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皇上绕过堂玄,驱马前行。
他不能在此静候,一刻也不能等,因他不宁的心思根本无法静下来。
他想见她,想立即见着她一面,刻不容缓。
他当然清楚她送花之意,也于那一刻倏然惊觉,这辈子他与她恐怕是纠缠不清了。
如此可好?
确认了她对他的情意之后,要他如何再对她放手?再将她自身边推开?
万十八啊,他于心中唤着她的名。总是为难妳的朕,终将为妳所为难了。
一路上,碎石与残破的木屑不断滚落,皇上等人避得小心,心里却更添焦急。
当一横躺于官道上的毁坏车门纳入皇上眼眸之际,他震愕地停下马。
「这马车全都一个样,很容易认错的。」当年,她望着皇城外一排候着的马车皱眉。
「怎么?大纳言认不得路便罢,现下连自己的马车也认不得?」当时他的调侃话语,气鼓了她的双颊。
「谁说得!下回臣一定认得。」
下回一见,皇上不觉莞尔。
别说大纳言了,如此马车连三岁孩童也绝不会错认。
「倘若这样还错认,那臣也认了。」座车车门上她亲手描绘的十八个「卍」字,醒目且别致。
如今,这绘着「卍」字的车门却大大地刺痛了他的心。
「万十八!」一声嘶吼,皇上已飞身而去,他发了狂似地将撞毁于路旁那不成形的马车一片片掀起。
「皇上,让堂玄来。」堂玄紧紧抓着皇上的手臂。「您刚愈合的伤口会裂开的。」
「让开。」他一把推开堂玄,发白的脸庞上只剩下令人发颤的冷凝。「谁也不许动手。」
当他掀起一片木片,望见那熟悉的月牙白丝袍时,手顿住了、身体僵住了,心也凝结成冰。
他僵直地站着,不敢动、不敢看、不敢想,只觉心痛如绞。
他,失去她了?!
不及接受她的情意,不及诉说他的爱意,不及留下她要她别走,也不及好好地宠她、待她,甚至爱她。
「皇上,只是衣袍而已,大纳言不在里头。」堂玄代皇上搬开了木片确认。
闻言,皇上的身躯不稳地朝后退开一步。他深吸口气,闭眼蹲跪了下来。「那就好。」
短短的「那就好」三个字,几乎耗尽他浑身之力。他握紧的拳在抖,他绷紧的身躯无比僵硬,他紧闭的眸难忍一阵灼热。
他一直明白她对他的重要,却于现下才了悟,失去她的他,绝不会是原本的他。
她,果真是他皇甫皇今生唯一的弱点。
「皇上,前头似乎有人。」眼尖的卫兵指出了方向。
心一震、眸一睁,皇上如箭般飞去的身影快如闪电。
那,是名有着一头乌黑长发、身着合身长袍、身影纤细娇小的女子。
女子背对着皇上席地而坐,单薄的身子彷佛随时会让风吹走,令人望而生怜。
脚步一跨,皇上已转至女子身前,手一伸,将女子从地上拉了起来。
「皇上,小心大纳言的手,她……」堂红未竟的话语让堂玄止住,并将她拉至一旁。
「皇上?」万十八仰首望着眼前的男子,无血色的脸庞上惊魂未定。「皇上。」她再次唤了声,是确认,也是对自己的安抚。
她这两声皇上,她那苍白失色的脸蛋,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样,让皇上不自觉地放软了手劲,也放缓了那颗仓皇不安的心。
「大纳言,妳该死。」他满腔的忧虑与惊慌经由这几个字宣泄而出。
「是。」不反驳,万十八认了罪。「臣确实该死。」
她是该死。该死的大胆逼迫皇上、大胆地在向皇上表明了她的心意之后,逃之夭夭。
她是该死。该死的想要皇上爱她,想要当皇上的妾、皇上的妃、皇上的后,而非只是皇上倚重的大纳言。
她是该死。该死的让自己陷入这不该发生的危险中,让皇上为了她而担惊受怕。
她该死,但她却笑了。
柔柔浅浅的笑浮上她的唇、漾上她的眼。
他,终于来见她了;他,终于肯见她了。
尽管刚捡回一条命的她浑身疼痛不已,尽管多日来为他形销骨立的她已虚弱得几乎站不住,她仍是深深凝望着眼前的他,一瞬不瞬,就怕漏看了一眼,就怕一个眨眼,他便会消失不见。
他气恼地瞪着她,但搂上她的腰、稳住她摇摇欲坠身子的手劲却无比温柔。他理当好好地责骂她一顿,但想将她紧拥入怀的念头却萦绕不去。
眼前的她,衣裳脏了、冠帽散了、发带散了,披散的及腰长发圈住了她纤细的身躯与那巴掌大的脸蛋。
此时的她,堪称狼狈,却奇妙地让他移不开视线。
「朕说过,除了朕与妳的亲人之外,绝不让他人见着妳这副模样。」皇上的指插入她如绢的黑发中。
皇上的话,令她微笑的唇线加深不少。「对不住。」她确实答应过皇上,而这回是她未守住诺言。
「妳可明白,朕对妳总是特别纵容?」他幽闇的眸里映着她的清丽容颜。
