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仪式庄严而充满温情,解忧从浩浩皇恩中,再次感受到肩上的责任,并暗自下定决心,要做出一番成就,来回报皇帝陛下的信任。
只有在得知乌孙王,因哀悼逝去的细君和新生儿而不克前来时,她心中有些许的失落感;她原以为,乌孙王会像娶她的堂姊那样,亲自到长安来迎接她。
不过她很快就将这份失落感抛开,不愿让任何负面情绪,干扰自己的使命。
按照陛下的旨意,她在京城停留了数日,由主理西域事物的官员教授乌孙人的婚姻生活习俗之后,便辞别故国,怀着热情与希望,带着汉皇赐予的庞大嫁妆,登上乘舆,在人群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远赴西域的漫漫长路。
*
车马辚辚,华盖亭亭,大汉公主近万里的西行之路,何其艰难而漫长!
出长安城后,和亲使团一路西上陇阪,沿河西走廊过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等「河西四郡」;再横跨大戈壁滩,西出玉门关,横穿白龙堆。在楼兰国稍事停留后旋即北上,沿孔雀河走轮台,经龟兹、姑墨、疏勒等国。
一路上黄尘飞沙,雪雨风霜;戈壁滩的烈日,万里荒漠的流沙;不同的饮食,异样的风土、疾病灾害等,无不考验着解忧和她的队伍。
历经千辛万苦,解忧一行,终于在次年夏末,抵达乌孙国。
当绵延十里的送亲车队,穿过坡麓上茂密的雪岭云杉,缓缓进入坐落在喀拉峻草原上的乌孙国夏都特克斯城时,辽阔的草原顿时欢腾起来。
夏季的草原风光迷人,雨过天青的山色空明透亮;一道彩虹飞悬于天际,蓝天中白云悠扬地飘动。芳草萋萋,繁花似锦,白色的毡房与褐色的畜栏,星罗棋布地散落在草原上,一群群牛羊马驼和一簇簇五彩旌旗,点缀着绿色的草地;辽阔的旷野恰似一张巨型彩色地毡,起伏着,一直铺向天边的山脚下。
粗犷的牧民们热情豪迈,一碗碗温热的马奶酒被送到眼前,他们全用一张张欢欣的笑脸,迎接远方的使者。
在经历过深秋的萧瑟寒风,严冬的鹅毛大雪,春天的漫漫黄沙与夏日的烈烈骄阳后,解忧和她的随行者们,忘了长途跋涉的艰辛和疲累,无不怀着喜悦的心情,面对这片美丽的草原及热情洋溢的人群。
车轮停住,门帘掀开,在送亲使节和侍女、护兵的陪伴下,解忧踏上了乌孙国这块土地,一大群乌孙国的王公大臣,已伫立在车前迎接她。
解忧快速扫过他们,却发现乌孙国国王──她未来的夫婿,并不在其中。
「臣等恭迎大汉公主莅临!」
就在她略感诧异时,一个身着盛装、神情严肃的年轻人走出人群,在她面前抱拳俯身,行了个汉礼,表达欢迎之意。
显然,他是这些人的头领。
礼毕,当他直起身来,与解忧的目光相对时,解忧心头一震。
这男子有双明亮而乌黑的眼睛、魁梧强壮的体魄和温暖粗犷的笑容……一切都那么相似,可是,他却不是她要嫁的那个男人。
「阁下是谁?」她情不自禁地问。
「臣,翁归靡,乃乌孙国相大禄。」年轻人严峻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让他看起来既年少又调皮。
尤其令解忧惊喜的是,他说的是一口纯正的汉语。
「因吾王有事无法分身,故特令臣属及各位长老,在此迎接公主。」他为她一一介绍站在他身后的乌孙国长老们。
解忧微笑聆听,心里却无法不去猜测,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阻碍了乌孙王,前来迎接他不远万里求亲得来的新娘?
等翁归靡介绍完毕后,她克制着内心的不安,平静地向众人回礼。「感谢大禄和长老们,不辞辛劳来此等候。」
乌孙国译长立刻将她的话,转译给各位长老听,长老们纷纷表示对她的欢迎,并请她和汉使们进毡房歇息,准备今夜的迎亲典礼。
第1章(2)
由译长口中明白他们的意思后,解忧暗自想:新郎不来,如何迎亲?
