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是给老太太送炖品过来的。”孟翠栩十分想走,“外头没人,我就自己进来了,老太太趁热喝吧,那我走了。”
齐桁尔这才看到她手上捧着一盅炖汤,打开一看,是祖母最爱的冰糖炖梨,不管这丫头哪来的,至少有这份心,于是表情总算好些。
见她把炖汤放在桌子上就转身要走,齐桁尔开口,“站住,我有说你能走了吗?”
“桁尔,别这么凶。”老太太看不下去,“那是你媳妇,孟家姑娘孟翠栩。”
齐桁尔挑眉,这就是他的妻子?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从嫡女变成旁支,现在看来倒是意外,这丫头没尖叫没晕倒,心不是普通的大,就算嫡出小姐也未必能挺得住,旁支能有这几分镇定,看来也不简单,幸好打从她过门,自己就做了后手——她不能打听的事情他早打听了,她不好做的事情他全做了,她不知道亲人的下落,但是,他知道,不管如何都不怕她翻天!
“翠栩,过来祖母这边。”
孟翠栩低着头走过去,老太太拉住她的手——
“吓到了吧,对不起,桁尔明明还在,却让你跟公鸡成亲。”
“祖母别这样,我在齐家很好,没事,祖母放心,公公放心——”至于齐桁尔,她实在说不出夫君二字,感觉太奇怪了啊,想了想,用了笼统的称呼,“您也放心,我嘴巴很紧,不会跟人说的,我今天一直待在霞蔚院,没出过垂花门。”
老太太莞尔一笑,“你这丫头太聪明了,这不好。”
“孙媳妇鲁钝,还得祖母教导。”
老太太看看儿子,又看看孙子,三人无声交流中,老太太下定决心,“把她拉进来。”
齐桁尔有意见,“祖母,不好吧。”老实说,他不讨厌这丫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脸他就气不起来,但还是觉得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放心,我自问看人还算精准。”
齐老爷开口,“桁尔,听祖母的。”母亲聪慧更甚男子,他这辈子听母亲的话,可没错过一次,即便母亲后来装病,他还是会找时间跟她商量一些家里的事情,桁山能跟许大人的女儿订亲,用的也是母亲的计策。
孟翠栩顿时面有菜色,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秘密,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都不知道的快乐,现在清楚齐家可能倾覆,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内心梗着这么大的事情,她是要怎么睡觉。
齐桁尔见状,倒是有了一些好感,这丫头还真不笨。
于是开始话说从头,事情,得从五年前说起。
做当铺这行,眼光是很重要的,尤其对于玉石、字画这种无价的东西,更得有一定的修为。
齐桁尔自小崭露头角,十二岁上能分辨字画,第一次受邀到四皇子府上监画,自然是高兴的,四皇子都快五十岁了,还派双头黑檀马车来接他这孩子,入府后也备受礼遇,齐桁尔很高兴,齐老爷夫妇都很得意。
刚开始时,齐桁尔以为四皇子只是喜欢字画,可多去几次后他就发现了,四皇子收藏的字画有个共通点——都是历代君王的属物,上头盖有玺印。
这个发现让他觉得很不妙,回头跟齐老爷说了,齐老爷又跟聪慧的老母亲商量,决定让老太太开始装病,以合理的减少齐桁尔的出席应酬,把关系拉远了,那就安全了。
却没想到两年前皇上身体开始不好,皇上已经七十多岁,当了超过五十年的帝王,可他还是不满足,即便已经不能上朝,也不想把皇位让给皇太子,这不但引发朝廷不安,对于野心勃勃的皇子来说,皇帝重病的后宫是很有吸引力的,这一场耐力赛中六皇子先行发难,他号称父皇被太子软禁,所以要起兵攻入皇城,好救下皇上,却没想到所谓的病重只是一场戏。
皇帝太老、太多疑了,他想看看谁对自己忠心,谁肖想帝位。
那场救皇战,六皇子被当场斩杀,五千精兵全灭,这时朝廷上的大臣才知道,皇帝在皇城藏了两万兵马。
四皇子虽然曾经恨自己没有先行出手,但后来当然庆幸自己忍了那一会,大抵也是吓到,于是开始跟齐桁尔说起想合作,让齐桁尔藉由当铺替他收集消息,以便判断时机,自己则封他为侯爷,给诏书,给印信,将来等自己登上大宝,那些承诺便即时生效。
当时齐桁尔十六岁,为此不敢先娶妻,推了半年,四皇子终于耐心用尽,开始语带威吓,于是齐桁尔知道自己一定得死了。
他只让祖母跟父亲知道自己的计画,至于母亲,她一向沉不住气,若让她知道儿子没死,她就表现不出忧伤,看在别人眼中那会很奇怪,而他装死一旦暴露,那就是拿命去得罪四皇子。
对于四皇子的结盟邀约,他只能先推托。
终于到了那一天,河水暴涨,钉不牢固的船在河水冲激下沉落,他先准备好的红色染料在水中散开,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他流出的血。
为了这一天,他私下勤学了月余的游泳,因此恶水也没能难倒他,跟着心腹周大周二自行上岸,到了安排好的小屋换上衣服,拿起买来的户籍纸,开始一个新的身分——宋华。
宋是齐老太太的姓氏,华则是齐太太的姓氏,这两个女人给齐家传宗接代,他便用了她们的姓氏,象征自己不忘本。
他深懂大隐隐于市,于是在京城开起饭馆,越是张扬,越是不明显,这半年来,闻香楼生意蒸蒸日上,陆续开了八间,没人想过这东家就是一年多前沉江的齐家二爷齐桁尔。
以前他生活优渥没烦恼,身材高壮直逼两百斤,外出又爱骑马,肤色晒得黑,站出来就是个糙黑大胖子,沉江后为了让外貌不同,这一年多来出门都是马车,不晒太阳之下肤色已经跟普通人差不多,加上身高拉长,刻意减食,瘦了快八十斤,模样跟以往已大不相同,就算是齐太太,也不见得能一眼认出来,他之所以敢打扮成小厮的模样跟着父亲进入萱茂院,便是如此,毕竟祖母重病,他不看一眼始终不放心。
只是明明让周大守着门的,怎么会有人进来呢?
