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如今的她叫盛踏雪。
盛踏雪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当她幽幽转醒,窗外淅沥沥的下着雨。
甫睁眼,她就看见坐在床边的烟氏,她穿着秋香色的交领衣裙,云鬓斜插一根没有任何花样的银簪,手上拿着绷子绣着花,听见她发出声响,转头眼巴巴的瞧着她。
她思索着要怎么把一个陌生的妇人当做娘,最后只能露出一个微笑充数。
阿瓦掀了帘子进来,手里捧着盛着热水的木盆。
烟氏扶着女儿起来梳洗。
没多久一个年纪大些的丫头提了食盒进来,她是侍候烟氏的大丫头,叫秋莲。
一碗白粥,两碟小菜。烟氏看见这菜色,眼眶又红了。「秋莲,我不是让你吩咐厨房的人给五姑娘煮些营养的吃食吗?」
秋莲犹豫了下,「夫人,陈婆子说厨房的食材都是有一定份额的,想要额外的吃食,得拿银子去。」
烟氏闻言,泪珠又开始在眼眶里滚动,「这是欺负我们这房的人,要是大房去要东西,那老东西敢这么说吗?」
盛踏雪发现她这位娘亲简直就像是水做的,动不动就淹水。
看起来他们这一房在盛家很是弱势,连下人都没把主子放在眼里。
盛踏雪忍着喉咙的不适,对着烟氏摇摇头,让她宽心。
烟氏声音哽咽,「都怪老夫人把心都偏向大房、二房那边去了,我们谨守本分的过日子,别人偏还要整治我们,这回,还把主意打到你的身上,幸好你没事,否则……」
盛踏雪慢慢把白粥喝完,小菜也吃了一点。她的肚子空空如也,身子半点力气也没有,能做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起来这个盛府也不是什么清静的家庭。
等阿瓦和秋莲收拾好便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娘,把眼泪擦一擦,哭,是……没有用的。」即使喉咙刺痛、声音低哑,她还是艰难的吐出长串的字句,结果才说完,便一阵呛咳不停。
烟氏伸手急切的拍着女儿的背。「我也知道,只是眼泪不听我的。」
她这便宜娘也是个妙人。
「我刚醒来,脑子……浑浑噩噩的,有些事不太记得,娘……和我说说这个家……里的事可好?」
烟氏不疑有他的给盛踏雪说了一下盛家的事,因为心中早有不平,还多说了一些其他的。
盛老太爷的祖上三代都在泉州从商,盛老太爷这一支很早就离开故乡,来到河间府落地生根。
盛老太爷娶妻荆氏,育有三子四女,可惜么儿和么女早年夭折,后来老太爷纳一妾室,生下盛光耀这个庶子,此后姨娘也就再无所出。
盛老太爷的三个儿子,长子盛光明、次子盛光辉,盛踏雪的爹盛光耀行三。
三人娶妻生子,大房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盛丹玥、盛丹丹、大少爷盛修文。
二房子嗣单薄,二夫人房氏无所出,只姨娘生了个女儿盛丹霏。
三房就是盛踏雪的爹娘,膝下只有盛踏雪一女。
盛老太爷已经过世,盛老夫人因为膝下两个儿子是她亲生的,对她颇为孝顺,十几口人住在三进的宅子里,因为人多口也杂,摩擦不少,又因为三房习惯退让,久而久之更没被放在眼里了。
虽然不到打骂作践的地步,但当家主母作主将三房的闺女给「卖」了,便是吃定三房不会吭声,也没胆子吭声,可见三房在盛府是个什么地位了。
盛府是商户,却不是什么富商,盛老太爷奋斗了一辈子,手下就只有两家铺子,一家卖杂货,一家经营的是饭庄,至于田产,四亩的良田是自己的,余下二十几亩则是佃人家的地来耕作。
这样的家产在富人比比皆是的阜镇真的算不上什么,但严格说起来,两家铺子只要经营得法,足够十几口人嚼用,甚至过起宽裕的生活。
相较于时好时坏、收入不定的杂货铺,饭庄是能直接看见银子的生意,只要有两样拿得出手的菜色,小镇有不少乡绅员外,他们虽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总有个要谈事的时候吧,谁张口不用吃饭?偶尔打打牙祭上次饭馆,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盛老夫人把最赚钱的营生给了老大盛光明。
偏偏饭庄在他手上收益却是江河日下,原因无他,饭庄仍是需要主事者 用心的营生,大厨、跑堂的工钱不计,官府、地头蛇也要打点,同业饭庄酒楼竞争等,但盛光明出手阔绰,各种来路的酒肉朋友来者不拒,抱他大腿想沾好处的人无形中越来越多,他便有些疲于应付了。
而杂货铺原先怎么也轮不到三房盛光耀这个庶子掌理,起因于二房对经营生意没兴趣,也不想整日兜着几文钱的出入帐和为琐碎的进出货弯腰忙碌,盛老夫人便把佃来的地和自家的四亩良田交给了老二,让他去折腾。
她的要求也不多,只要缴税时够给盛家及其田庄交租子,余下的够一大家子一年的口粮就够了。
因为家里就三个老爷,铺子不能没人管,与其交给外人不如交给庶子,至少他还会记得自己给的这份恩情,不敢乱来。
于是杂货铺便交给了盛光耀,但附带条件是,赚的钱必须全部归入公中,他们这一房的开销用度也是由公中支出。
自己辛苦劳动赚来的银子一文钱也存不到,全部缴交公中,好个一本万利的打算。
这说给谁听,谁都不干!
