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六十脑子就不中用了,是米吃太多,变成糟大人了吗?”陆长兴嗤笑一声,拿起杯盖,扣在指间里把玩。
“连骆冰都知道的事,曹大人居然不清楚。龙磐、号山、碧沙加起来起码有三十条分支,五百多个据点,他连老家在哪儿都记不清楚,人也记不清楚,时间也记不清楚,随随便便一个下人就能托送御赐的东西,你说曹大人是个清楚的吗?”
“这么说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清楚了?”骆冰脸色丕变。“老大,你说曹大人是不是想陷害我们漕帮?”
“除非他傻了想捅马蜂窝,才会对漕帮下手,我看八成是他有什么龌龊事,想掐掉证据吧。”他虽然只是个五品漕运使,放眼朝廷,敢跟他对着干的,还不出五个人,他手上负责的,可是大梁王朝的命脉。“骆雨,曹大人开了什么条件?”
提了如此不合理的要求,还不开条件安抚,光凭他送上来的把柄,陆长兴就有把握让他官场从此不安生。
“曹大人会请户部多编列两万两开凿运河,关中、西南共五万驻兵可助漕帮清淤取泉。”曹大人不算愚笨,知道从漕帮下手,帮主便不会拒绝。
骆冰咋舌。“那件南洋红珊瑚真值这么多?万一找不到该怎么办?”
“他开的条件全是为民生着想,找不到也能成为他的政绩,又不蚀本,只是首辅未免小气,今年户部为了替皇太后祈福,拨了三十万两盖佛寺,少说也为漕运拨个五万、十万才合理。”
才两万两,怎么够扑灭他的好奇心呢?陆长兴露齿一笑。“骆雨,你去回覆曹大人,三个月内必将清册送到府上;骆冰,你去查查两年前,曹大人私下与谁密切来往。”
“是。”骆家兄弟各自领命,正想离去时,厅外却传来打斗叫嚣的声音。
“谁胆子这么大?敢挑老大在的时候闹事。”骆冰摩拳擦掌,准备教训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我去会会他们!”
“等等。”陆长兴唤住骆冰,由主座上站了起来,左右扭了下脖子,笑着说:“我也去瞧瞧,说不定有什么委屈,指着我当一回青天大人。”
知道他过来还敢闹出大动静,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就是镇江这一带的帮众平常就不安分,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纵容的!
再说,也是时候该在普通帮众面前露露脸了,每回来去匆匆,会见的都是分舵管事的人物,不乘机亮一亮相,他们还以为帮主仍跟挂在厅里那幅画像是同一个人,那可是他作古的外祖父。
第1章(2)
镇江南分总舵共有三处衔接渤河,各别为东悬、西悬、南悬码头,南悬设文书房,专管所有牌牒、文书、通令、人员接待,以及薪饷造册发放。陆长兴此次南下,就是在南悬码头这里的文书房召见各分舵主。
姑且不论陆长兴在不在此,本来就不该在码头聚众生事,更何况是文书房如此重要的地方?
沈清以此劝诫找他麻烦的帮众们,却被一大群男人耻笑,众人看他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名于外头受了伤、急着回家找母亲哭诉的小毛头一样,丝毫不把漕帮规矩放在眼里,他只能躲在保他进帮的阿牛身后,双双被人逼到河道旁。
“三爷,大家都是为帮里做事的,求你别找阿清麻烦了。”阿牛双臂大张,护着身后的沈清,一边注意别失足掉落河道里。
“就是为帮里做事,我才要查查这人是不是带把的,你知道帮里不收女人,我总不能让我舅舅难做。”带头人称三爷的男子,是镇江南分总舵副舵主的外甥。他弹着指甲,状似无谓,在他麻子脸的映衬下,生生多了几分恶心。
“阿清四肢细瘦,讲话轻得跟鸟啼似的,脸蛋比姑娘家还秀气,阿牛,你该不会带了自家媳妇进来蹭粮吧?”
“你别胡说!”阿牛臊红了一张脸。“阿清是男的,是小时候伤了喉咙,声音才没办法变粗。”
“我看是伤了下体吧。”不知道是谁说了这句诨话,引起的笑声都震动了脚下的木栈板。“刚好哥哥懂点歧黄之术,把裤子脱了,让哥哥替你瞧瞧。”
人群中走出一名穿着褐色衣服的男子,搓着下巴,笑得淫秽轻浮,阿牛护着沈清想斜退一步,脚上不知道勾住了什么东西,居然往前跌去,沈清想拉住他,脚上跟着一滑,反而推了阿牛一把。
阿牛慌得想抓个触手可及的东西稳住身形,谁知道搭上了褐衣男子的腰带,硬生生把他裤子扯下来。
沈清闭眼,撇过头去,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阿牛连忙站起来赔不是,双手慌乱地挥着,这下才看到对方的腰带还在自己手里。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这个还你!”
