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风一展,黑色旗帜般的自在飘逸,手上的剑向旁一丢,顺手取下面具一并丢给一边的庭磬。容色平静的近乎冷酷的随便顺了顺凌乱的头发,注意到受伤的左手,瞟了一眼,大步穿过左右的列帐,没有发现注视着自己诸多眼光里的赞叹。
风尘在脸上是会变成沧桑的,但也许是常年带着面具的缘故,没有任何的瑕疵的容颜仍是一样的少女般的皎洁清秀,浮动在风中的乌黑的发,也是没有丝毫凝滞的丝丝蔓蔓。但是他的身上却有着比其他任何人也更多的血迹,战袍布满了斑驳的剑痕,随着步子滴下来的,是殷红鲜热。
在他人的痴痴怔怔中无心走过,兰陵对那些可称作是「惊艳」的目光无知无觉,倒是一边亦步亦趋的庭磬在心里暗暗叫苦。
要命,这些人都这么看着王,就算没什么也是很无礼的,若非王一向冷漠,早就被察觉了。而那视线未免也太露骨了点,虽然,他是能理解这种心情——
他的确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看着坐于上位,神色疲乏却眼神凛冽的人,庭磬再一次的对自己说。
「王,要备热水吗?」低头恭谦的问,只是因为不敢再看那夺人的丽色。
「先不用,下去吧,别让人进来。晚膳前宣陆族、衡高、宗虎三位将军进来。」
「王,您的伤?……」奇怪,王一向最讨厌血腥味沾在身上的,今天居然不是一早把衣物换掉去净身。
「我说下去。」淡淡的,却有丝不耐的命令。
「…是…」
身边的人才离开,脸上已经充满了倦怠。
兰陵仿佛倒在椅上的动也不动,眼睛失神的凝望自己仍在滴血的手腕,将之轻轻举高,看见从绽裂的皮肤和骨肉间争相涌现的液体。
伸出粉色的舌尖,有点快意和享受的舔了舔那红,微微的、轻贱什么似的笑了。
这是他受伤最重的一次,但就是这样的伤,也不过是背上挨了一剑和这深可见骨的刀伤。随便撕下一角战袍,兰陵一边心不在焉的包扎,一边感受着这种真实的痛楚。
因为,以前……所有伤害总是在到达他的身体前被阻断,被…一把黑色的剑,和一个什么时候也轻松写意的笑容阻断。
所以,他从来没有机会去领受这种伤痛。
这也是他带兵最久的一次。——所谓的统帅,就是要对所有人的牺牲和安危负责的人,他不在是高坐朝堂、不见民间的王;他是帅,是要冲锋在士兵之前,谋划在敌人之前,算计在老天之前的帅。比起单纯治国,他没有比这时更深刻的体会到自己的每一个决定对于成千上万条生命的意义。
因为,以前……所有责任总是在到达他的范围之前被包揽,被…一只有力的手,和一个什么时候也算无遗策的人包揽。
所以,他也从来没有机会去体味这份责任。
但是伤痛和责任,他其实尽可完全的一肩承担。
原来,那还是真的……
微微笑着瞥过头去,却有什么了悟闪过——
说起来,是将近……一个半月了吧?……
已经一个半月……都没有…想起了呢?……
「王,我们抓到一个细作!」
乍起的声响惊破了将陷的沉思,兰陵身子不由一直。什么思绪也烟消云散,往帐口冷冷望去,他的声音一瞬已回复了从容:「带进来。」
随同宗虎将军五花大绑进来的农民打扮的人,边走边不忿的申辩着自己只是一般乡民。
什么也没有说,兰陵只是漠然的,静静的看着。黑黑的,幽深的,象是心灵最深处透出的夜色的眼睛动也不动的俯视着猎物,里面是不能解读的了然。
如果能看见时间的流逝的话,也许就能发现:沉默时,时间居然总是比其它时候慢些。而对于认知到这沉默的人来说,时间又比这沉默还要慢些。所以,也就比任何时候更要难以忍受一点。
汗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湿透了衣裳,被绑住的手突然都感觉不到痛,嘴唇不停的颤,呼吸渐渐急促。
「我…我说。我什么都说……」受不了那种明明不经意,明明不恐怖,却仿佛无孔不入的压抑带来的骇然,终于是有人先投降了。
崩溃的人是意外的听话,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此行的目的以及所有的情报交待清楚了。
众将听着文书的报告,陷入了沉默之中。
「单国的军机探子共有二组近四十人的,这次居然只有十几个上了战场;而且探查我军军情的居然也只有六七个,却有几个光负责侦察地形的……」挥手让文书下去,兰陵引出话题的重点:「诸位将军怎样看?」