但她随即将这个念头驱逐,反正人都来了,就听其自然吧。
可眼前美丽的大草原,令她不想进毡房休息。
就在她提出想先看看草原时,正在指挥随从卸下常用物品的芷芙快步走来。「公主,长史派人传口信,有两辆车陷入泥淖中。」
她当即指示:「去告诉吴将军,带十名护兵,速去协助长史。」
「不需惊动护兵。」站在附近一直暗中观察她的翁归靡,听到她们的对话,立刻阻止了领命欲走的芷芙。「公主不必担心,这事交给臣下去安排。」
也许因为语言相通,解忧对他很有好感,于是点头。「那就有劳大禄了。」
「应该的,公主先进毡房内休息吧。」翁归靡挥手招来坐骑,那是一匹浑身赤红的天马;当他翻身上马时,几个精悍的士兵也跟随他前去。
他们离去后,解忧询问,是否可以到草原上走一走。
通过译长,长老们得知公主宁愿到草原上走走,也不想进毡房休息时,这些祖祖辈辈都在草原上生活的王公贵族十分高兴。
其中一位慈祥的老者对她说了一串话,可惜她一句都听不懂。
幸好有译长,她才知道这位是山南翕侯。他说乌孙国今后就是公主的家,她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还问她是否喜欢喀拉峻草原。
「喜欢。」她指着大草原,真心地说:「这里的天空好蓝,我喜欢一望无际的草地、喜欢盛开在草原上的花儿,也喜欢在草地上奔跑的牛羊马群。在我的故乡,从来看不到这样美丽动人的景象。」
她的话取悦了在场的长老们,他们欣喜地看着她,带着汉人侍女跑向草原。
置身于柔软清凉的碧草中,望着耸立在草原上的祭台,和欢快忙碌的人群,解忧很开心。
以前她只知道胡人乃不开化的民族,西域则是苦寒之地,可今天,从翁归靡、山南翕侯及其它长老身上,从欢迎她的乌孙人脸上,她看到了质朴和善良、感觉到了温暖和关切,她想,她已经开始喜欢这个神奇而美丽的地方了。
「公主快看,白兔在羊群里玩耍哩!」
冯嫽的惊呼,让跑在前面的她停下了脚步,转身走回侍女身边。
「兔子跟羊玩?那可真有趣。」解忧惊喜地往聚在草窝深处的羊群看了看。
冯嫽指的那只雪白小动物,正趴在草地上,短短的尾巴对着她。
她不由疑惑地说:「那是兔子吗?看起来像小羊。」
「小羊不会那么小,应该是兔子才对。」冯嫽坚持。
「刚生出来的小羊,应该就那么大吧?」解忧也不太确定,她和冯嫽自幼长在王府,虽然打猎时见过白兔,可从没见过羊羔,因此一时也拿不准。
就在她们争执不下时,一道蓝影掠过,趴在地上的小动物,落入一双纤手中。
冯嫽立刻喊了起来:「芷芙,妳为何把牠给抓了?」
高瘦纤细,有一身好武功的芷芙捧着那小东西走过来。「是兔子或羊,抓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解忧笑道:「那是说抓就能抓到的吗?既然妳抓着了,就让我们看看吧。」
「对对对,快给我。」冯嫽一把扯过芷芙的手,想将那小动物看仔细,不料那不安分的小动物,「噌」地跳脱芷芙的手,窜入草丛里。
「喔,牠跑了!」冯嫽懊恼地边追逐边喊:「芷芙,快抓住牠!」
解忧看到芷芙尾随冯嫽在草地上追逐,也跑了过去。于是,三个姑娘在草地上跳跃着、追赶着,结果惊动了本来窝在阴凉处吃草睡觉的羊群。
羊儿们大概极少受到这样的打扰,顿时惊慌失措,「咩咩」叫着东窜西逃。
当即,宁静的草原喧腾了,雪白的羊群在油绿茂盛的草丛中奔跑,彷佛一团团白云,飘浮在绿色的毡子上。
身着杏黄襦裙的解忧,与身穿粉色半臂的冯嫽,和一身淡蓝的芷芙衣袂飞舞,裙襬飘飘,宛若美丽的蝴蝶,翩翔在白云绿毡间。
附近的人们都被这一幕吸引了,纷纷把目光投注在热闹的草地上。
忽然一头又肥又大的绵羊,撞上解忧的腿,她被绊倒在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公主!」两个侍女吓坏了,慌忙跑过来想扶起她。
不料她两手一挥。「别动!」
「公主,妳摔伤了吗?」冯嫽跪在她身边,焦虑地问。
芷芙则弯下腰端详着她的脸,然后绕着她的身子转了一圈,嘀咕道:「公主面色红润,双目清明,呼吸均匀,不像受伤的样子。」
「这样轻轻摔一下就受伤,我有那么娇贵吗?」解忧面朝蓝天,悠然地说,并再次挥挥手。「妳俩要不躺下,要不走开,别挡着我的视线。」
两张凑在她眼前的脸蛋立刻闪开。
冯嫽不安地说:「公主,有好多人在看,妳真要躺在这里吗?」
「不会有人过来,这里草深,足以作屏障。」她拂开脸上的长草,惬意地闭上眼睛,翘起鼻子嗅嗅,叹道:「草软,花香,天高,云淡……喔,好舒服!」
「毡房里也一样舒服。」
男性的声音击中耳鼓,解忧猛地张开眼,看到翁归靡兴味盎然的笑脸。
没想到真的有人走过来,她一骨碌爬起,拍打着身上的草屑,窘迫地说:「大禄……失礼了。」
看着她涨红的脸和局促的动作,翁归靡脸上的笑纹更深了。
他语气纵容。「公主不必拘礼,这里不是长安,草原民族没那么多规矩,臣下只是担心草地潮湿,因而打断公主的雅兴。」
「呃,真的有点湿……我一高兴,就忘了下过雨。」她摸着身上的衣物,不好意思地问他:「我的史官和马车没事吧?」
