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眼中寒光一凛,直起身来,杀气一个瞬息便逝,突然微笑起来,他淡淡的开口——「请他进来。」
………………
「王,为什么要与祁军和谈,我军并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啊!——」
「到了山穷水尽,就连和谈的资格都没有了,小小一个参军,懂得什么?!」
「这…微臣也以为不妥,我们单国与祁,连年征战,输赢各半,实力亦在伯仲之间,何必屈就议和?」王是最好战的,怎么一下子转了性了,居然冒出个和谈来。
「哼,本王决定的事,由不得你们来指手画脚!」
「王——」
「统统住嘴!」鹏湛一个控制不住,已将案几击碎了一角:「本王自有计议,你们都给我退下!」
「王,此事——」
「退下!——再有提此事者,斩立决!」
噤若寒蝉的一干人等乖乖的退场,鹏湛却露出了狡诈的笑容——「和谈?我可从来不会干这种事,不过要不这样的话,怎么引的祁军上钩,怎么抓得住那个娘娘腔的小子。墨岸!」
一边鬼魅般出现了一个黑袍的干瘦老人,五官有种怪异的扭曲,仿佛将原本好好的一张脸拆散,又拙劣的拼凑起来的失败品,不是真的丑怪,只是看到凶险残忍处,怎么瞧都有种浃骨沦肌的惊悚。
「属下在。」
「准备的怎样了?」
「一切按计划进行。不过…」
「说吧,你还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
「王上,这样做,真的行吗?这可是兵家的大忌啊——若不是季国冒天下之大不韪进攻祁皇陵,季亡之际也不会没有任何国家支援,今日我们开此先例,是否妥当?」
「怕什么?!我若灭祁,之后就一统天下,还有谁敢说什么?!那时他们不援季国,并非不愿而是不敢;中原逐鹿,胜者为王,只要能赢,有什么妥不妥当的?!」
「是!属下愚鲁。王,祁国会同意和谈吗?」
「为什么不?!他们最爱讲这些仁义道德,法规准则;一方欲和之时,拒绝者为对一国的侮辱。要是他们拒绝更好,我们就不用背负什么责任了。」
「大王妙算,人所不及也。」
「哈哈,你就别拍马屁了。将一切都准备好!几天后就是我们开杀戒的时候了!!」
***
「……夫天贵和不贵兵,分合乃天下之大势,事因时变。单祁两国连年交战,劳民伤财,罅隙横生,今我国国主新故,国势不定,念及两国无辜受累之子民,我新王鹏湛诚意讲和,愿与祁王您共商退兵之事,还两国之平宁。不知祁王意下如何?」
「我们两国建国以来,便征战不断,议和之事,可是汝王一时兴起,可有朝中大臣之见如何?大人请三思慎答。」好容易听完那一篇滔滔不绝的讲演,兰陵压下打瞌睡的冲动,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此何等大事,怎可能是一时兴起,况鹏湛王乃我单之王,我单之民无不臣服,何来不愿之理?!」
「哦?这样吗?」思忖片刻,兰陵一挥手:「议和乃两国大事,不可轻乎,我欲与臣下商议,明日定给回音。来人,请单国大司空去偏营歇息,饮食起居,不可怠慢。」
清场完毕后,大帐内一阵沉寂。
大家也在苦苦思索,都没有出声。许久,才由祁国的元老级大将宗虎将军开口:「微臣以为,议和之事,万万不可。」兰陵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宗虎便放言无忌了:「鹏湛狼子野心,为人奸狡,多计而善妒,不可能轻易许和,其中必定有诈。况且我们今晨发现的蛊咒噬蚨,似乎另有隐情,绝不可轻漫。」
「且我军今占尽上风,大有可直捣黄龙,破单于此之可能,我们有此优势,何必议和。」
「但是单国先提出议和,我们拒绝,于理不和,恐大失人心。」
「这不是明知陷阱还要往里跳吗?」
一时开了锅似的,众人都议论纷纷,最后一致望向几乎没表态的兰陵。
意识到大家的眼光,兰陵从游思中回过神来:「诸位将军所说都各有道理。这和,议了,是进了圈套;不议,是进了死巷。这个局,实在不好脱。」
心下一瞬间转了千百个念头,兰陵抬眼望着大家企盼的神色,突的笑了。
「好!既然是局,就索性陪他好好玩一盘。告诉说我们答应了,后日,我将亲往和谈。」
「王?!!」
………………
「王,万万不可呀!——今日老臣就算身死此处,也不能让您独自涉险。」
将披风的褶皱一整,兰陵不以为意的说:「『独自』这话差了,我们会谈于江心孤岛,各自带上贴身侍卫百人,陈兵江畔的兵力也是对方的两倍,没有那么严重。」
「但是此地乃单境,不知有什么布置阴谋,您乃祁之命脉,不该如此轻贱自身。」
