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淑女恶心?太过分!纪亚手横胸,挪一下位置,挪到他的影子下方,谁教他乱动,她是见光死的白皙美女。
「道歉!」他冷,她也不热络。
她向他要求道歉?她是发神经还是搞不清自己踩在谁的土地?世泱拉开距离,他看清她想拿他当五百万遮阳伞,他就是不称她的意。
他不语,同她对峙。
「道歉。」同样的话,她不介意说两百次,只求达到目的。
他退、她往前,她坚持躲到他影子下,这种无损己却利人的工作,是所有绅士都会抢着做的事。
「听清楚,你想留下来的话,我保证你会后悔。」他不理她的要求,道歉?不是他该说的话。
仰头,再度挪开身子,他执意不给她半分好处。
他看她、她望他,两人都沉默,许久许久,她被说服了——被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寂寞说服。松口气,她把棘刺收起。
在那些离家北上的深夜里,她好寂寞,她盼望抬头时,看见父亲端着鱼汤的身影站在眼前;受挫折时,她多希望迎面的不是侵人的孤独,而是父亲温暖的笑容。
于是,她同情他,同情一个和自己同样寂寞的男人。
咬咬唇,她退让,「我想我们应该自我介绍,我叫余纪亚,你呢?」
哼,抬高下巴,他骄傲得让人想海扁。
按捺脾气,她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带我回家,也弄不清楚为什么殷殷口口声声叫我妈妈,如果你肯解答的话,我会很感激你。」
还不肯放弃做戏?她该拿面镜子照照自己,虚伪让她看起来多么令人作呕。
「我告诉自己,我不是爱丽丝,不会没事跑去梦游仙境,也许是哪个环节出错,也许发生了某个我们都不能理解的情形,让殷殷错认我。但殷殷错认有道理,毕竟她年纪小,记忆有限,而你认错妻子,就大大有问题了。」停话,她审视他。
他仍然满脸轻蔑,摆明她说的每一句,他都没听进去。
文世泱认定她在编剧情,认定她想找个方式重返这个家庭,并把过去的事全一笔勾消,假装错误从未发生。接下来,她要说自己发生车祸、丧失记忆?对不起,他对偶像剧不感兴趣。
他是个难沟通的男性,纪亚确定。
「我分析又分析,勉强找到能解释得通的理由。你为了殷殷,打算将错就错,随便找一个女性,扮演殷殷的母亲?」她停下声音,观察他的反应,他还是一派漠然,好像她的话是空气。
她决定,把话接下去:「可是,我没听错的话,刚刚你并不希望我留下来。这让我的设定又变得不合理,我实在想不通,如果你好心,也许等你不那么生气,或者在你把我丢出去之前,对我说明,我会感激不尽。」
「闭嘴,我听够了!不管你要编什么故事,我都不感兴趣。」大手一挥,他往屋里走。
「如果我说……我马上离开,你会不会比较感兴趣?」她的话,成功地留住他。
「你肯走?」
转身,手叉腰,又是鄙夷眼神,这男人到底哪根筋不对劲?
「我为什么不肯走?昨天是你绑架我的行李,不然,我根本不会来这里。」
总有理由,世泱冷笑,那就是宋巧菱的特质不是?「好啊,你马上离开。」
「没问题,只要你肯提供接送服务……我想我没办法从这里步行到火车站。」
她真的愿意离开?放开他这块大肥肉,她不觉得可惜?还是有另一个台大教授在等她?反正她的行情一向不错。
他才要开口说「好,我亲自送你去」时,背后,殷殷的声音传来。
「妈妈……妈妈……」
世泱恍然大悟,她以退为进,依她站的角度,早早看见殷殷站在屋前,她知道,他绝不会在殷殷面前赶她走。
哼一声,他退开两步。
又生气?没见过那么爱生气的男人,纪亚吐气。
「妈妈、妈妈……」殷殷冲上来,抱住纪亚。「我看不见妈妈,以为你又偷跑掉了。」
殷殷的母亲是偷偷离开的?蹲下身,她搂搂殷殷,试着给予安慰。
「妈妈,你不要和爸爸吵架好不好?」软软的声音,软软的请求,纪亚怎能反对?
「我没和你爸爸吵架啊!」双手一摊,她耸耸肩。
殷殷笑开,穿着睡袍的她像个小天使,她一手拉起爸爸、一手拉妈妈,轻声说:「爸爸妈妈不要吵架,有事慢慢说。」
纪亚偏头,偷望世泱一眼。
他冷冷的脸露出笑意,那是慈祥、是身为父亲对女儿的宠爱。
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纪亚对殷殷说:「殷殷,你有妈妈的照片吗?」
她的话引起世泱的狐疑,他偏开脸,若有所思。
这天午后,管家送来一封信,直觉地,她想拒绝,她又不是「文太太」,但信封上的名字吓到她了,她收下信,立刻回到房间拆开。
亲爱的纪亚,是你吗?
