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初在朝堂相见,一时间他还真认不出来,这孩子长得比他高、比他壮、比他还有气势,五官长得又不随他,要不是言官起底了两人的身分,他真不知道漕运使就是他儿子。
他虽然不喜欢于氏,也知道自己亏待了别人家的女儿,因此总是刻意回避于锋,也不敢想他手把手带起来的陆姓传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只当是巧合,毕竟他离家时,长辈还没替陆长兴取正经名字,成天哥儿哥儿地叫。
“你还有脸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陆长兴冷冷地嗤笑了一声,看着陆随的眼神冰冷得令人发颤。
陆随哪里听不出来他的嘲讽,于氏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回来的妻子?
“我错了,你也要跟着错吗?”这两年为了孩子的事,他不知道急白了多少头发,陆扬他还安抚得下来,陆长兴这里他是四处碰壁。
“算我求你了,回头找个正经姑娘定下来,要是事情多,忙不开身,你可以找你母亲帮忙物色。”
“母亲?”陆长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盖杯砸得喀喀响。“我母亲过世快二十年了,要她帮忙物色?国公爷是要我冥婚吗?”
“呸呸呸,什么话?我娶了邹氏,她就是你的母亲!”如果陆长兴能喊邹氏一声母亲,能把她的地位抬得多高啊,连陆扬跟他的弟、妹都能沾光。
“你是想让我欠她一个人情,好让她日后可以说嘴吧?啧,你手法还真粗糙,居然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想要算计别人,首先要让别人心甘情愿跳进你挖的坑才是。”
陆长兴讽刺地睨了他一眼。立世子一事就磨了两年,不难看出陆随资质有限,能坐上南国公的位置,只能说他生对了时代。
陆长兴挥手,让老仆收下他的茶具,按着大腿站了起来。
“我的事你少管,要是再指手画脚,甚至想暗中使绊子,我不介意先跟你说清楚,我会百倍奉还到陆扬身上,他最近诗会办得很勤,可惜世子们对他的宴席兴趣缺缺,总有藉口推辞。他怀才不遇,有志不能伸,你想想,如果有个如花似玉又富有才学、顷刻间就能对上几句诗词的烟花女子在此刻出现,说她明白陆扬的苦,如同她沦落风尘般的无奈,就盼一知心人,这下还不天雷勾动地火?先别说妻子好求,解语花难得,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你敢?!”陆随怒拍扶手,跟着站起,十分痛心地说:“他可是你弟弟啊!”
“呵。”陆长兴没有正面回应,表情倒是清楚写着“来试试”。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国公爷,不管我认不认,我骨子里流着你的血,这点无庸置疑,只是你说邹氏是我母亲,陆扬是我弟弟,那他们可曾向我生母于氏的牌位磕过一次头、上过一炷香?”
陆随嘴巴张了几回,说不出反驳的话。
“我随便覆手都有千百个机会可以危难你一家子,我没有出手,任凭你们在我面前踩瓦跳梁,全是看在我母亲名字还挂在陆家宗祠内的分上,更劝你手别伸得太长,我怕我一时忍不住拿刀剁了它。”更别说他刀子已经提在手上了。
他吁了一口气,耐性已经耗光。“我稍后有事,不能多陪,国公爷请自便。”
“我也该走了,今日就先这么着。”虽然陆长兴的逐客令下得有些强硬,但陆随在这局面下也不知该说什么,便顺势告辞,总好过在这儿看他一语不发,让人遍体生寒。
陆长兴挥手唤老仆前来。“权叔,送客。”
“……”陆随无言以对,连送都不愿送他一程?果然没外人在,陆长兴就不愿多做表面功夫。即便他心里不满,也不好表达什么,只好摸着鼻子跟老仆走了。
“叫骆雨过来见我。”陆长兴眯起眼,对着门外的小厮吩咐道。
他可不相信陆随今天过来纯粹是他一个人的意思,邹氏肯定居中搅和。她既然如此不安生,就别想睡好觉。
初进陆府,沈清不敢恣意走动,乖顺地坐在房内,红着脸看嬷嬷跟丫鬟收拾凌乱的床铺,看着嬷嬷俐落地卷起了染有落红的床单,她目光暗了暗,要是正经抬进家里的姑娘,新婚之夜,都会从嫁妆里取出白绢垫在身下,向夫君证明贞洁。
不过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她没有难过的资格,虽然昨晚想来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陆长兴确实用最直接的方式为她敲了一记响钟,但没有彻底觉悟是成不了事的。
现在她该苦恼的是如何寻人。她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剔除了将近一半的假身分,其中又有三成下落不明,不晓得是隐姓埋名了,还是遭人灭口。