拿过佩剑,铮的一声抽出寸许,再干脆的还插回鞘:「答应和谈,就要得冒这个险,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末将也认为绝对不可,王,请不要成行!」一边众将都上前阻止。
「难道你们要我祁国背负不信之名?」兰陵冰冷的一眼扫过去,「我是王,所以非去不可,我国数百年之声誉,岂可坠于一人之手?」
「王!」
努力扯出个笑容,兰陵安抚的慰籍众人:「一切我自有分寸,诸位将军不必担忧。且我祁之命脉并非系于我一人,乃是诸位国家栋梁。不可自乱了阵脚,坐镇大营的诸将,才要十二分的小心才是。」
这样的话都出了口,而在情在理,都是事实。对方为表示「诚意」,愿意进行国主与国主之间的谈判,要是祁王不去,只能显出祁国胆怯多疑,则之前为了不落天下人话柄而作的停战,就变成了一个大笑话。
道理是人人都知道,但是要让自己舍命保护的王去涉险,对于这些忠心的将军们来说无疑是比什么都难以接受。
要是……司马大人在的话………看着兰陵头也不回的出去,众人心里不约而同的都浮上这个念头。
走出帐营,翻身上马,轻轻拍了拍爱马赤风的头,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心情,赤风突然双蹄并立,长啸出声,一时间平添许多豪气。
「你都在为我担心了吗?」兰陵笑了起来,「不会有事的,」眼神坚定的将马缰一勒,向着营寨门轻扬而去,「我,不会输。」
身后跟着数百名精兵和衡高、绵亘两位将军,后一批驻扎于江畔的兵士齐整的鱼贯而出。兰陵没有带面具,这样没遮没拦的坐在马上让他有种奇妙的新鲜感,心里居然浮躁不定,什么清晰的尖叫声在脑里回旋。
前面的部队突然骚动起来,兰陵警觉的望向正前:「怎么了?」
衡高策马向前,边看边说:「不知道。好像有什么人——」话尾一字已经变了声调。
兰陵也缓缓前行,极目远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众人这么失色。
但是他其实已经不用看了,因为这场小混乱的始作俑者正慢慢的策马向他靠近。
不加掩饰的比阳光还要炽烈的眼光,和一路的风尘仆仆,还是一样笑的邪意加狂气,于千军万马中,向兰陵走来。
祁历271年,初冬。
单国以迅疾之速平定内乱,单五皇子、六皇子、八皇子一夜暴毙,涉事者均神秘亡毙。单王鹏湛始坐稳王位,便与连连得胜之祁国议和,祁王允。两国国主会于困龙江江心岛,史称困龙和议。
第十三章
有人说相思是苦的,还带着些许微凉和一丝青涩,是一种会让你失魂落魄、柔肠百转的恋爱必经感受。
一般的说来,所谓相思,便是吃饭也想他,睡觉也想他,走时想,坐时也想。在兹念兹,牵之挂之,再再难忘,到了这种时候,就是旁人也不由的跟着念起来、记起来,跟着——相思起来。
但是若你且真的不想他,不念他,不记他,是否就真个能忘了他?
不能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世上是有一种不必想念的相思。一种会偷偷渗进骨子里,掺进你的空气里,你的呼吸,你的血肉,你的衣食里全是这种味道;所以它根本不必占据你的思想,若是你已当它是生命般惯常,你也是不会常常想起的。
因此若你的骨肉经常发出没有来由的哀鸣,将你的心一点一点研磨成叹息和寂寞,不要以为是你自己出了什么问题。那不过,只是因为,——你在相思。
到了这个时候,旁人却是不晓得的。他们当然不知道其实这个人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个,里面的东西,全被一种无药可救的毒酒悄悄啃噬光了,而人已然沉溺。
所以,相思其实是不会常常发生的,所谓刻骨,一次足以铭心。
…………………
俩俩相望。
嚣扬的尘土和凄厉的马嘶仿似远去的风声,周围的景致和人们都模糊起来。
他们是很近很近的吧,为什么会居然看不清对方的样貌,只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哽噎在喉头滚动。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发不出声音来呢?
少昊没有说话,用听候判决似的觉悟的眼神和柔漫笼住了对面的人。
呼吸困难,急促。眼睛发涩,很酸。
兰陵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边用自己都觉察到的失态怔怔的看着对方。
——那么,接下来,要怎样呢?
眼中尽是又恋又苦的痴切,也许,下一瞬间就会被那无情的词锋碎裂。因此,请给多一点时间,再看一眼。
心里尽是又恨又怯的软弱,也许,下一秒钟就会被那欣慰的狂喜湮灭。因此,请给多一点空隙,再想一遍。
——那么,接下来,要怎样呢?