沈清瘪嘴将笑意吞入腹中,拉着阿牛就往后退,看他还傻傻地握着那条腰带,便一把夺下,扔到褐衣男子跟前。
“我杀了你们!”褐衣男子提着裤子,双眼赤红地朝他们两人冲撞过来。
“阿牛小心!”沈清猛地将阿牛往后扯,想避开危险,却挨不住阿牛后倒的重量,两人前后跌坐在地,沈清倒下时来不及收回的双脚恰好踢中褐衣男子的膝盖,一绊,就把他绊进河道里了。
“好你个小畜生,居然不把我三爷放在眼里!”他气急败坏地啐了口唾沫,右手往前一挥。“来人,给我打!他们没死,你们也别想待在漕帮!”
三爷身后的帮众一拥而上,正当沈清走投无路、想带阿牛跳河道逃生时,一记皮鞭抽中了跑在最前头帮众的小腿上,血淋淋的开口让他吃疼地倒了下来,接着两、三个小腿也是皮开肉绽,没人敢动了。
沈清讶异地抬起头,看着由文书房方向走来的三名男子,个个高头大马,一看就知道是北方汉子,特别是中间那名执鞭男子,气度尤为不凡。
他躲在阿牛身后,偷偷观察,那名男子不论身长、体格,甚至是长相,皆是三人之中的佼佼者。
见他浓眉斜飞入鬓,瞳眸幽深如海中蛟龙,一举一动,皆有难以言喻的霸气。鼻若悬胆,薄唇如叶,轮廓凌厉鲜明,一身赤色劲装,身后披风飘扬,长发拢成一束,以碧玉银扣固定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宛如站在山巅俯视众人的王者。
“谁敢坏我三爷的好事?”他气冲冲地回头,见三人有些面熟,一时又喊不出名字,加上冲上脑门的愤恨已经烧坏了理智,不及细想就指着他们大骂。“你们是谁?胆敢在漕帮撒野?”
“老大,他居然说你在漕帮撒野耶!”骆冰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笑得前俯后仰。“就算你想在漕帮撒尿,也——痛!哥,你干么打我?”
“不准对帮——”骆雨正要道出“帮主”二字,陆长兴先一步抬手制止他。
“漕帮镇江南分总舵什么时候有三爷这号人物了?”他卷起长鞭,挂回腰际,好整以暇地看着自称三爷的男人。
“你新来的?居然不知道我三爷何许人也?”他以拇指比着自己的鼻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完全不把陆长兴放在眼里。
“说出来吓死你,我是镇江南分总舵副舵主陈昌铭的外甥林正南,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吧?还不快给我跪下!”
“陈昌铭的外甥?”陆长兴大笑一声,像在看跳梁小丑。他大手一挥。“骆雨,去叫陈昌铭给我爬过来。”
“是!”骆雨领命,几个步伐就不见人影。
“你……你到底是谁?”以往报出舅舅的名号,就能喝退一群帮众,连其他分舵的舵主都要卖他几分面子,无往不利的法宝却在这人面前失了效,林正南的脸上难免浮现了些许慌乱。
“不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陆长兴朝他笑了笑,好奇的帮众越围越多,仿佛这里有船下货一样。
沈清见他连陈昌铭都不放在眼里,心里已有计较,他不是总舵主,便是帮主。以他对漕帮的了解,总舵主已是五十开外的男子,这点可以剔除,至于帮主,也就是现任的漕运使,似乎连而立之年都还不到,如此一来就对得上号了。
他没想到区区一件小事就引个大人物出来,还是最大的,但愿林正南狐假虎威,败乱漕帮风气的事,足以让这人忽略了事情起因,别注意到他跟阿牛才好。
不过人生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们两个,过来。”陆长兴朝他们招手,所有人的目光立马集中在他们身上,沈清想走也走不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陆长兴看阿牛双眼清澈,态度坦然,倒没有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反观沈清,缩手缩脚,从头到尾头都低低的,目光完全不敢跟他对上,甚至半躲在阿牛后面,想藉此隐藏自己。
“何事严重到要喊打喊杀的?仔细说来。”这句话,陆长兴是看着沈清说的。
他知道有些人见了他会怕、会躲,不过这人明显是刻意回避他,通常这种人,暗地里都是藏着小心思的,要仔细对付。
“就我跟阿清在码头下货,三爷见阿清脸生,就叫我们给他钱。我钱都给阿娘看病了,一毛不剩,阿清才来第一天,还没领到工钱,根本没钱给三爷抽人头税,三爷就说阿清长得像个姑娘,讲话又细,说不定是姑娘家假扮的,要阿清当众脱衣服,如果他们看得开心,就免了阿清这个月的人头税。”阿牛个性憨厚,在不知道陆长兴的身分下,就把前因后果钜细靡遗地交代出来,完全没想过此举会不会得罪林正南。
“阿牛哥——”沈清本来想暗示他几句,一抬头就对上陆长兴满是打量的目光,吓得他赶紧低下头去。
“漕帮什么时候对帮众抽人头税了?”骆冰气不过,要不是陆长兴伸手拦着,早就冲上去暴打林正南一顿了。“老大,为什么不让我揍他?这口气我真的吞不下去!”