剩下两成左右的人,很多都是四年前落榜的学子,家里有些钱,但没有门路,听到卖官风声,就捧了一笔银子去换个一官半职,事发之后,有几个熬不住杖刑去了,有几个被打残,更多的是听见终生不得应试而发疯的。她到各家探访消息,想知道接应他们的对象是谁,但一听到她的来意,避而不谈的有,破口大骂的有,拿扫帚将她打出去的有,就是没有人愿意坐下来跟她说明情况。
最后她抽丝剥茧,当年买官却没有在名单上、现今还在朝廷任官的,就剩国子监学录张汉卿及道禄司右觉义彭海。他们能留下来,肯定有什么条件交换。
不过这两个人大概知道曹永祥的手段,行事十分低调,深居简出,交友不广,就连家中奴仆都置不超过五个。平常除了推不掉的宴席之外,鲜少接受外人款待,她根本找不到机会混到两人身旁。
既然他们只赴上司的酒肉宴,那她就得把目标放到他们上一层去,可是官越大,家里就越复杂,在外头买进的奴仆,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主子,更何况她想接近的人还是一家之主,最终她只有一条路可以选,就是不进主院进后宅。
如今,她如愿进了某位大人的后宅,如果不是陆长兴,她故事,先让人觉得她可怜,后脚便派人寻觅这两人的下落。
偏偏是陆长兴,他哪会信她的鬼话……
沈清抚上颈间的脖饰,忆起当年陆长兴揭破她的谎言时,意气风发的神色,她胃部就一阵绞痛,可眼下无路可走,她只能冒险在虎口里拔牙。
陆长兴或许不会帮她,不过陆长兴妾室的身分倒是可以善加利用,她虽然只是个姨娘,却也是陆长兴后宅里唯一的女人,总会有人把主意打到她头上,让她吹吹枕头风,说不定还会透过集玉阁跟她搭上线。
集玉阁的幕后老板受过大哥恩惠,也是少数在沈家落难之时,依旧不离不弃的人。当年父亲净身出京,身上一毛钱都没有,出了京城,就是阁主私下命人一路护送回乡,才不至于长途跋涉,若有人找上集玉阁,阁主一定会帮忙穿针引线。
她骗不过陆长兴,骗骗别人还可以,只要让奴仆们以为陆长兴十分宠爱她,任他治下再严,总会有风声传出去,尤其与他平常作派不同,更容易弓起别人关注,她的机会就来了。
要是陆长兴能进一步被立为世子……
“在想什么?”
陆长兴突然出现,俯身看她,几乎脸贴脸,沈清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爷,您回来了。”沈清很快就镇定下来,微微退了些,太近了她有些受不住,不过相信在他身边久了之后,表情就能收放自如。她一手搭上他厚实的胸膛,略略低首侧过,娇媚柔顺的模样,只是为了避开直接面对他的冲击。
“怎么这么早呢?芙渠以为您会跟国公爷聊上好一段时间呢。”
“因为舍不下我新得的珍宝,就用最快的时间赶回来了。”
这么温驯?是拟好计策了吗?陆长兴笑了笑,勾起她的下颚,将她精巧的小脸转了回来,温热的唇瓣亲昵地贴上她略微冰冷的嘴角。既然如此,他不妨享受一下送上门的软玉温香。“我为了你,草草打发了南国公,你说你该如何补偿我?”
陆长兴的眼神闪过挑衅,似乎想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如果他早半刻进来,她或许还能博君一笑,不过这时候她巴不得陆长兴做尽这些宠爱她的假象。
“爷——”她羞怯地看了眼神情尴尬的嬷嬷与丫鬟们,轻轻地推了下陆长兴,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才开了口,双唇立刻被覆上,辗转舔吮,啧啧有声。
沈清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受不住这般刺激,眼眶也浮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嬷嬷跟丫鬟更是双双把头低了下去,暗暗地注视彼此,交流讯息。
“我怕你不认帐,先讨点利钱。”陆长兴拉过另一张圆凳,坐了上去,把沈清抱到他的大腿上,将她的手包进掌心,搁在她平坦的肚腹前,下巴靠在她纤瘦的肩膀上,像爱侣般呢喃。
“说说,你该怎么还本金?”
看来是想那他作饵了,这丫头真不安生,不过就是不放弃、不服输吊足了他的胃口。既然懂得搭他一把,他何尝不愿替她将手伸出笼子外呢?
沈清有些不适应他的亲昵,但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还要慢慢拿捏好距离主动迎上。她侧过头,甜甜一笑,在他耳边细语。
“爷身分高贵,想必见过不少歌舞琴曲,芙渠在这上面也翻不出新意,倒是学过几个按跷手法,平日奔波,筋骨劳累,若爷不嫌弃,芙渠替您按跷舒缓可好?”
“原来我的芙渠这么厉害。”陆长兴轻吻上她的脸颊,贴着她的颊畔磨蹭,在她耳边调笑细语。“我才出去了一下子,回来就乖巧了,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吗?”