只是素来庶子和嫡子待遇本来就不在一个水平上,庶子的地位低下,不说没有可能继承家产,就是半个奴才,主子让你去打理铺子是看得起你,盛光耀哪敢拿翘。
盛踏雪看着自己朴实到近乎简陋的屋子,母亲头上半银半木头的簪子和半新不旧的棉布衣裙,可以想见,这所谓的公中是多么苛刻了。
因为父亲在这个家没有任何地位,难怪掌家的大房想把她「卖」了,父母连吭声气也不敢。
可她同情原主的爹娘吗?并不。
自己亲生的女儿受此不公的对待,连说个「不」字都不敢,实在太叫人齿冷了。
「这些话,咱们娘俩私下说说,要让你爹知道我和你说了这些事,定要不高兴了。」不论相公在家中的地位如何,烟氏对丈夫还是敬畏的。
第二章 被赶出盛家(1)
不高兴吗?她并不在乎,盛踏雪还未表示,外间有脚步声传来,门帘掀开,进来的是大房夫人蔡氏。
由于阿瓦不在,一行人未经通报便直捣黄龙。
蔡氏极讲究排场,身边侍候的前前后后有近十个,人太多进不来,只能在外头候着,但连同进来的四个奴婢一站就显得室内拥挤不少。
蔡氏有双柳叶眉,乍看颇有几分姿色,可惜一脸浓妆,嘴唇腥红,加上一身藤青曳萝靡子褙子,迷离繁花丝锦长裙,有些壮硕的骨架更显庞大了起来。
烟氏起身朝着蔡氏喊了声大夫人,蔡氏看也不看她,居高临下,眼神刻薄的看着床上的盛踏雪,假惺惺的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想不开,严家可是难得的好人家,要不是伯娘心善,这么好的事可就指给了别人,哪轮得到你?」
这简直是昧着良心在说话,烟氏气得抖唇,「大夫人,我家小五年纪最小,要谈亲事,大夫人的大姑娘、二姑娘不是更合适?再不然,也还有二房的三姑娘,哪里就说上我家小五了?」
蔡氏不高兴了,她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值得更好的。
「反正这桩亲事我已经跟严家人说好了,踏雪的亲事我这伯娘尽力便是,何必惊动老夫人?」稍早老夫人把她叫去训诫了一番,要不是她尽把事情往好处说,处处投老夫人所好,这无疑稳赚不赔的亲事怕就要黄了。
盛踏雪抬头,一脸不解的看着蔡氏,忍着喉咙处的疼痛问:「小五父母俱在,不知伯娘凭什么作主把小五许嫁?」
蔡氏被盛踏雪的言语给激得火气上冲,深吸一口气后,冷声道:「是谁教你用这种口气跟伯娘说话的?你的规矩教养都哪儿去了?这件事已成定局,你好好养伤,别再搞出些惹人心烦的把戏,一个月后严家就会来迎娶了!」蔡氏趾高气昂的撂下话,拂袖而去。
她以为按照以前拿捏这丫头的法子必定能无往不利,哪里想到会在她脸上看到那凛冽的眼神,心里咯噔了下,这丫头是怎样,以前她说东,这丫头就不敢往西去,这会儿眼神这么碜人,是谁给她的胆子?
盛踏雪大概弄懂了蔡氏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蔡氏不就看着自己爹娘懦弱不敢反抗,既然没有长辈替她出头,拿捏她这么个小丫头又有什么难的?
而且听她方才说的话,她那便宜爹是去老夫人跟前说了她不嫁一事的,只是看着没什么效果。既然老夫人那边指望不上,想要从这桩冲喜的亲事里把自己摘出来,还是只能靠自己。
烟氏无助的掩面。「娘真没用,护不住小五,我去找你爹让他想办法。」
盛踏雪心里实在看不上这个只会哭的便宜娘,对上当家主母什么意见都不敢有,对下人的践踏甚至一味的退缩,能巴望她帮自己争取什么?她实在没底。
「娘,没用的,爹看着是已经找过祖母了,要不然大伯娘怎么会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烟氏六神无主。
「娘,您会站在女儿这边吧?」唯今之计,只能设法先让这个娘和她站在同一阵线,要是一个队友也没有,她也太惨了。
「那是当然,小五可是娘的心肝宝贝啊!」说到这个,烟氏也不哭了。
「您若不挺直了腰杆,护着女儿,又有谁能保护女儿?只要您不答应把女儿嫁给严家,大伯娘难道还敢硬来吗?」
「只要我咬牙不答应就能成?」女儿说得有理,要是连她这做母亲的都护不住她,那有谁能?
