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了?」
「他和朋友合伙做生意,后来生意失败,他的朋友把钱卷走,全家跑到国外,我家所有的财产在一夕间化为乌有。」
「你家财产很多哦?」
「我丰原老家原本有一家饭店、三间店面、一栋大楼,都被我爸搞垮了。」
天哪!这么惨啊,但他为什么可以表现得这么平静?
「那时候你多大?」
「十九岁,正在补习班准备重考大学。」
「后来咧?」
「后来我就去学美发等当兵,当完兵继续学美发。当兵回来,在我奶奶的强迫下半工半读念完大学。」
「半工半读?一定很辛苦吧?」
他笑笑没有回答。
「你爸、妈呢?」
「我爸……很多年没有消息了,听我姑姑说他应该是跑路到大陆去了。我妈在我两岁左右时过世了,我是由阿嬷和姊姊带大的。」
「那你阿嬷一定很疼你。」
「对呀,我是独子,又是长孙,她的确很疼我,对我也一直抱着很大的期望,希望我当医生、律师或者继承家业;谁知,我偏偏不喜欢读书,后来我爸又把家产全部败光,阿嬷要我继承家业的最后一个心愿也落空了,再加上听到我不想去念大学,对她的打击很大,为此还气病了;为了让她老人家开心,退伍后我才去念大学夜校。」
「你真那么喜欢做头发?」
「可能是从小就坐在我阿嬷的古董红眠床上看她梳头,看着长长的头发在女人头上有着那样千奇百样的变化,所营造出来的风情又是那么不同,我小小的心灵觉得女人的头发真是件很奥妙的事情,让我忍不住想栽进去一探究竟。」
「我观察过,你的确有天分。」
「谢谢你。这么多年了,也只有你这么说。」
「经过那么多年了,你阿嬷应该已经接受你的选择了吧?」
「唉,我也不清楚。她临终前我去医院看她,帮她洗头、将她长长的白发仔细盘起来,还买了一个仿古的翡翠发簪别在她头上,她照着镜子笑得很开心。」
赵宥恒不自觉地想起当时那一幕——
阿嬷拍着他的手说:「阿恒你真行,把阿嬷的头发整理得这么水,看起来有精神多了。」
「那你要赶快好起来,我每天都帮你整理头发。」
「唉,阿嬷应该是不会好了。阿嬷不在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再怎样忙,三餐也要记得吃;要认真打拚存钱买间房子,好好安定下来,娶某生子。好可惜,阿嬷看不到你娶某。唉,讲起来你实在很歹命,被你爸害得书也不能好好念,连一块安身的厝瓦都没能留给你……」
宥恒拿起手帕,擦着阿嬷脸上不舍的泪。「阿嬷,你放心,阿恒会认真赚钱,买一间很大很大的店面,再接你去享受,像以前一样让人家叫你头家嬷好不好?」
「有影喔,那要说到做到,不可以骗我喔。」
「好。不过你要听医生的话,乖乖吃药,不要乱烦恼,我一放假就回来看你。」
「等你放假都嘛要等好久。嗯,我有点困了,眯一下,你不可以跑太远喔,等一下护士要是来跟我打针,你要记得跟伊讲,阿嬷怕痛,叫她不可以给我打针,让我好好睡觉喔。」说完,她闭起眼睛,便与世长辞了。
夜这样深,四周这样安静。
阿快静静听着宥恒的故事,看着他悲伤的神情,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宥恒和他阿嬷感情那么好,没在他阿嬷生前完成她的心愿,他一定觉得很遗憾。
如果将来有机会,她一定要帮他完成心愿!
宥恒从回忆过往的情绪中回过来,见到阿快红着眼,不免惊诧。
「你干嘛?」
阿快有些窘。「不知道耶,今天也不知道是在多愁善感个什么劲儿,碰到你就忽然变得很爱哭。」
宥恒把面纸盒递给她。「好,我会检讨。」
「我逗你的啦。」
「我知道啊。但是真的很晚了,早点下去睡吧,你最近不是还得准备会计师考试?」
「对呀,累死了。」
「你头发长了,明天晚上我休假,你有空就上来,我帮你把头发烫一烫,看起来会比较有精神。」
「好,那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下班后顺便去超市买。」
宥恒知道她喜欢吃川菜,为了让她开心,于是一本正经地点着菜。「我要吃麻婆豆腐、宫保鸡丁、五更肠旺、清炒高丽菜、酸辣汤。」
「哇!点这么多?」
「嘿,我可是我们沙龙里的首席发型师,收费当然不便宜。」
「知道啦,我会去准备,那晚安喽。」
「晚安。」
回到住处,阿快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心想,自己真幸运,能交到宥恒这样的好朋友。
☆☆☆ ☆☆☆ ☆☆☆
好不容易可以睡着,阿快却在奇痒中醒来。她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赫然发现自己全身长满了片状的红疹。
这疹子她并不陌生,那是她以前常长的荨麻疹,好久没长了,怎么又来了?