齐桁尔在这边疑惑,孟翠栩在那边听得面色如土,这这这,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她自问对老太太很好,老太太为什么要害她啦。
“二孙媳妇,我知道你没嫁妆,手头一直有点紧,你那几间铺子虽然不错,但进帐的都是小钱,桁尔,你把闻香楼后门对着的铺子买下,让她经营,以后有什么事情要让我们知道,让二孙媳妇来传就好,有她当中间人,倒是方便很多。”
孟翠栩只觉得冤枉啊,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她,她只不过有孝心而已,这样也不对吗?
她不想知道秘密啊,为了不想让四皇子延揽而沉江,这无疑打了四皇子一巴掌,四皇子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搞死齐家了。
“祖母,公公,夫、夫君,我知道您们是抬举我,但我真的不是干大事的人,我已经嫁入齐家,齐家好我才能好,我真的不会说出去的!”
老太太只是微笑,齐桁尔的神色也好起来,“祖母聪慧,此计甚妙,她是我的媳妇,进出萱茂院再自然不过,孙子若有什么事情想传回家里,就从饭馆后门去她的铺子,商家来往也不算什么大事,我想想,你也做吃的吧,若是有人看到就说是去借备料。”
孟翠栩知道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在心里哀叹,老天爷啊——
第3章(1)
老太太吃了孙子特意带回来的鸡汤,又喝了孙媳妇炖的梨汤,漱口后心满意足地躺下午睡,也许是心里舒服,很快传出鼾声,齐老爷在里面一边看帐本,一边陪母亲。
齐桁尔把孟翠栩拉到山水屏风外,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妻子,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左眉上还有个不小的疤痕,外貌最多算是清秀,但她孝顺,这点让他很满意,他会替她找几个好大厨,让她多赚点银子,算是对她的报答。
既然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那他就打算跟她说清楚一点,不然最后麻烦的会是他,于是把她拉到黄梨桌边坐下,开始说起,“我的铺子叫做闻香楼,卖的是一桌二十两起的席面——”
孟翠栩一惊,二十两,那不就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吗,就算是一般商户,吃个三两五两的席面都已经算好了,要知道她这个二奶奶的月银也才五两,她得存四个月才能上闻香楼一次。
“你的铺子不能差太多,不然“借备料”这个借口会显得很突兀,最好也是二十两起跳的酒楼,我将厨房移到后门,你的厨房也开在后门,都把整治的地方往外推,这样别人看到只会觉得两家都贪地,不会有什么奇怪,席面价格差不多,偶而借点葱姜蒜就合理了。”
齐桁尔说得理所当然,孟翠栩却在心里叫苦,这齐二爷怎么都不先问问别人的状况,她自己都没吃过二十两的席面,是要怎么开这种铺子啊,人家问“老板,你们这里什么好吃?”,“抱歉,我一道也没吃过”,像话吗?
这边孟翠栩听得面如土色,那边齐桁尔却说得兴致高昂,“到时候你每五天过来闻香楼一次,跟我报告祖母或者家里的状况,再顺便替我带点吃的到萱茂院给祖母,当铺若有什么问题,我也可以帮忙出主意。”
这计策他们已经想好很久了,最刚开始属意的是齐梅儿,在她的嫁妆里加上一个铺子,接下来只要等她出阁就好了,一个已婚女人去自己的铺子、回娘家,都很正常,何况她姓齐,绝对不可能出卖自己的哥哥,到时候自己就能透过妹妹跟祖母还有父亲传递消息,只是后来祖母考虑,梅儿从小到大都没露出一点聪明的样子,生母言姨娘更是蠢钝不堪,想想,还是不要好了,他还活着的这件事情,容不得一点意外。
于是联络的方式维持一样,每三个月上昭然寺上香,父子在厢房见面叙话。
一个大活人要扮演死人实在是太辛苦了,他很想家人,很想念齐家,担心祖母身体,担心父亲太累,担心母亲伤心,担心大哥被骗……但在四皇子倒台前,他必须只能是宋华。
现在有了孟翠栩,他可以常常写信给祖母,父亲那份再由祖母转交,一切都那样理所当然。
“放心,那铺子的收益都归你,我会找个合适的理由让你光明正大有铺子。”
孟翠栩一脸为难,“夫、夫君,不是铺子的问题……”
齐桁尔奇怪,“那是什么问题?”