点点头。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因而才会让自己深爱上他,无法自拔。「皇上。」她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口。
「妳可明白,朕多么小心翼翼地不想让妳受到丝毫伤害?」
「皇──」
皇上伸指按住她的唇,不让她说话。
「不,妳不明白。」他稍哑的嗓中凝聚着责备、无措、惊慌、欣喜。以及那不易察觉的无奈与怜惜「妳若明白朕的用心,便不会不顾朕的意愿,如同飞娥扑火般地豁出一切。」
皇上。万十八于心中唤了声,盈眶的泪,只为了他话语中的愁苦与疼惜。
「告诉朕。」他捧着她的颊,对上她的眼。「朕该拿妳如何是好?」
「皇上……」她的泪滚落了,为了皇上那一句乱了心的「如何是好」。
她无法回答皇上,也不知如何回答。若这辈子不能爱他,她宁愿就此死去。
踮起脚尖,她仰起唇,再一次未经皇上应允,再一次仗着皇上对她的纵容,将柔软的唇瓣印上皇上那微凉的唇……
※※※※※※
「点了睡穴了?」坐落床沿凝望大纳言的皇上语气平静。
「是。」照顾大纳言睡下的堂红轻声应着。
「伤得如何?」
「全是瘀伤与擦伤,都已上药,皇上请宽心。」她仔细检查过了,也因而松了口气。
只是瘀伤与擦伤?那她这病恹恹的模样是……「可让御医诊过脉了?」她的身子鲜少有病痛,会如此恐怕全是为了他。
「大纳言不让堂红找御医。」
「为了不让朕知晓?」
「为了不让皇上担忧。」
「而妳竟由着她?」皇上瞪视的眸不再平静。
「堂红该死。」堂红跪了下来。「大纳言呕血时已通报御医前来,但大纳言坚持不让御医诊治,直说出了宫再医治。」
呕血?皇上脸色一变,他竟伤她如此之重?!
「傻瓜。」叹口气,他疼着的心更加无法痊愈了。「越是气朕,便越要活得好好的才有机会反将一军,这道理妳怎会不明白?」
「大纳言现下身子状况如何?」堂玄低声询问着。
「堂红每日皆替大纳言运气,大纳言的身子已好了许多,再好好修养数日便无大碍。」
「下回,别由着她如此任性。」皇上的无奈与宠溺虽未明言,却让人听得明明白白。「她的处境与朕相同,若无法时时提防,下回也许会要了她的命。」
「未事先检查好马匹与马车,是堂红的疏失。」堂红自责不已。
「锯过的车輹不容易被发现,但快速奔驰时却极易断裂,对方心思歹毒,千万要小心。」堂玄检查过断裂的车輹,也找着了受伤的马夫,却找不着那匹失控的马。
「这回,或许是对方在做最后的试探。」皇上望着睡着的大纳言,伸手抚平她于梦中蹙起的眉头,神情柔和不少。
「皇上的意思是……」堂红脸色一冷。
「对方在试探皇上对大纳言是否已真的无心也无情。」堂玄代皇上说明。「若大纳言出了事,而皇上伤心欲绝,正好让对方有机可乘;反之,若皇上无动于衷,对方也毫无损失,反而庆幸趁机拔除了皇上的左右手。」
「朕以为立妃一事能让对方放过大纳言。」皇上似笑非笑的唇蓦然扬起。「看来只是让他们的计画也跟着变而已。」
「皇上有何打算?」堂红担忧地望着床上的大纳言。
「待大纳言养好身子,带大纳言进宫来吧。」望着万十八的睡颜,皇上的语气已平静无波。「朕要她替朕选妃。」
「啊?」堂红与堂玄对望一眼。「堂红斗胆问皇上,皇上可明白大纳言送花之意?」
「朕明白。」他岂会不明白那代表「默恋」以及「将吾之一切奉献给你」的心意。「正因如此,选妃之事非由大纳言来做不可。」他将她的身影恋入眼眸。「只有大纳言清楚朕要什么样的女人。」他的指轻轻抚过她微凉的唇,指尖的柔软触感让他的心骚动着。
他不明白她那蜻蜓点水般生涩的吻何以会让他留恋、悸动不已,也不明白她那与一般女子无异的唇瓣何以能让他爱怜、迷惑再三。
或许是为了再度确认她带给他的奇妙感受,也或许只是单纯地受她吸引而情不自禁,他缓缓俯下身,极尽温柔地吻上她微张的唇……
四片唇贴合的当下,皇上的心便陷落了。
舍不得离开的吻落下了第二个、第三个……直至最后一个吻,落在她光洁的额上。
他该离开了。
明知再不离开便赶不上明日早朝,再不离开只会让人更加起疑,他却不想、也不愿离开。
眷恋地凝望她半晌,心下一叹,他悄然起身。
「皇上。」堂红跟出了房门。「堂红该如何向大纳言说明?」
闻言,皇上停下脚步,神祇般的俊容仰望天上满月,任月光于他脸上镀上一层柔亮光晕,神圣,也神秘。
不一会儿,他开口了,低缓的语调如醇酒般醉人。「妳告诉大纳言,朕相信、也接受她所做的任何决定。」
※※※※※※
一晚,大纳言入宫了。
不去谒见皇上,不去她的住所,而是直往后宫大女官所在之处。