会不会是昨天吃的虾?
啊好……痒,真烦!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种让人坐立难安的痒。
完了,今天是假日,附近的诊所都休息,她要上哪儿打针去?
就在她越抓越痒、抓得怒火攻心的时候,门铃响了。
她走去开门,是宥恒。
「这装汤圆的锅子我洗……你的脸怎么了?」喝!满是红疹?
「可能是昨晚那个盐酥虾不新鲜吧。但是,你怎么没事?」真没有天理,他明明吃得比她多。
宥恒耸耸肩。「大概是因为你吃得不够多吧。」
「你可真会安慰人。」啊……真痒!她继续抓着。
「不要抓了,我载你去看医生,走吧。」宥恒提出建设性的建议。
「今天礼拜天,附近诊所全休息。」
「那我们就去教学医院挂急诊。」
「可是……」
赵宥恒没等她把话说完,拉着她就往电梯跑。
阿快瞪着电梯里的镜子,鬼叫了起来:「天哪!我怎么可以这样就出门?!」
宥恒看着她那头乱发和印着樱桃小丸子的桃红色连身裙家居服和脚上穿的毛茸茸免子鞋。「没关系吧,反正这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
「难道我们都不用走出去?」阿快反问。
「等一下,我先用外套盖住你的脸,反正到医院后大家都不认识你,有什么关系。」
说着,电梯已经到了地下停车场,宥恒依照刚刚说的,用外套盖着她的脸,将她推到他的车上。
直到车子开出大楼,来到大马路。
第4章(2)
「好了,可以把外套拿开了。」宥恒说。
阿快照着车上的镜子。「你知道吗?我刚起床。」
「嗯哼。」
「还没刷牙洗脸。」
「那又如何?」
「我是女人。」
「我知道。」
「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就算痒死,也不能这样出门。」
「但我们已经出门了。」
阿快的表情充满挣扎。
「我相信医师、护士会体谅,不会拒绝你的。」宥恒转头看着她。
「我们……回去吧。」阿快像下了莫大决心般,说。
「现在?」在车子开了十五公里远之后?
「我得先回去梳洗一下。」她像一只猴子,一会儿抓脸,一会儿抓手臂,表情充满痛苦。
「你别开玩笑了。」宥恒只说了这么一句。
「你不送我回去,到了医院我也不下车。」阿快像个耍脾气的小孩。
「到医院之后再说吧。」宥恒一脸笃定。
车子停在医院的停车场,宥恒下车,对车内的她说:「在车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二十分钟后,宥恒买了一个全新的塑胶垃圾桶回来,里面装了矿泉水、发胶,漱口水、一条小毛巾和一双粉红色布鞋。
「好啦,你就简单盥洗一下。我会帮你整理头发,再披上我车上这件浅灰色运动外套和布鞋,看起来应该就可以了。」宥恒说。
「厚,你也承认我刚刚那样很邋遢恐怖了吧?」阿快问。
「我以为那实在是无关紧要,我在意的是赶快让你的疹子消退。」他把他的想法说出来。
他的话让阿快瞬间忘了身上的痒。
为什么他总是对她那么好?
她眼眶红红的。「阿恒,谢谢你。」
「谢什么呢,傻瓜,快走啦。」
☆☆☆ ☆☆☆ ☆☆☆
阿快结束第十一次恋情后,平白空出许多时间,只好认真的准备会计师考试。当她收到录取通知时,她急call杨雅立和赵宥恒,只简单嚷着:「快!快到我家来!」就把电话给挂了。
宥恒神色紧张的急按阿快家的门铃,门一开,还来不及看清阿快的脸,她就扑到他身上去,将手挂在他脖子上,狂喊:
「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宥恒从惊疑变成欢欣。「真的?你考上会计师了?」
「对呀!对呀!」她乐晕晕的。
「对什么对呀,你再不下来,赵宥恒迟早会被你勒死。」杨雅立人才到,就冷冷说了这么一句。
闻言,阿快连忙松开攀在宥恒脖子上的手。「不好意思,我大概乐疯了。」
宥恒无所谓的笑笑。「这么令人开心的事当然要庆祝庆祝。」
雅立微笑着把名牌包放在挂架上。「当然要庆祝。这样吧,我和阿快去厨房弄点吃的,可是……没有酒。」
「我去买啤酒。」宥恒自告奋勇。
阿快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通知书,小脸红红的,神情看来陶陶然。宥恒觉得她的神情好可爱,不觉笑着多望了她一眼才出门。
雅立坐下来拍拍阿快的脸。「阿快?阿快?」
「嗯?」
天哪!她连回答的声音都还很缥缈梦幻呢,可见离天国很近,现在是在拜见上帝吗?