「王,您认为他的话可信几成?」老成持重的将军宗虎先行置疑。
「你说呢?」也不答,原样丢回去。
「微臣半信半疑。」
「五五之数?……已经说明很多了。」
「王,恕末将斗胆,依末将私下揣测,单国似乎没有尽全力与我们决一死战的意思。」陆族大胆进言。
「咦?陆族将军何出此言?可有凭据?」都吃了一惊。
「且慢争执,让陆将军说完。」迅速阻止可能的无意义吵嚷,兰陵容色平静。
「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虽说单国是倾尽全国之兵,但……」竭力想抓住什么在思路,语气有些微的犹豫。
「但是正是这样才不可能,现在单国自己的国局都未稳,难道鹏湛他自己不需兵马来平定乱局?」兰陵接上话。
「除非……」也有人露出了悟的神情。
「除非他有不用兵力也可以在后宫之战中得胜的法子。」
「单国余下的五皇子、六皇子、八皇子都出身军旅,背后又都有朝廷中的要人撑腰,现又联合一气,与鹏湛的实力可说不相上下,鹏湛不握住他手里的兵权好好利用,怎么也说不通。」
「而且这次战役他居然没有亲来,这既影响士气,又不符合他一向睚眦必报的作风,按理他最恨的应该是王上您才对。」
「他不会是怕了吧!」
「那不可能——」
分神听着帐中的议论纷纷,兰陵眼神流转不定,诡秘难测。——鹏湛,这个和他有一箭之仇的男人到底在玩什么?为什么他居然有隐隐的不安?
………………
浓烈的檀香和腥气,灰暗的烛光,轻捷鬼魅的身影来来去去,光滑的石台阶和柔软的地毯上倒满了尸体,每一个都带着挣扎和痛苦万状的表情,青紫的血迹斑斑驳驳的在脸上和地下交错。
夜色苍茫,月儿好像都不敢正眼看这惨况,云层厚积,黑色,掩盖了所有罪行。
另一边,却是歌舞升平和奢靡浮华,正坐于上位,一手拥着姬妾,一手端着酒樽垂眼,看着刚刚送来的密报。
「都解决了。」不经意的看向左首,干瘦的黑袍老人对他一举杯,俩人意味深长的笑。
「那好!」突然站起来,将手边的女子一甩,「来人,备车。本王明日出发困龙江,亲自督战!」
虽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起身欢呼应和的众人簇拥下,走出了大殿的门。
「哼!鬼脸小子,我会叫你好好尝尝『香蛳』的厉害,一定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一个照面,是罗刹一样凶邪的神情,和伤痕宛然的一只独眼。「你就等着吧!!」
月亮轻轻的叹息,轻轻的躲进云的深处,仿佛不想再看,不想再听,也不愿再管。
弹指一相思,摧命亦相思。
………………
「你还在这里啊?」笑意盈然的走上前去,「是不是输了我不服气啊?」待到近了,见了光下的容色,语声突的凄厉:「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把唇边的血丝一抹,少昊勉强的笑笑:「没事,旧伤复发而已,别大惊小怪的。」
「胡说什么?」辛夷也不理他的言语,只是将他的下巴一抬,细心观察他的面色。
看着脸色越来越沉重的辛夷,少昊笑着把她的手挥开:「没用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想轻松的说些什么,却发现居然也笑不出来了,叹一声:「什么也救不了我了,司壬加在我身上的法力开始减弱,咒术的真正力量显现出来了。」
「对不起…我……」
「你道什么歉?和你又没有关系。」这一次才真的是失笑,少昊摇头,这个女孩啊,真是善良过头。
「不,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努力想抓住心里的感觉,辛夷有些困难的表达着自己的心情,抬头的时候,却发现对方都完全没有在听。
站在窗边的,从外表丝毫病态也看不出来的男人,坚定的眼神和刚毅的容颜,一直看着远方,当他人不存在般的专注。
眼眶模糊,那一句已到嘴边的话,她真的问不出来。
——你是…在想…他吗?
你是…想……再见……他吗?
「总算找到你了!」门边传来的声音惊醒了各怀心事的俩人,转过身去,是气息凌乱的司壬。
「怎么了?!」直觉不对,司壬身为至高的祭师,有什么事需要劳动他亲自跑的这样急促?
