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交握,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失态。她的头微微低下,行了一个得体的大礼。
“拜见庆安王爷。”她听见自己说。
“原来孟小姐认得本王?”魏明伦笑道。
“庆安王爷的名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名字对她却有另一层重要意义。
“是吗?”魏明伦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身边放浪之人却又开口,“那我呢?孟小姐可认得我是谁?”
“你?”她眉一挑,瞪向他,“不知。”
“我是魏明伦的二弟,按说,也该名满天下才是。”他再次以看好戏的神情瞅著她,似在等她出丑。
“从没听说过庆安王爷有什么二弟,”玉玄轻哼,“庆安王爷本是孤儿,後被先帝收养,认为义子,哪来的兄弟?你乱认亲戚吧?”
“哈哈哈!”放浪之人仰天大笑,“对,你说得对,的确是乱认亲戚。”
“二弟……”魏明伦不由得摇头,“就别戏弄孟小姐了。”
“我哪有戏弄,是她自己脑子笨,转不过弯来。”放浪之人转身,正视她,一步一步,朝她逼近,“既然庆安王爷是孤儿,被先帝认为义子,那么,天底下还有谁可以与他称兄道弟?先帝,有几个儿子?”
轰的一声,玉玄的脑中彷佛炸开了锅,浑身一颤。
天啊!她为何连这么简单的关系都想不到?是她太笨?太傻?还是见了朝思暮想之人,一时变得迟钝了?
先帝的儿子只有一个。
天底下,也只有一个人能与魏明伦称兄道弟,那个人就是……
答案还没道出口,就见她父亲率领一班老臣胆战心惊地寻到这庭院,颤巍巍迎上前,立刻跪倒一片。
“参见皇上—— ”众人齐声道。
皇上……没错,就是这个答案,这个她本该猜到,却不愿面对的答案。
如此放浪、顽劣之人,竟是皇上!
第2章
夜已深,玉玄的心情仍因白日的事件,起伏不定。
她得罪了当今皇上,会给家里带来麻烦吗?虽然记恨父亲,却也不希望他因为自己的无心之过而惨遭连累。
今天本该是喜庆之日,因为她终於与救命恩人重逢,偏偏转眼间又惹上无妄之灾,悲喜交加,令她头疼不已。
本来在这午夜时分,独自对月,她可一边饮著清茶,一边回忆甜蜜往事,但如今的她,却愁眉深锁。
“小姐,”翠萍突地叩门。“老爷来了。”
父亲?
玉玄一怔,立即站起来。
这么晚了,父亲忽然前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吧?他们父女俩的关系本就冰冷疏离,现在她又惹皇上不快,这下恐怕更加难以修复了……
敛神,她理了理衣容,开启门,立在门边,垂眼恭迎父亲入内。
一入门,孟学士看见女儿,面有尴尬之色,欲言又止。
“老爷。”玉玄恭敬地唤。
“说了多少次,不要这样叫我,”他不禁叹息,“玉儿,你还在怨爹,是吗?”
“不,只是习惯了。”她仍是回以这句话。
有些事,是不能拋下的……
孟学士沉默,彷佛知道她的心思,内疚浮在脸上,夹杂著难言的悲哀。
“玉儿,爹这么晚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清清嗓子,他转换话题,避免窒息的气氛继续蔓延开来。
“老爷请讲。”她微微颔首。
“听说过两日,太后老人家要搬到颐春园小住。”
“太后?”颐春园?
恕她愚昧,这一次她还真猜不透父亲为何突然跟她提这件事。宫里的事,干她何事?
“这颐春园是皇上为了孝敬太后,特意修建的行宫,就在京城外百里。据说那地得天独厚,冬暖夏凉,风光怡人,太后每逢身体不适,便要到那儿小住一阵子。”孟学士继续道。
“所以……太后身子微恙?”玉玄猜测。但这该是御医烦恼的事,她又帮不上忙。
“不不不。”孟学士忽然露出难抑的笑容,“这一回,与以往不同。”
“哦?”