「阿快!」
她仍一脸陶醉,持续维持着石化的动作中……
「苏阿快小妹妹!你可不可以回来人间一下?你阿嬷帮你泡的面泡好啦!」雅立在阿快耳边低吼。
阿快终于悠悠苏醒,缓缓地把录取通知单放在一旁,缓缓地看着雅立。「你怎么了?这不像你的风格。」
「我不模仿你的风格,能把你叫回来吗?」雅立没好气的回她一句。
「你让我陶醉一下会死哦?我又不像你是高材生,早早考起来放,我可是考了好多年耶。唉哟,原来考上的感觉是这样,真的好棒。」
她环顾四周。「ㄟ,阿恒咧?」
「他去买酒了。我们快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以煮的。」雅立边说边拉起阿快往厨房走。
两人打开冰箱,决定煮火锅,然后开始拿起蔬菜在水龙头下切切洗洗。
「那个赵宥恒好像对你有意思,他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耶。」雅立把大白菜递给阿快时说。
「你别胡说八道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异姓朋友,OK?」阿快说,忙着煮高汤。
「我倒觉得你们很相配。你要不要重新思考一下你们的关系?」雅立把洗好的丸子摆进餐盘。
「唉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打小立志要嫁进豪门当贵妇,总之,我跟阿恒不合适啦,这个话题以后不要再提了,万一被阿恒听到多尴尬。」阿快弯腰关炉火。
雅立转身拿柜子上的冬粉,竟一眼瞧见站在门边的宥恒。
她一脸尴尬。他回来多久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她们的谈话?
只见他神情淡然,轻松地将柜上的冬粉取下拿给雅立。
雅立接过冬粉,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宥恒的眼神有种她说不出来的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整个晚上他们又吃又喝。雅立见他玩得毫无芥蒂的模样,心想也许是自己心虚敏感吧,他们两人看来好像真的没有暧昧。
庆祝阿快高考通过的庆祝晚会结束,宥恒回到十二楼洗澡就寝,当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脑海里不停地重复倒带阿快说的话——「我打小立志要嫁进豪门当贵妇,总之,我跟阿恒不合适啦。」
这话不知怎地,像一枝棒槌,重重地捶进他心里,让他觉得胸口又闷又痛,久久无法平息……
☆☆☆ ☆☆☆ ☆☆☆
庆祝大会后,阿快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宥恒;有时她早下班煮了晚餐,或晚归煮了消夜,打电话给他,他都还在上班,要不就刚好和朋友正在外面聊天。
尽管失望,但她一向神经大条,从不曾想到他是故意躲她,只是理所当然的以为他应该只是工作忙。
这段期间,她也没浪费,新交了第十一号男友,是个建筑师。
这日,她的建筑师男友来接她上班,他们十指紧扣地在八楼等电梯;电梯门开,两人手牵手聊着天走进去,阿快很快就看清电梯里唯一的乘客是宥恒,她喜出望外地大叫:「阿恒!」
原本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宥恒回过神来,乍听出阿快的声音,猛地抬头,眼里有抹愉悦;但他很快便看见她身旁的男人和两人那十指紧扣的手,刹那间,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不舒服和火气。
阿快发现他的目光,像被电击到那般,迅速从新任男友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一脸不自然的笑望着他。「好久不见,你最近很忙厚?」
阿恒以一种疏离的淡淡笑容应着:「哪里。似乎没有你忙。」
咦?是她敏感吗?怎么觉得他回的话有一种不友善的味道?
「你在生气哦?」有些人早上刚起床会有起床气,阿恒也许也是如此,不然要如何解释他这种不友善的态度?
「没有。」他仰起头,专注地看着灯号,似乎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什么没有,明明就有!正当她还想追根究柢的问他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如意时,电梯门竟好死不死的开了。
她只好眼巴巴的看着他走出去,听着他那淡得比白开水还要淡的「再见」。
他干嘛啊?
突然变得这么生疏客气,实在很诡异耶。
「他谁呀?」阿快的第十一号男友问。
「喔,就楼上一个很熟的邻居。」她望着赵宥恒已走远的背影说。
邻居?不是吧?
阿快的新男友直觉他们不像只是邻居那么简单,刚刚那阴阳怪气的家伙眼里的敌意那般明显,根本不像只是邻居那么简单。
☆☆☆ ☆☆☆ ☆☆☆
宥恒开着快车,连闯了几个红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恼?
阿快考到会计师执照又交到新男朋友,分明是双喜临门,不都说他是她的好朋友吗?
应该替她感到高兴才对,他究竟在生哪一门子的闷气?
除非他喜欢她。
当这结论毫无预警的窜进他脑海时,他心里大叫不妙!
阿快立志要嫁入豪门。
他打算努力存钱开店,没时间、也没精力交女友。
他们注定是两条永远也不会有交集的平行线,朝着各自的目标勇往直前。
当朋友,互相打气鼓励,可以。
当恋人?
为何他只看到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可有一滴滴可能的曙光?
没。
一点都没有。
那他喜欢她,岂不是自寻烦恼?
面对自己那不招自来的莫名情愫,他决定压抑、忽略、漠视、掩饰,进而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