“爷说什么呢?芙渠服侍您是应该的。”沈清扶着陆长兴的肩膀想站起,脚才沾地,又被他拉了回来,狠狠地跌进他的怀里。
“我的芙渠就是乖。”他眼神半敛,双唇就贴在她的耳际,笑得是浓情密意,不过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是这样。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闹腾,唯有一件事我不许你打主意,就是要我去争南国公世子的位置,你只会白费功夫而已。”
第4章(2)
沈清愣了一下,她这想法还未成形,只是起了个头,他会往这部分猜测,难道是南国公到访,两人起了争执?
先不管陆长兴品性如何,他与南国公之间的事,她在集玉阁没少听人说,他们两人关系形同水火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
“芙渠当然会以爷的想法为重,这辈子只听爷一人的话。”沈清轻轻地倚上他,撒娇地说:“爷可别不要芙渠呢……”
“说什么话呢?我只疼你一人。”他抬起她的秀脸,缱绻地吻上她的唇,喉间滚出沉沉的笑意,用气音小声地说:“不疼你,怎么会教你少绕冤枉路呢?我还等着看你做出一番成绩呢,不过你也别忘了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找我帮忙。”
“让芙渠来服侍爷吧,请爷到床上伏躺好。”沈清当作没听见他的话,从他怀里起身。反正只要让奴仆们以为她很得宠就行。
她也得想想如何维持陆长兴的喜爱,她或许不能收买陆府下人为她做事,打听陆长兴喜好总该没问题的吧?
陆长兴挑眉,随她的指示,褪靴,卧躺到床上。
“芙渠等会儿再为爷梳头。”沈清坐上床沿,取下他发上银扣,松开他的束发,纤指在他的发间穿梭,轻轻地按压他的头皮与穴道,因为身体前倾,原先披在她背上的长发滑到前方,与他披散下来的头发混在一块儿。
沈清没注意到,陆长兴却发现了。她长发如黑墨,他的则有些偏棕,交缠在一起,像是黑暗中透了几丝阳光似的,令人觉得美好。
他感受着她适中力道按压所带来的舒适,掏起两人的一绺发丝,问着站在房间一隅的嬷嬷跟丫鬟们。“今天是谁替姨娘梳头的?”
沈清停下动作,看着握在他掌心里的发丝,再移到站出一步、颤巍巍的丫鬓身上。
“按得正好,别停。”他分神嘱咐了沈清一句,语气柔软,面对丫鬟时,威吓的模样全是一家之主的派头。
“昨儿个芙姨娘进门,就是你服侍的,早上床铺也是你同嬷嬷收拾的,怎么还替姨娘梳姑娘的发髻,是看姨娘好欺负,不当她是个主子吗?”
“奴婢不敢,请大人见谅。”丫鬟吓得马上跪下磕头。“奴婢进府前只服侍过闺中小姐,没有服侍过夫人跟姨娘,一时疏忽,还请大人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一定好好服侍芙姨娘。”
虽然这里称作陆府,却是陆长兴外公留下来的老房子,他过世后才改了门楣,留下来的老仆人,年纪跟外祖父差不多的,喊他一声孙少爷,伺候过两代的家生子,年纪大一点叫他少爷,年纪小一点的唤他老爷,新买进来的仆人不晓得要跟谁称呼,后来他一律要他们改口为大人。
“奴婢也有错,没有及时提点小翠,请大人责罚。”嬷嬷也跟着跪下,听起来是个厚道人家。
“孙嬷嬷,你是府里的老人,两任主子后宅都没女眷,所以我才安插个从外头买进来的丫鬟给你帮把手,没想倒叫你为难了。”陆长兴叹了口气,沈清这时候正在舒缓他的后颈。“看在孙嬷嬷的分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芙姨娘不管出身,现在都是你们的主子,以后要好好伺候。起来吧。”
“谢大人开恩。”孙嬷嬷跟小翠磕头跪谢,孙嬷嬷毕竟多吃了几年米饭,并没有忘记沈清算是屋内第二个主子,朝她磕了个头才站起来。
“谢姨娘慈悲。”
“孙嬷嬷别这么说,芙渠以后要仰仗你的地方还多着呢。”沈清看着孙嬷嬷,不敢坐大地朝她点了点头。先不管陆长兴所欲为何,她倒是掌握到了些可用讯息。
小翠是外面买回来的,之前在其他府邸当过差,沈家在落魄之前也是大户人家,没有太大的过错不会发卖奴仆。小翠看起来没受过什么重伤,多半是懒散、碎嘴的毛病,不然就是顶罪的,如果她想将陆长兴疼宠的消息放出去,势必得从小翠这里下手。
“在想什么?都出神了。”陆长兴从后颈拉下她的手。搁着不放,还以为她起了什么异心呢。
“没什么,在想爷如此宠溺芙渠,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才好。”她柔柔一笑,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背脊,有些冰凉的指尖令他背上点点颤栗,找到方法的她心情正好,不禁为此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