许久许久,久的少昊都有些绝望了,突然听得兰陵几乎是算咬牙切齿的迸出一句:
「还不过来!……再不走,要迟了!」
离的那么近,以至于他可以清楚的看见兰陵转向一边的眼,好像刚刚出口的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似的;那双紧紧攥着缰绳的手却收的死紧,白皙的肌肤上青筋暴起,都叫人担心起是否会爆裂开来。
这一句,想必是费了全部的气力才说得出来罢?这个人哪——
一笑,驱马近前,勒转马头,并行于兰陵之左,回头对目瞪口呆的衡高,——「还不开拔吗?」
完全没有听见身后众将舒了口气的声音,也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士兵们敬仰崇拜的目光,只是靠近了,将披风掩住了,伸只手过去拿住还是掐的死死的手,一边用力将纤长的指头一根根扳开,一边叹气:「这是你自己的手,你都不觉得疼的吗?」
「我不疼。」硬硬的丢出一句,跟他作对似的又将手指一根根收拢了去,且比之前收的还紧。
「好好好,我疼,总可以了吧。」哄小孩一样的无奈语气,宠溺,果然是会上瘾的啊。
「肉麻当有趣,」冷冷赏了他一个白眼,兰陵抽回手,「别碰我。」
「肉麻啊?——」有点失落的右手只好乖乖握回缰绳,少昊突然笑了,眼睛闪闪的,「这个算什么,要不要我说点更肉麻的给你听?」
「自己说去吧,我没那闲功夫。」一个轻甩,加快了速度。
「喂喂,不要走那么快嘛——」也是一挥鞭,直直的追了上去,两个身影,在朝阳的曦光里被斜斜的拉长,若不留心,几乎成了一个。
…………………
「有点不对。」
「哦?」声音很是模糊,「有什么不对?」
「我闻见一种奇怪的味道,刚刚一直在鹏湛身边萦着,好像是檀香…又不太象…」
「会不会是他们单国用在寝宫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的香?你身上不是也有兰花的香气?」声音更含混了。
「可能是吧…但是我总觉得那里不对……又想不起来。」思维象是一团乱麻,在记忆里形成令人疲惫的漩涡,兰陵决定还是不要想了,微微垂眼,火气隐隐:「你能不能离我远点,我在想事情。」
从雪白的颈间将唇移开寸许,有点失望的轻轻咬着他的耳朵:「你不是想不明白吗?那就别想了,想想我好了。」
「你有什么好想的,」脸上是又红了,绯色涌上皮肤,真的有点昏起来,「这样下去,我们这次怕都得玩完。」
捧住了他的脸,少昊的眼神是不能错认的坚毅:「别说这些泄气话,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玩完的。」
「靠你?我还不如去靠!——唔——不…要——」
…………………
的确是很不对,少昊冷眼看着鹏湛殷勤的劝兰陵再喝一杯,心下却警惕着。
兰陵射瞎这家伙一只眼的那一战,他是在旁边的,那时就留了意——因为战争中被残肢体的人他是见的多了,但是从来没有见过比那张捂住一半,流着鲜血和交织汗水的容色更让人惊心动魄的。
他无论如何都记得那剩余的一只独眼里赤裸裸的怨毒,那是种他曾看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的怨毒,——出现在他至今也只知道名字的一个半妖女眼中的怨毒,既不是玉碎,也不要瓦全,只是一味的拼却所有也要达成目的的怨毒。
不只是怨,还有毒,这样的人,绝对不会突然转性,他们的人生几乎是为了让怨毒的对象生不如死而存在的;所以他们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陷阱。
兰陵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关于「噬蚨」的真相,否则以他的小心,不可能会在对方的陷阱不明的情况下如此贸然的踩上来;而且一定也做了相当周全的布置,他知道,因为他了解。可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会让兰陵有所不安,说明对方的厉害也许在他们的想像之上。
如果不小心,也许就真的要玩完在这里了,少昊一边警告自己,一边严密的监视着上座的俩人身后的屏风,虽然确知在那之后什么也没有,但是直觉却告诉他那恐怕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眼光有意无意的望过去的时候,对上了兰陵的眸光,那双锐利狭长的眼不动声色的往身后一转,而他也换以了然的一点头。
有问题,要小心。
知道了,你也一样。
——香气。
兰陵将眼光收回来,眼灵动的轻轻旋转,脑海离急速的翻阅着记忆。他一定听谁说过或是在何处看过关于这方面的东西,香气,檀香气,噬蚨,蚨,咒术,香——
少昊一点也没有将注意力从鹏湛身上离开,眼角的余光瞥见兰陵闪动的眸子,他知道也许这就是兰陵看出答案的时候,所以,他不能让半点危险有机会接近他的王。
——香——
香味突然变得更加浓烈了,心里的不安也渐渐扩大。却在这时,瞬间进入了奇妙的宁静中,兰陵脑海里一阵空,他知道自己就要抓住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