她浑身上下让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与斗帽包得密不透风,露出的只是一张白净脸庞。
「大纳言。」于门口静候的大女官恭敬地福了福身。
「打扰了。」大纳言微微颔首,压低的语调带着一丝歉意。「今晚前来,有一事请托。」语毕,她已带着堂红进入花厅。
「大纳言但说无妨。」细心地关上门,回过头来的大女官让眼前这脂粉未施的清丽女子吸去了目光。
平时总是以男装示人的大纳言是货真价实的女人,这点她早已知晓;只是头一回如此近看大纳言的她方知晓,大纳言的美令人屏息。
万十八微微一笑,纤白素手自斗篷下伸手,递给大女官的卷轴上系着一条紫底金边的缎带。
「这是……」见着卷轴与那别具意义的缎带,大女官愣了下,一时间未能伸手接下。
「请大女官择视可否。」大纳言低声说道,望着大女官的眸虽未稍移,但白皙的面颊上已染上芙蓉色。
「下官斗胆问大纳言可明白『择视』之意?」大女官端庄的面容上透着看透红尘的世故。
「明白。」
「大纳言是想清楚了才来此的?」大女官再问。
「是。」单单一个字已表明她的决心。
望着大纳言坚定的神情,大女官微微一笑。「大纳言请随小的进来。」她转身进入内房。
以眼神示意堂红留守于外的万十八,外表虽镇定,内心却是万分紧张。
她跟着进入内房,依着大女官的指示脱下斗篷,除去外衣、中衣,当身上只剩下单薄单衣时,停留于单衣上的纤白手指开始有些发颤,指尖也跟着泛凉。
从大纳言手上接过卷轴的大女官,熟练地将之摊开平置于桌案上,细长的凤眼半敛着,淡点胭脂的唇轻抿着,她静静站立一旁,不催促、不急躁,只是候着、等着。
咬了下唇,深吸口气,万十八鼓起勇气褪去了身上仅存的衣裳,一丝不挂地立于大女官面前。
「可以了。」万十八的声音有些飘摇。
第6章(2)
闻言抬眸的大女官端庄面容上多了分谨慎与严厉。
她先将大纳言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瞧过一遍,而后又绕着她的身看了一圈。
「请大纳言将头发撩起。」她站于大纳言身后,看着大纳言撩起长发后露出的颈项与耳根,而后回至桌案前提笔写下「无黑子,目波鲜澄,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
而后大女官取来量尺由肩广、指长、掌宽、足长……等等,一一度量与记载,无一遗漏,无一造假。
自懂事以来,万十八的身子便不曾让任何人瞧过。
虽一再告诉自己同为女人无须害臊,但那消退不了的红晕与烧热仍是爬上了她的颊,乃至于最后几项更私密的触检时,她已羞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可以了。」大女官这一句可以了,让万十八喘了口气。「大纳言着衣后,请于花厅稍候。」语毕,福了身又回至桌案前提笔书写。
抓起衣裳,万十八红着脸、低下头欲将衣衫穿上,却瞧见自己羞赧的红晕竟从面颊染至颈项、胸口,甚至蔓延至偾起的丰盈上……
如此可好?万十八有些懊恼,有些自责。
她理该更镇静、更平心静气、更落落大方,如此羞窘的模样,怕是要让大女官见笑了。
「十八失态了。」理好衣裳后,万十八道歉着。
「大纳言乃未出阁闺女,此乃人之常情,无须挂怀。」放下笔,大女官小心翼翼地卷起卷轴交还大纳言。
接过卷轴,万十八握卷的手紧了紧。「接下来还需劳烦大女官。」
「此乃下官职责所在,不言辛劳。」
点点头,万十八不再多言,她让堂红替她罩上斗篷,如同来时一般包得一身黑。「告辞了。」
「大纳言慢走。」她陪着大纳言步出花厅。
前脚甫跨出门槛,万十八突然转过身来。「大女官,今晚之事……」
「下官必守口如瓶。」待在宫里多年,她深切明白言所该言、噤所该噤乃保身之道。
柔柔一笑,万十八信了她。
戴上斗帽,她刻意压低了下巴,藏于斗帽下那巴掌大的脸蛋几乎无人能瞧见。
跨出步伐,她与堂红一同离开,与来时一般悄然无声,不让任何人发觉。
包括皇上在内。
※※※※※※※
「皇上执意要臣选妃?」
望着急急向他追来、不顾君臣之礼拦下他的大纳言,皇上眼中闪过的先是微怔的诧异,而后是理当如此的释怀。
此时,带着疏离与冷淡神情,脸上不见一丝笑容的她,他懂;几乎抿成一直线、将气怒拦在两片唇瓣中的她,他懂;握得死紧而使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与打颤的她,他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