是的,我相信收到这封信的,一定是我亲爱的妹妹。
前几天,我鼓起勇气打电话到公司给你,同事说你辞职了,于是我千思万想,想着你会到哪里。你是不是来找我了?你是不是对于我这个姊姊有着许多好奇?还是……你拒绝相信被余家收养的事实?
最后,我相信你是来找我。我有第六感,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双胞胎总是心有灵犀。
这话,是不是解答了你若干疑问?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骗到这里,只是我的自私呵……纪亚,对不起……
把信压在胸口,纪亚心脏扑通扑通跳。
双胞胎?原来她们是双胞胎!这么一来,所有状况全通彻了。
殷殷没有错认、文世泱不是疯子,而她来到这里也不是意外。天!她怎么没想过,把宋巧菱给的地址拿出来对一对?接着,纪亚往下读。
你一定不理解,为什么世泱对你那么愤怒,对不起,我才是他该生气的对象,你心情还好吗?可以静下心听听我和世泱的故事?
不静下心能怎样?她已经来到这里、已经被错认,不管是不是被骗,全世界都把她当成宋巧菱——她素未谋面的姊姊。
苦笑,她低头再看。
七年前,世泱买下一大块地,那里很偏僻,我不理解,这么有钱的男人为什么愿意屈就在毫无发展的山区。那时的我才二十出头,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开,我讨厌乡下、讨厌枯燥无趣的平凡生活,可惜我的学历不高,再加上妈妈的反对,我始终跨不出这里。
豪宅盖好,世泱在镇上徵管家仆人,薪水很高,妈妈二话不说,替自己和我报了名,然后,我们搬进豪宅,成了世泱的佣人之一。
世泱很严肃,面对他,大家都战战兢兢,我也不例外,但我还是让他的生活方式吸引。看他吃着高级食物,穿着名牌衣服,看同他一起从台北来的朋友,一个个都那么优雅有气质,简直是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和他们相比,我常常觉得自惭形秽。
妈妈告诉我,我想拥有这样的生活并不难,只要使点手腕。
我把妈妈的建议听进去了,虽然很怕世泱,但我还是刻意在他面前经常出现,不意外地,他注意到我,因为我真的很漂亮,这句话,恐怕你也不能反对,是不是?
我很漂亮而且温柔,他说的每句话,我都当圣旨看待,不到一个月,我们结婚了,我终于过着梦寐以求的高雅生活。但我仍然害怕他,仍然畏惧他的靠近,但为了保有这样的生活品质,我不断压抑,我告诉自己,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我相信世泱是都市人,他不会留在山区太久,他终会带着我到梦想已久的大都会,过着偶像剧里男女主角的生活。
接着,我怀孕了,世泱欣喜若狂,然我并不高兴新生命的来到,我甚至想过拿掉孩子,但妈妈劝阻我,她说世泱会为了孩子的教育搬回台北市,那么我的愿望就可以实现。我信了妈妈的话,再不乐意,还是把孩子生下来。
我是个失职母亲,对于殷殷,我视而不见,我知道她是个可爱的孩子,也知道她极力让我快乐,但说不出口的厌恶在胸口,我就是讨厌她。正确说来,我讨厌的是妻子、母亲这些角色,我还年轻,尚未享受生命,我要自由,不要被丈夫孩子锁住,我幻想夜店生活、幻想出国旅游、幻想天天Party……我的幻想,并未因为自己嫁了个有钱人而改变。
我越来越无法忍受无趣的日子。
终于,殷殷三岁那年,我提起勇气问世泱,为了殷殷的教育,我们是不是应该搬到都市里。他给的答案让我失望极了,他说他会花大钱聘名师来教育殷殷,关于教育问题不需要我操心。
当时,我们夫妻的关系已经很糟了,虽然我一样温柔服从,但他无法忍受我对殷殷的冷漠疏离,于是他花更多心思宠爱殷殷,而我为了报复他不带我搬离这里,对殷殷更差劲。
这栋豪宅成了我的金丝笼,它围得我无法呼吸,我天天想喊救命,但所有人都不理解我的不满意。我快窒息了,我觉得自己快死掉……但我始终是个懦弱的女人,不敢大声说出「我不要这个婚姻」。
一直到克礼出现,他是我生命的救星。
他是台大教授,也是世泱大学时期的好友(就是他帮我查到你的消息)。
有天,他来家里做客,他亲切温文、他风趣幽默,他和世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男人,我不害怕他,我时刻想同他亲近,一下子他便吸引了我的心,我爱他,好确定。
我想,我对他也有同样的吸引力,于是我们像两颗磁石,相互吸引,他忘记我是好友的妻,我忘记自己为人妇、为人母,决定抛下一切随他而去。
对不起,这个决定很自私,我伤了很多人,包括死去的母亲。
母亲对我的决定很愤怒,她气我不该抛下优渥生活,跟着一个领月薪的教授过日子。我走后,她再待不下文家,只好带着行李此上找我,她告诉我,我离开后,殷殷天天闹着到火车站等我回家,她不吃不喝,成日哭闹。
对于我始终忽略的女儿,突然间,我觉得好抱歉。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母亲生病,临死前告诉我你的消息。她说,抛弃你,让她二十几年都生活在悔恨当中,她预言我也会带着同样的悔恨过日子。
妈妈说对了,我后悔,但我舍不下我的爱情,于是找到你,希望你的出现带给殷殷安慰。
请原谅我的自私,我无权对你要求这种事,无权要你改变自己的人生,但是……是我厚颜……我真的语无伦次了,我只能求你,代替我爱殷殷,虽然我的要求霸道无理。
祝幸福。
姊姊巧菱
很好,不需要文世泱帮忙,她想知道的答案全在这里了。
接下来呢?她半点计画都没有。
第三章
虽说做了心理准备,看到照片,她还是难掩心慌。
居然有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跟她流着相同血液、有着相同的遗传基因,她们却从不晓得彼此的存在。
纪亚把照片还给殷殷,蜂拥而上的思潮让她半晌说不出话。
「爸爸把妈妈的照片丢掉了,我只剩下这一张。」说着,殷殷珍贵地把照片压在胸口。
「爸爸很气妈妈?」纪亚问。
她怎能搅进这团混乱?