“林昌铭是老人了,总要给他机会解释清楚。你把人栓在眼皮子底下,别让他跑了就成。”陆长兴露齿一笑,骆冰气焰马上消了下去。
老大说要给林昌铭机会解释,不过是要他在众人面前承认错误,一举将他们甥舅打入地狱,他当然坐等好戏。
陆长兴看了眼脸色发白的林正南,还有他的狐党,笑容越发讽刺,不过眼下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这个弱不禁风,却满身疑点的小伙子。“你叫阿清?全名呢?”
“沈清。”他不敢抬头,全程盯着他的脚尖看,刻意压低的嗓音依旧娟秀。
“心虚什么?怕我吃了你?”陆长兴冷不防地伸出手,捏住他的下颚,将他整张脸抬了起来。
沈清双眼圆瞪地看着陆长兴,心跳如擂鼓,却不敢逃避。
人已经捏在他手上,这时候更不能轻举妄动。他是一帮之主,为了漕帮,果断地捏死一个可疑的人,都好过一时疏失害死一百个人。
陆长兴眯起眼,仔细地看着这副突然撞进他眼里的容貌,脸上虽然有些脏污,但掩不去五官天生的细致,黛眉如扫、眼含秋波,秀鼻直挺且唇色映红,故作镇定的神色透出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又为他的容貌增添了几分色彩。
他不是没见过男生女相的人,但条件远不如他,难怪同是男子,也有人赶着戏弄,说不定哪天为他大打出手都有。
陆长兴以拇指摩挲他的脸蛋,见他眼底防备更甚,不禁扬起嘴角,惋惜地说:“嫩得跟豆腐似的,可惜长在一个男人身上。”
沈清吓得倒退一步,陆长兴的手却还捏在他的下颚,不肯松开。
“老大,你——”骆冰拚命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才看到陆长兴对个男的不规矩,就算他长得再像女的,他还是个男的啊!
难道老大近三十还不娶妻就是好这口?!
“不要欺负阿清!”阿牛见状,牛脾气又上来了,冲上前去想扯开陆长兴的手,却在快要碰上之前,扑了个空。
就在沈清跟阿牛都对陆长兴有些松懈的同时,他突然反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扯下沈清盖过脖子的衣襟。
一道寸长,两指宽的粗疤就切过他的脖间。
“这是?”陆长兴眯起眼,以指抚上这道疤。
“小时候贪玩,让树枝划伤的,没想到长大后却长不出喉结,声音也变不了。”沈清敛下双目,现在脖子扣在对方手里,他只能忍一时,以求风平浪静。
“没刺穿你的喉咙还真是命大,不过声音变不了?怎么连个子都长不了?”漕帮不纳十六岁以下的男丁,就算缺人,偷偷放行,也要长得像十六岁。
“家里穷,时常吃不上饭,个子才抽不高,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被笑话像个小娘子了,不过我力气不小,搬货、清淤、凿泉都不成问题,不信你可以考考我。”
“是吗?我——”陆长兴还想多问几句,就让一道哭声砸了。
“求帮主开恩!”哭声自围观的人群后方传了过来,不久人群自动自发让出条路,就在众人窃窃私语地议论中,爬进一名中年男子,神色惶恐、头发凌乱。
“舅舅!”林正南看到血亲舅舅真的一路爬了过来,又听他喊陆长兴帮主,双腿一时发软,跪了下去,双手连撑地的力气都没有。“帮、帮主。”
阿牛跟围观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闹事的那群人,个个都跟林正南一样跪了下去,方才落水的那名褐衣男子才被人救起来,走回原地,惊魂未定之际就得知这则消息,当场昏死,反观沈清,表情倒是未变几分。
陆长兴见状挑眉,更确信沈清这人不如表面上简单,不过要处理他也得等手边的事发落完毕,便松开箝制他的手,转过头看着骆雨,皱眉道:“未免晚了些。”
“用爬的,总比走路耗时。”他一看到陈昌铭就叫他跪下,吓得连南分总舵主都跟他们一块儿过来了。
“陈昌铭,你外甥在这里自称三爷,还向帮众抽人头税,动辄打杀,甚至要本帮主向他下跪。”他指着几欲昏死的林正南,笑着询问:“你跟我说说,怎么教出如此大器的外甥,比我还要威风,是不是再过几年,我就要腾帮主的位置给他坐,双手奉上漕运使的官印了?”
“不、不敢,帮主,这……这其中必有误会,没有人头税的,没有,决计没有!”陈昌铭连忙摇手,看向林正南的眼神,都能将他射穿个十七、八遍了。
陆长兴随便指个帮众问:“人头税抽多少钱?”
“七百文。”被点上的帮众抖着回话,心里却是暗喜能见到陈昌铭甥舅遭殃。
陆长兴又点了几个,三百文到一两银子都有,长相越秀气的,抽得越少。他眯起眼,十分不悦。“吃相真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