「没事,他们已经到了。」说完,翁归靡指指她的头。「公主发上有草。」
「糟糕,我这样子一定会被你的族人耻笑。」解忧慌忙用手去抓,两个侍女也赶紧过来替她清理。
「不会的。」他看看四周,微笑地说:「我邦是游牧民族,崇尚自然,草原、山林、河流,是我们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看到公主这么喜欢草原、喜欢牛羊,乌孙国的子民,只会感到骄傲和欢欣。」
发现附近的人们,果真都面带笑容,解忧安心了。「这样就好,我可不希望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成为不受欢迎的人。」
「怎么可能?公主与吾王成婚后,就是乌孙人的国母,没人会不欢迎妳。」
这话触动了她的心结,由于对方的汉语说得很好,人又和蔼可亲,解忧本能地对他有种亲切感,因此大胆地问:「这门亲事,是大王要的吗?」
她的直率与敏锐,让翁归靡微微一愣,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
「那他为何不亲自来迎亲?当年他亲自去长安迎娶我堂姊,这次连我人到了这里,他都不来,所以我想,大王恐怕根本不想要这门亲事。」
见她一语中的,说到了重点,翁归靡不知该如何解释。
在刚决定续娶大汉公主时,堂兄并不反对,可后来由于来自匈奴的左夫人从中挑唆,使得堂兄渐渐对大汉公主未娶先厌,最后连婚礼都不愿亲自参加。
在见到解忧前,他也信了左夫人的话,认定新来的公主一定也像细君一样,是个身体单薄、娇弱内向,且惧怕异族男子的女人。
若堂兄真的冷落了她,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反正他力主堂兄迎娶汉公主的理由,与大汉天子嫁公主的目的是一样的,只是想藉此婚约维系两国间的联盟。
至于婚姻的本质,或者新人是否幸福美满,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可现在,当他见过解忧公主,发现她是个与细君完全不同的女人后,他的想法变了,深悔没有说服堂兄前来。
此刻,翁归靡由衷地希望堂兄能改变想法,好好地对待公主,让她永远保持这样快乐的笑容。
「公主言重了,吾王如果不想要这门亲事,就不会向大汉天子提亲,也不会精心选出宝马作为聘礼。」他急中生智,替堂兄开脱。「如果不是因为最近与邻国的关系出了点问题,吾王定会亲自前来迎接公主。」
「这是真的吗?」
「是的。」但愿天神宽恕他不得不说的假话。翁归靡在心里默默忏悔祈祷。
解忧注视着他,被他真诚的黑眸说服了。「大王是为了国事,我自然能够理解并接受。希望汉乌联盟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能更加的巩固和强大。」
「公主胸怀坦荡,臣下实感佩服,而那正是我们如今在做的事情;为此,还望公主珍重身体。」面对如此通情达理的公主,再想到堂兄暧昧不明的态度,翁归靡深感不安,便转了个话题。「今夜的迎亲典礼,将按我邦风俗举行,会通宵达旦。公主长途跋涉劳累,还是先进毡房休息吧。」
「好。」解忧爽快地答应,并看着附近的白色毡房,请求道:「大禄可以带我认识一下毡房吗?从来没住过这样的房屋,我怕会闹笑话。」
「能为公主解疑,是臣下的荣幸。」翁归靡谦虚地说着,陪她走向最大,也最华丽的毡房;与它比邻的,是两座稍小的房。
翁归靡边走边告诉她,乌孙人家每户最少有三座毡房,功能相当于汉人的起居室、厨房和储藏室,而毡房四周很深的沟,是为下雨时排水而挖凿的。
解忧喜欢他的讲解,惊讶地问:「这里有很多雨水吗?」
「是的,高山草原的气候多变,尤其夏秋之际,雨水较多。」
这时,两个乌孙士兵来找翁归靡,解忧没有停步,带着冯嫽和芷芙走向毡房。
「公主。」
她刚要进门,身后却传来轻唤,解忧讶异地转过身。「什么事?」
翁归靡阳刚的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轻声说:「羊羔和白兔,虽然都是头小身大尾巴短,但羊羔耳朵低垂、眼眸乌黑;兔子耳朵直立、眼呈赤色。了解这点,公主就不会把小羊羔误认为白兔了。」
喔,原来他听到她们追逐羊群前的对话了!
想到自己「羊兔不分」,解忧的双颊发烫;幸好翁归靡话一说完,就转过身去跟那两个士兵说话,并没有盯着她羞红的脸庞看。
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解忧暗自感谢他没有嘲笑她的无知。
「公主,原来那真的是小羊耶。」身边的冯嫽低声说。
「是啊,闹笑话了。」解忧红着脸随她走进毡房,才进门便发出一声惊叹。「喔,我们要学的东西可不少呢!瞧这里,真令人不敢相信!」
掀门帘引路的两个侍女也同样吃惊,第一次来西域的她们,从没想到这外表普通的毡房,内部竟然如此豪华舒服,却又不失古朴与粗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