大臣们来往互动,以往这类宴会邀请多半以捥拒作结,燕青正想下去差人回复,孰料主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好。”
不轻不重的,就单单一个字,燕青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正欲跨出门槛的那只脚绊了一下,差点摔出去。
再过几日就是欧阳贤寿宴,欧阳府里的仆役们正为此事忙得不可开交,平日里跟在身边伺候的喜儿也让刘管家调到前厅帮忙,欧阳芸自告奋勇要在寿宴弹上一曲,此时此刻自然也没闲着,白天在听云阁练琴,到了傍晚就移到后院,点盏熏灯,继续练。
“这一手烂琴艺,倒是教本爷见笑了。”
身后无预警地响起一道男声,正埋头苦练的欧阳芸一楞,抬头便瞧见熟悉的身影倚在栏杆前,由着不羁的笑在脸上蔓延。
“你你你……”两眼盛着惊讶的欧阳芸有些结巴地看着倚在栏杆前的人。
没想到这人还真的找着她了,刺客军团的情报网果然不容小觑呀。
“你叫欧阳芸是吧?”凤无极徐徐朝她走去,嘴角噙着笑,衬上那张俊美脸庞,便是一句话不说,身上亦是散发出张狂不羁的气质。
欧阳芸“嗯”了一声,点点头。
说实话,她还真好奇他是如何神通广大地寻来这里,突然想起那日他不知在自己身上抹了什么东西,欧阳芸脸色丕变,美眸流露惊疑。“你、你该不会是用什么蛊啊虫啊之类的东西追踪我吧?”
凤无极闻言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觑她一眼,语气无比骄傲:“从来本爷要找的人,没有找不到的。”
言下之意,他凤无极要找到她欧阳芸简直易如反掌。
“你说的什么蛊、虫,爷我闻所未闻。”即便有所听闻,骄傲如他也不屑以此道寻人。见她一脸疑惑未减,便说道:“是我家疾风找到你的。”
“疾风?”
欧阳芸纳闷之际,只见凤无极对空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工夫,远处飞来一只大鹰,在天空中振翅飞翔盘旋。
欧阳芸见着此大鹰,恍然大悟道:“原来这鹰儿是你养的,我还纳闷它最近怎么老在附近盘旋,还以为它爱慕的雌鹰落到我家的屋檐上了。”
“爱慕的雌鹰呀……”真是有趣的解读。
凤无极笑呵呵地,愈看愈发觉得眼前人甚是有趣;也不知为何,这张称不上绝世倾城的容颜就这样辗转停在心间,轻轻烙了印。
“你这般瞅着我做甚?”欧阳芸抬眼就看见他钉子般的视线。
“不做甚,只是在想,当日客栈之中相遇的矮小子竟然是名女子。”凤无极未曾料想到,那个举止大刺刺、还百般刁钻不配合的臭小子,原来是这般清丽秀美的姑娘。
“女子怎么了?女子便入不了你的眼是吗?”若非她这名小女子帮忙,只怕他早让人抓去扒了层皮,哪还能活跳跳站这里跟她说话!
“即便你不是女人,本爷也已经将你牢牢记住了。”
那日,从秦力那里得知他要找的人居然是女儿身时,凤无极当下不只讶异,内心还隐隐有丝喜悦,说不上来那是怎样的情绪翻腾,就是觉得高兴。
凤无极这席况味不明的话欧阳芸听得是迷迷糊糊,直觉地抬杠:“那此刻小女子我应该感到荣幸吗?”若还是为了报恩那件事,那她佩服他的锲而不舍。
“听闻大户人家的闺秀十之八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刚才听你弹奏,才知事实和耳闻有所出入。”凤无极讪笑。
别以为她听不出他拐着弯损她。
一丝丝窘迫漫上脸庞,欧阳芸黑着脸,悻悻然:“要、要你管!”