“呃,妾身对吃的东西不是太懂。”所以她的“孟氏早点”才会照旧,连一样新菜都没加,“妾身只是个投靠孟家的旁支,没学过闺阁教育,金嬷嬷虽然对我甚好,但她也不懂做菜,这样贸贸然的就开二十两起跳的酒楼,怕、怕会赔钱。”
看她期期艾艾的样子,齐桁尔笑了出来,原来如此,“我会派人去帮你,这样吧,赔了算我的,赚了算你的,这样可好?”
“这样对夫君不太公平……”
“就当谢谢你替我尽孝,祖母很喜欢你。”
齐家里别说媳妇,就连齐梅儿跟齐娟儿两个孙女都不常去萱茂院,她这孙媳妇倒去得勤快,祖母一开始也怀疑她别有用心,是不是以为她真傻所以想拐些金银,但都一年多了,她什么也没求,就连大哥的竹姨娘生了擎哥儿,她都没抢来养,祖母这次生病,她是误闯了,却也是为了给祖母送炖梨汤。
孟翠栩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既然我是齐家的孙媳妇,孝顺祖母就是应该做的,不应该因为孝顺拿好处。”
齐桁尔扬眉,“你真不埋怨?”
“有什么好埋怨,除了夫君不在身边,我过得很顺心。”孟翠栩心平气和,“老太太好伺候,公公婆婆也不刁难晚辈,我不管帐簿钥匙,自然没什么利害冲突,这些都是老太太持家有方,不然光是看我不顺眼,就有得我受。”
拿她自己来说,京城孟家子孙众多,又有银子,来投靠的亲戚旁支不知道有多少,自己是好命,靠着方姨娘生了大房仅有的三个儿子,没人敢动她,不然像其他的,不是被叔伯表兄蹂躏收为姨娘,被主母打骂,就是被随便嫁掉。
她记得当时客院有间厢房住着一个远房姑奶奶跟她的女儿张玉珠,张玉珠小她两岁,两人同病相怜,常常玩在一起。
不同于样貌普通的自己,张玉珠生得很标致,年纪越大,美貌越是藏不住,偶而旁支也能出席的大日子,几乎人人都会问那女孩儿是谁,张玉珠原以为可以凭着美貌嫁给一直对她不错的十三少爷,却没想到被三房的四老爷看上了,给下了药,破了身子,于是十四岁的张玉珠嫁给了大她三十五岁的四老爷。
四老爷对她好归好,但张玉珠内心喜欢的是排行十三的少爷,这种生活哪会美满,加上四老爷没半年就从马上摔落,当场死了,四太太把院子里的无子姨娘都打发出去,其中就包括张玉珠。
远房姑奶奶嚎啕大哭却也没办法,十五岁的张玉珠拿着四太太给的三十两,不知道该去哪,只能给媒婆五两,又相了一户务农的吴姓人家,已经有两个孩子,去年死了婆娘,张玉珠进门是当续弦,平时除了照顾孩子,也得操劳家务,农家日子并不好过,请不起下人,她后来回家探视过一次张太太,皮肤变得很黑,双手粗糙一如丫头。
孟家太大,投靠的亲戚太多,客院里不止一个张玉珠,旁支女孩儿的命运如果不是张玉珠,就是秦凤仙。
秦凤仙是另一个远房姑奶奶带回来的女儿,嫁给一个菜贩当正妻,原以为有点小生意,又是正妻,日子可以过得好,却没想到卖菜的竞争大,而且一天没卖完,菜绝对放不到隔天,丈夫对她虽然过得去,可也没用,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且她太瘦了,瘦得连掉两个孩子,当她掉了第三个孩子时,丈夫开始打她,嫌她没用,连个孩子都保不住,娶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要干么。
秦凤仙偶而回来,她娘就抱着她哭,说早知道把她嫁给孔老板当姨娘,好歹三餐吃的饱。
齐桁尔问她真不埋怨?真的不埋怨。
她在齐家过得很好,每天戌时睡觉,卯时起床,睡得饱饱的,三餐也吃得好,身为二奶奶,衣服鞋袜春夏秋冬一年四裁,霞蔚院丫头婆子十几个,粗活不用自己动手,她可以专心练习两面绣,绣活做累了,就去后院听听风吹竹梢的声音,看看错落有致的园景,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