她虽然面对蔡氏习惯性的就退缩,那是因为多年来他们夫妻俩对蔡氏唯命是从,但是一想到要放任蔡氏操纵女儿的亲事,女儿一旦嫁进严家……痨病,是治不好的绝症啊!
所以说冲什么喜,根本就是骗人的勾当!
女儿要是年纪轻轻就守寡,一生那么长,她该怎么过下去?
一思及此,本性柔弱的她,看着女儿弱质纤纤的模样,为母则强的母性被激发了。
「你放心,不管你想做什么,娘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得到烟氏的保证,盛踏雪虽然不敢全信,但是多个同盟,总比孤军奋斗来得强。
起码不要有个拖后腿的。
休养了两天,盛踏雪觉得自己的身子大致上已经没什么问题,脖子上的红痕也逐渐转淡,只是看着仍旧显眼,所以她每每敷完药之后依然将布条系上,借以遮掩。
这两天,大房没有再来人,屋里经常只有烟氏和她母女俩,就连她那个便宜爹也只是来打打酱油,说没两句话一溜烟又不见人影。
他说了,老夫人的意思是盛家的女儿早晚要嫁人,早嫁晚嫁都是嫁,嫁的夫君是好是坏,得自己去过日子才知道,严家大公子看着虽然不是很好,但是以她一个庶子生下来的女儿,也许去了严家能享后福也说不定。
盛踏雪被气笑了。
能享后福?要是那位严公子有个万一,严家失去这么个独苗,还会将她这冲喜娘子高高的供起来?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到时恐怕克夫的大帽子立马往她头上扣,整得她生不如死都有可能。还是原主就这么好骗,人家随便说什么都信?所以那位老夫人连草稿也懒得打的随便说?
盛踏雪看向盛光耀。「爹的意思呢?」他总该有自己的想法吧?都听别人的算什么!
「你奶奶的意思也没错……」盛光耀没敢看女儿的眼睛。
烟氏以为丈夫会站在她们母女这边的。
「你这个没心肝的,我们就这么个女儿,你这当爹的没能耐替小五相看个好人家就算了,老夫人和大夫人要把女儿往火坑推,你还站在她们那边,你到底是不是孩子的亲爹?你就不能挺起腰杆站出来替咱们娘俩说句话?我真是命苦……」
她受够大房了,只要是大房说的话就是对的,大房放的屁也是香的,自己的夫婿只会默默承受,连带她这个妻子也被剥夺了话语权,明明是主子却像听命行事的下人。
「你胡说什么,娘说的话你敢不听吗?你是想害我去到哪都被人戳脊梁骨,骂我不孝?」盛光耀拧起了眉。
本朝最重孝道,孝道是座隐形的山,压在身上甩不开推不掉,无论长辈对晚辈的要求合不合理、做不做得到,一旦违逆,路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盛踏雪以为这是愚孝,但是她不清楚盛光耀是怎么想的,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并不想为了女儿去违抗他的那些家人。
「是我命苦,这些年跟着你吃苦受罪,我没话说,因为是我心甘情愿要嫁你为妻的,可是你瞧瞧我们遇到的都是些什么破事?大房、二房过得是什么日子,我们过得又是什么日子?你孝顺,好,你就继续留在这个对你没有半点恩义的家熬到老死吧,这种日子我不过了!我要跟你和离!我会带着女儿自己出去住!」烟氏豁出去了,把她心底的委屈都吼出来。
这些年卑躬屈膝、低人一等,日子过得再艰困她都摸鼻子认了,丈夫是她自己点头要嫁的,但是凭什么这个家连她的女儿也容不下?
她性子平和懦弱,原先以为丈夫跟她一条心就好了,这才幡然看清楚,他的心根本不是向着她们母女俩的。这样的人,还守着他做什么?
盛光耀显然被烟氏脱口而出的话给骇住了,神情有些恍惚,「墨娘,你这是做什么,怎么就谈到和离去了?不过是嫁……」看了眼女儿,把喉间的尾音给吞了。
不过是嫁女儿是吗?这个便宜爹真是骗人骗彻底,连自己都深信不移,盛踏雪无言了。
烟氏和盛光耀多年夫妻,哪里不知道他未尽的话语要说什么。
「她们就是想卖我的小五,连你也这么想!既然你们盛家人一条心,我也不碍你们的路了,我们和离!我带着小五给人浣衣、做女红也能过日子,又何必留在这里让你们糟蹋!」她硬气了一把。
看到烟氏破釜沉舟喊着要和离,盛光耀一脸的慌乱,盛踏雪就知她这便宜爹对娘亲还是有些感情,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我这不过是还没吱声,我这、这就去、去向大嫂表明态度,要嫁女儿,她可是有两个比小五大呢,怎么也轮不到小五对不对?」盛光耀的姿态和声音都软了不少。
「你最好要说到做到!」
「你怎么就不信我了?不过这么大的事你总要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