她问过喜儿她的琴艺如何,喜儿当时回答一句“甚是奇特”,那时她还以为喜儿说的是她挑的曲子特别,没想到那丫头竟是不好意思明说她弹得不好,才会这般迂回又含蓄地暗示她。
“这等琴艺本爷自然是管不着,只是好奇你打哪生来的好兴致,都弹了个把时辰了还这么兴致盎然?”就没见过像她这样埋头苦练的,若弹得好那便罢,偏就是弹得不好才更教他不忍心打扰。毕竟这年头如她这般知晓勤能补拙的人不多了,教他如何忍心打断?
“我练曲自然有我的用意,说了你也不明白。”欧阳芸挫败地叹了口气,回想他方才话意,似是已来了一阵子,便转了话题:“我说你这名刺客日子倒是过得挺惬意的,放着买卖不做,专程跑来看我练琴?”
哼,明明要她好好记住他的名,结果到头来她依然只记得“刺客”二字。
凤无极皱眉,“何以你认为我是刺客?你有见过像我这么光明磊落的刺客吗?”开口刺客,闭口刺客,他可不记得他有这么介绍过自己。
光明磊落?欧阳芸狐疑地看他一眼,岂会不知要进到这深宅后院怎么说也得由仆役们带路,眼下却连个通报都没有,料想这人是趁隙潜进来的。
“我问你,你方才如何进来的?”好啊,看你如可再劝!
“那自然是……翻墙。”那俊美又骄傲的脸首次浮现一丝窘迫。
闻言,欧阳芸噗嗤笑了声,杏眼儿弯弯直觑着他,那表情俨然是在说“还真是光明磊落”呀。
“你笑甚!怎么进来不是重点!”
“那你说什么才叫重点?”欧阳芸从善如流地问,憋住不断漫上来的笑意。
凤无极哼了一声,俊美脸上恢复一派骄傲自若,道:“本爷我言出必行,一有你的消息,便专程寻你报恩来了。”
如若表情不是那么骄傲,如若态度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兴许欧阳芸会很感动的,只因有个人心心念念惦记着那微不足道的恩情。
“拿着。”凤无极突然从怀里拿出一块雕刻精致的玉牌递给她。
“喔,给我此物是何意?”欧阳芸没有多想,顺手就接了过来,好奇地拿在手中打量,看了许久才瞧出那玉牌中间原来刻了一个“凤”字,还未来得及深思其义,就听见凤无极用骄傲又带点施舍的口吻对她说:“凭此玉,你可向本爷讨个愿望,算是还你当日相助之情。”
讨个愿望?这话听起来比较像施舍耶。
欧阳芸真没见过像他这么骄傲的人,明明说是来报恩的,可那姿态又高高在上得不可一世,活脱脱就是纨绔子弟的言行举止。
“好吧,此物我收下了,这样咱们算是两清了,省得你老是惦记着要报恩。”说罢,欧阳芸即将东西收妥放好。
凤无极听着她说那句“省得你老是惦记着要报恩”,脸色微微一沉。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赏赐,只有她敢收得这样勉为其难,真是不知好歹的笨女人。
凤无极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好脾气,便是眼下这女人如此不识好歹,他竟是觉得无所谓,径自转了话题,问:“那日好像听你提到逃婚,怎么?是我累得你逃婚失败么?”
欧阳芸听出他话中带有一丝歉意,倒没有苛责什么,只是轻轻耸了耸肩,说道:“这不怪你。”
“你若真不愿嫁,此刻便可以玉牌向我讨愿。”凤无极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神色坚定。
欧阳芸不知凤无极说的是真是假,就是看着他那副信誓旦旦的神情莫名地有些感动,张口原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笑笑地走回梨花琴前。
交浅言深,他有这份心意便足够了。
“怎么,还打算接着练?”凤无极诧异地问,眉头深深皱起。
欧阳芸嗯地应了一声,道:“反正天色还早,我闲着也是闲着。”一顿,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刚才听你之言,莫非你懂音律?”