“这次太后到颐春园,是想召几个官员千金同住,名义上陪她说话作伴,实际上则是……”语气神秘了起来,“另有意图。”
“什么?”玉玄不笨,此刻父亲一提点,她便料到八九分,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的心,在这一剎那跳得厉害,双颊也猛地染红了。
“玉儿,你已猜到了吧?”孟学士马上察觉到女儿的异样,虽然两人的关系生疏,可毕竟父女连心,一举手一投足便能猜出她的心思。
她咬咬唇,算是默认。
“没错,就是选儿媳妇。”他笑道。
“这……与我何干?”玉玄羞得头更低了。难道……
“玉儿,你的心思,为父瞭解。自从十六岁那年偶遇庆安王爷,你就忘不了他,今日重逢,心情如何?”孟学士小心询问。
“今日得罪皇上,吓都吓死了……”她拐弯细声回答。
“皇上不是小气之人,你看他由著庆安王爷叫自己『二弟』,不拘君臣之礼,就知他不会把你的所言所为放在心上。”
“是吗?”如此说来,那放浪之徒倒有几分可取之处。
“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次太后选儿媳妇,一是为了庆安王爷,一也是为了皇上日後纳妃封后著想。天下女子哪个不想入主皇宫?所以打皇上主意的肯定居多,庆安王爷一定没人跟你抢。”孟学士说得直接。
“做庆安王妃哪里比当皇后差了?”玉玄听了,忿忿不平。
“你啊你,还没过门呢,就护著未来夫婿了?”他哈哈大笑。
“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她感到自己双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
“我女儿冰雪聪明,相貌出众,铁定能让庆安王爷钟情的。”孟学士胸有成竹,“今晚收拾行囊,明儿我就派人送你到颐春园。”
不知为何,多年的怨恨在这一夕之间似有瓦解,玉玄心里弥漫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品尝到久违的亲情……
“多谢老爷。”她由衷感激。
“若真要谢,就叫我爹。”孟学士笑脸忽凝,低声要求。
“……多谢老爷。”
假如改口,就是对娘亲的背叛,她怎能为了一时高兴,就忘掉过往所有一切?
“你啊!”孟学士不由得感慨,“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执著。不叫爹不要紧,我只担心你这执著的劲儿将来会害了你啊!”
害了她?
但在她认为,执著才是好事,而且应该像她听过的诗中所说,山无陵,江水为竭,乃敢绝。
颐春园的景色比玉玄想像的还要美,可是入住了这么些时日,她却不曾到花园好好走走,每日只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屋内,连太后那儿也不太敢去请安。
为何?
从小到大,她从不知自卑为何物,总觉得只要自重自爱,哪怕出身再低微,也可以活得昂扬。
但自从搬进颐春园,她才体会了人为何会自卑。
从前,她真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总以为有著大学士千金的头衔,再加上有几分姿色,定能在这高贵华美之地行走自如……然而,事实并非她所想像的一般。
她不识诗书礼仪,不懂琴棋书画,在别的官宦千金面前,就算伪装高雅,终究心虚。
她觉得自己就像穿著一件纸扎的衣服,稍一不慎,就原形毕露,无颜面对世人的鄙夷目光。
所以,她步步惊心,处处介怀,直到最後,连房门都不敢迈出。
“小姐,明日太后设宴,宴请各家千金。”翠萍迟疑道:“我听说……”
“什么?”玉玄心中一紧,突地涌起不祥预感。
“是尚书千金家的丫头告诉我的,说太后为了替皇上与庆安王爷挑两个好媳妇,决定比试一下诸家小姐的本领。”
“比试?”如何比?她轻蹙眉心。
“除了弹琴跳舞外,听说还要吟诗作对呢。”
吟诗作对
玉玄脸色顿时刷白,半晌不能言语。
弹琴跳舞若是苦练,还能对付一二,可吟诗作对对她而言,难如上青天。
因为,她大字不识一个呀。
自幼跟著母亲在外颠沛流离,连三餐都成问题,读书对她而言,是比摘星采月更遥不可及的事。
“小姐,这下该怎么办?”翠萍不由得替她著急。
“能怎么办……”玉玄叹一口气,“该怎样就怎样。”
是她太贪心了,妄想成为庆安王爷的妻子。其实,今生能与他重逢,远远地看著他,知道他过得平安如意,她该满足了。
如此一想,心情总算平静了一大半。她轻轻推开身边的窗,看见外头阳光明净,不知为何,忽然有种云淡风轻的轻松感觉。
“翠萍,走,咱们到花园逛逛。”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突然道。
“小姐?”翠萍诧异,“你……”
“咱们入住颐春园这么久,老待在屋子里算什么?明儿回去,府里人问起这里景色如何,咱们都答不出来,多亏啊!”玉玄倏地笑了。
有些东西,一旦想通,诸事百通。
“对,小姐说得对!”翠萍也明瞭地莞尔,“咱们走。”
於是两人一前一後,在风光无限的园中迤逦前行。
春季万物复苏,四周繁花初绽,空中弥漫著淡淡青草的气息,给人一种清新的美丽。
“小姐,你听,有琴声。”翠萍忽然伫足。
的确,不远处林荫小径的尽头,传来隐约的丝竹乐声,配合满园青绿,独具韵味。
奇怪,此刻不过下午时分,距离太后习惯的晚膳赏乐还有些时辰,到底是谁在奏曲?难道是丝竹班子的预演?
“走,咱们去瞧瞧。”兴致一来,玉玄率先朝琴声来源处走去。
穿花扶柳,拨开一层又一层的绿枝垂缕,她的脚步忽然怔住,瞪大眼睛。
该死!冤家路窄,她怎么又撞到了这个讨厌鬼!
小径深处,原来辟出一片草地,设有石案桌椅,只见一个人正悠闲地卧于露天口上,欣赏音乐,闭目击节。
他的四周围绕着宫女与乐班,有的替他按摩捶背,有的奏曲供他享受。
她想转身,无声无息避开他,不料,他忽然睁开双眸,对她咧嘴一笑。
“喲,好巧啊!“她高声呼唤。
这一声,逼得玉玄不得不上前行礼。
“参见皇上。“屈膝一福。
“孟小姐,多日不见,怎么憔悴许多?”他一开口便是逗弄的口吻,听得玉玄更讨厌他。“有什么为难之事?”