「妈妈回来就好了呀!慢慢的,爸爸就不生气了。」殷殷安慰她。
会吗?她不认识这个男人,无从批评。可真要留下?这不在她的计画内,她只想来看看传闻中的姊姊,然后回老家探访叔叔伯伯,最后搭上飞机,花掉这些年汲汲营营攒下的每分金钱,哪知道变化永远走在计画之前?
怎么办?她能不顾殷殷的伤心,按计画前行?或她能留在这里,把生命的最后一段,贡献给殷殷?
突然,殷殷尖叫,纪亚忙低头,急问跳脚的她:「你怎么啦?」
「毛毛虫!」她吓得缩进纪亚怀里。
「毛毛虫?在哪里?」
她指向身旁,半人高的柠檬树。
纪亚松开殷殷,低头寻找毛毛虫踪影。「找到了,哇!是柑橘凤蝶的宝宝耶!我们来养它好不好?」
「妈……」殷殷犹豫。
「怎么了?你害怕?」她把毛毛虫攀附的柠檬叶,连同枝条一块儿折下。
「妈,你不是很讨厌毛毛虫?」她不理解母亲的大转变。
「为什么讨厌?它很可爱呀,来,我表演给你看。」说着,纪亚从草地上拾起一根小树枝,刺刺毛毛虫颈后,瞬地,毛毛虫吐出一根红色的肉棒。「殷殷,快闻一下。」
殷殷表情嫌恶,却为了巴结纪亚照做了,下一秒,她弹开,捏着鼻子说:「好臭、好臭。」
「说对啦,这是它的武器,当敌人来时,它就用这个把敌人薰跑,是不是很好玩?」望着殷殷,两人同时笑开。
「妈妈……」抓抓头发,殷殷迟疑。
「怎样?」
歪歪头,她想半天,才挤出这句话:「妈妈变勇敢了。」
「怎么说?」
「你以前很怕毛毛虫。」
「因为我长大了呀!」她的答案给的很搪塞,但五岁的小孩不会跟她计较。「殷殷,有没有饲养箱还是盒子?」
「真要养它?」
「你不想吗?」说着,她又把毛毛虫在殷殷面前晃两下。「它长大,会变成很漂亮的柑橘凤蝶哦!」
「那……我进去找管家妈妈要盒子。」
「好,我再找找有没有其他的毛毛虫。」她们分工合作。
纪亚没注意,她们的一举一动全落进世泱眼里,他在不远处的树下作画,在听见殷殷的尖叫声时放下画笔跑过来,然后她们的对话,一句句全传进他耳里。
殷殷跑进主屋时,他从树后走出来,捡起殷殷掉在地上的照片。
「你不是宋巧菱?」他说。
相处多年,他清楚巧菱对昆虫有多敏感厌恶,昆虫、动物是促使她歇斯底里的重大原因。他相信人会演戏,但不信人会掩饰本能,所以,她对毛毛虫的表现让他怀疑起她的身分。
耸耸肩,她回答:「我从来没说自己是,我叫作余纪亚,早上,我已经自我介绍过。」
世泱低头看照片,再抬眉对照她的容颜。
纪亚抢在前头说:「她不是我,我笑不出这样的万种风情。」
「我同意。」世泱答。这是在观察她近十个小时后的结论。
她们的确不太像,多数时候她正经八百,而巧菱的举手投足间总漫着一股娇媚风流,她擅长沟通、假设、解释,而巧菱温柔安静,面对他时小心翼翼。
「我本来以为是你恶作剧,你要求所有人陪你演戏,我以为你想创造一个『楚门的世界』,观察人类在掉进完全不同环境时的反应。」她笑笑。
「然后?」世泱手横胸,专心听她。
当他不再认定她是贼,她的眼光、她的举止、她的说话语态,统统不像贼了。人的主观意识很可怕,一个观念转变,他改变对她所有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