“不懂。”简洁有力。
闻言,桃花般的眼儿瞪圆了,不敢置信道:“那你适才还好意思说我弹得一手烂琴?”就他这个门外汉,还敢大言不惭地说她呢。
“不懂便是不懂,需这般大惊小怪么?”
见他又露出那种骄傲又跩跩的表情,看得欧阳芸直摇头,心中那点小感动消失殆尽。
“你弹的和我平日里听的那些确实不一样啊。”凤无极讷讷地想解释什么,可惜欧阳芸根本懒得听,径自坐回梨花琴前,打算用土法炼钢的方式继续埋头苦练,反正距离寿宴还有好些天,她不信在此之前自己连首象样的曲子都弹不出来。
“其实,练琴就和练武一样,讲求循序渐进,就你那样瞎练,几时才能成事?”见她不搭理,凤无极轻叹一声,而后道:“今日便宜你了,本爷陪你练习一会儿。”说罢,凤无极弯腰拾起地上枯枝,纵身跃入院中。
欧阳芸本不想理会他,却没忍住好奇心,抬头看见他手里拿着地上捡的枯枝,飒爽地在院中舞剑,身姿甚是飘洒轻快。
欧阳芸怔望好一会儿,明白他是想以剑舞引她琴音入境,便不疑有他地抚琴跟进,随着剑舞而奏,原本总停滞的段儿意外地变得流畅许多。
凤无极离开前,这么对欧阳芸说:“欧阳芸,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欧阳芸不明白,便问:“什么意思?”
“就是,很快会再见面的意思。”凤无极未再多做解释,任由她一脸疑惑,转身笑着离开。
寿宴当天,宾客络绎不绝,欧阳府的小厮们忙着接待贵客人座,端茶倒水奉果子点心一样不缺,期间不时见到欧阳贤伉俪穿梭其中与远道而来的宾客打招呼;这厢客人说一句“欧阳公真是老当益壮啊”,那厢主人家便回一句“托您的福,尚可尚可”,逐一逐个寒暄上两三句,再招来小厮领贵客入座,如是往来回复之间,宾客便也差不多都到齐了,唯独剩下东家旁边的大位还空悬着,正感到纳闷之时,小厮匆匆跑到身旁说:“大人,凤阳王来了!”
来不及做出反应,抬头便见一向鲜少参加宴会的摄政王姗姗来迟,在他之后,是不请自来的凤阳王,两人像是约好了似,一前一后到来。欧阳贤见状,立刻上前迎接,照例寒暄了几句后,便命小厮迎两位贵客入席。
东家左右两侧皆备着大位,凤无极偏不入席,一径走到右侧的桌子前,对着那位子上的人笑意晏晏:“闻太傅,本王与蔺皇叔许久未见,想坐近些好说些话,不知闻太傅可愿成全?”
一向目中无人的凤阳王几时这般有礼过了,上回在大殿上带头说出验诏书的事便是凤无极掐住他的把柄才勉强去做的,手段比起摄政王可丝毫不逊色,闻太傅自然不敢得罪。
“凤阳王金口既开,老臣自当配合。”闻太傅起身拱手作了个揖,便另寻位子入席去了。
“久未见面,皇侄依旧这般我行我素。”蔺初阳淡淡说了一句,听不出是调侃还是闲话家常。
“也是。小侄一向如此。”凤无极也不否认,看着欧阳府的小厮们手脚俐落地将原先用过的酒器撤了,重新换上一套新的后,这才入座。
一坐定,身边的奴婢立刻上前斟酒,凤无极拿起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目光瞥向身旁的蔺初阳,“倒是小侄听闻皇叔向来深居简出,今儿个怎么有兴致走这一遭?”
“嗯,正好得空。”蔺初阳没多做解释。
期间奴婢凑过来为他斟酒,他顺势执起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酒器中莹莹流转,还未饮,清冽酒香已扑鼻而来。
“本王记得,皇侄与欧阳公过往并无私交?”蔺初阳问道,终是将酒器凑到唇边轻抿一口,入口味道清冽甘醇,滑入喉下齿颊留香,后韵却是泛起一阵甜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