“皇上怎么在此?”她不答反问。
“瞧你说的,当儿子的来看母亲不行吗?”他睨她一眼。
人之常情,算她多嘴。
“朕回答了你的,你还没回答朕呢。”他紧逼问道“为何脸色如此憔悴?”语气中隐约有丝真切关心。
“大概昨夜着凉了……”玉玄随口编了个理由搪塞。
“撒谎!”他却如火眼金睛一般,一眼便识破。
“皇上何出此言?”
“嘿嘿,朕知道,你为了我大哥。”魏明扬笑得更加暧昧,还有一丝只有他自知的酸味。
天啊,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父亲对他多嘴?
“皇上……”被人道出心事,玉玄顿时脸红,“若无他事,恕民女告退。”
“听说明儿母后要考你们,”魏明扬一开口便让已转身的她停下脚步,“你不想知道考题吗?”
“皇上知道?”她果然经不住诱惑,回转身停足。
“听闻孟小姐擅长青梅煮酒,这里有现成的材料,也让朕尝个新鲜,如何?”他故意卖关子,指了指面前案几。
那里,青梅,水酒,一应俱全。
“遵命。”轻卷衣袖,玉玄迈步上前。
如果这是交换条件,她乐于奉陪。
“孟小姐,你倒是说说,你煮的酒与别人有何不同?”魏明扬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忙碌,一边问道。
“温度与时间不同。”她答,“多一分,则太酸,坏了酒味;少一分青梅的香气又出不来——恰到好处,是世间最难掌握的技巧。”
“说的没错。”他赞同的点头,“孟小姐一向语出惊人,令朕十分欣赏。”
一向?哼,他才见过她几次?谈何一向?
玉玄不语,将煮好的酒以玉碗盛上,递到他面前。
“皇上请用。”
“好,味道果然绝佳!”魏明扬饮了一口,抹了抹唇,勾起一丝诡笑,“不过,孟小姐该不会以为就此可以套出试题了吧?”
眉一凝,恼怒涌上心头,玉玄狠狠抬头瞪他。这小人,明明是他误导他,这会儿又用话亏他?
“民女为皇上煮酒,不为其他。”她气愤地回答。
“别说违心的话没那可是欺君!”魏明扬乐得继续逗她,“不过,若你再为朕做一事,朕定当告诉你试题。”
“皇上告诉我也没有用。”玉玄索性坦白,“太后出题,离不开琴棋书画,诗书礼乐,可是这些——民女一窍不通。”
“你到坦白。”魏明扬抚掌笑道:“朕就喜欢这爽朗的性格!”
“如此,皇上还要把考题泄露给民女吗?”玉玄挑眉。
“要啊,当然要!”他却回答得理所当然。
“要了也没有用,民女何必白领皇上这份情?”高兴只是一时,一旦想通,她知道就算拿到试题也没哟用。
“你错了。”魏明扬却啧啧摇头,“朕已拿到题目,知道该怎样助你。”
“若吟诗作对,对皇上就别白费唇舌了,民女一字不识。”
玉玄坦诚以对。
“呵呵,猜对了,正是吟诗作对。”
她立刻扭头,决定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等等!”他出声唤住她,“不过是做个对子,这里有现成的上联,只要替你对出下联,你熟记于心,明日便可在宴会大放异彩。”
她刹住脚步。一切真的如此简单?
“不过,朕可是有条件的。”魏明扬的语气摆明想刁难她。
“方才民女已替皇上煮酒了。”他还想要什么?
“那不够,”笑意更深,他冲着她勾勾手指头,在自己左颊点了一点,“这里吻一下。”
什么?玉玄霎时傻了。
“叫你亲朕一下,有那么难吗?”魏明扬瞧她呆愣的模样,不由得捧腹大笑。“天底下的女子可都争先恐后想上朕的床呢!”
“皇上!”如此轻薄的话语,令她忍无可忍,出声喝斥,“请自重!”
“怎么了?”他轻扬眉梢,“不想当庆安王妃了?”
“我若真做了这事,还有脸当庆安王妃吗?”他的话戳破她的幻想,没有才识的她根本不配王爷!玉玄不由得哽咽,十指紧紧掐入掌心。“皇上赐我一死算了。”
她语气坚决,不想玩笑,严肃凝重的神情顿时把魏明扬震住。
“一点小事,什么死不死的。”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玩笑过大,努力调节气氛。
“请问皇上,什么是大事?辱没名节,不是大事吗?”
她的目光扫过他的脸,而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样冷漠地转身离去。
她不知道如此不敬会不会惹他记恨,招致杀身之祸,可若是她按照他的话行事,她宁愿一死。
然而,愤然离开的她并没有看到,此刻魏明扬的眼中并无一丝记恨,脸上有的,只是更加饶有兴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