「快赶往困龙江,王有危险!!」竭力压下喘息,司壬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下一秒钟,少昊已经拎住了他的衣领,眼里隐见火光:「——说清楚!」
「我昨夜观星,看见王的主星离位,摇摇欲坠,不出十天,必有灭顶之灾。」一气把话说完,人也力尽。
见到毫不犹豫的冲向门口的身影,辛夷嘴张了张:「少昊——」
回头看她:「什么?」
抬起的手又落下,沉吟片刻,仍只是微微笑了:「…没什么。你要好好保重,和王一起好好回来。」
怔一下,唇扬起,「我知道了!」
伫立良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少昊的背影,才忧心忡忡的看向司壬:「这样有救吗?」
已经缓过气来的司壬也站到她身边:「我也不知道……但去了……总比不去的好。」
「不知道?!」诧异这样不肯定的语气,以司壬的法力,怎么会什么都看不出来呢?难道——「王,他是……?」
默默点头:「不是他。——是他们。」
「天上星,天上人,天定命…」辛夷喃喃自语,是略带嘲讽的不屑:「他们的命运,老天的权利吗?」
「那两个,来这世上的这一遭,原是为了什么呢?」司壬也轻喟,「他们…也许不该相遇……」
「现在不是该与不该的问题,」冷冷的刺出口,是对司壬的不以为然,「我……不管他们的真身是如何,兰陵是我的王,少昊是我的朋友,他们能活着,能幸福就可以了。」
「这样吗?」司壬也不动气,作为祭师,他只是认真的思考着这件事对祁国命运的影响,「能活着的话,那…也就真的可以了。」
两个人一起沉寂下来,感受着这种明明白白的焦虑,和灼人的等待。
………………
「这是什么?」
「不知道,拿去给王看看吧。」
几位将军大气也不敢出的站着,看着兰陵将那圆圆的淡紫色的小虫子拿在手里,脸色沉郁,翻来覆去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兰陵才开口:「诸位将军有否听过青蚨?」
对视一眼,阅历丰富的老将绵亘进前:「是《搜神记》中的一种飞虫吧?」看见兰陵轻轻颌首,他续道:「据说这种虫虫分子母,捉住子虫,母虫飞来,捉住母虫,子虫飞来。若将其血涂于八十一枚铜钱上,则不论使用子钱或母钱,都会飞回来。所以青蚨也作金钱说。」
「王,莫非这种虫就是青蚨吗?」解释之后,立刻就有人联想到了。
微微摇首,众人皆是不解,兰陵神色复杂的缓缓说道:「不,不是。不过……它们比青蚨可厉害多了。」
「青蚨有血亲相吸的天性,但是因为本身脆弱,所以很难养活。这种虫叫做噬蚨,也是蚨的一种,色紫,体小,微圆,是常常被用作训练游鬼时吃掉它们尸气的一种蚨。」
「那么说不是很常见吗?」
「对。只是这种噬蚨不仅是吃尸气用的那么简单,你们看它的身体——在腹部中央有一条黑线——这条线一般的噬蚨是没有的,显然是有人刻意培育出来的。如果我记忆无差的话……」抬着额头,兰陵苦苦思索着远久以前,似乎有谁当做故事曾讲给他听的旧事。
…后来,那个女子就下了蛊,她至死都不放过那些对不起她的人……
柔和甜美的声音那么真切的从记忆里流出,滑过脑海,他簌的抬起头来:「是蛊!」
「是蛊。有人在这种噬蚨上下了蛊!」——蛊,咒术的一种,也是比较异类的一种。它的特点是咒媒都是各种小虫飞萤,咒引是法师本身,易遭反蚀,难以修炼,因此长久以来几已失传。
「蛊?」对巫术认识较深的衡高将军已经忍不住失声叫出:「那不是一蛰或是被附就发作吗?!」
「不对!」兰陵坚定的否决了众人的惊慌,「这种蛊并非咒人之蛊,对人类一点损害也没有。不过就是这样,才……」突然想起,抬头问拿噬蚨来的陆族:「是谁,在哪里拣到的?」
「是末将帐下的巡营官,他们于今早在距营以东一里的水塘里发现的。」
「只有这只?」
「是,据他回报,因为是种颜色形态均异于常态的虫子,所以就留了心,他们搜遍了那儿方圆几里,就只发现了这只。」
蚨都是成群的,且归群力超强,为什么居然只有这一只?兰陵一边想着,一边开口:「下去后重赏巡营官,加俸一倍,官升两级。」
将那只蚨攥在手心,脸上阴晴不定,以东……觉还湖和镜山,那里人烟罕至,山水险恶,是谁在那里养蚨呢?又养来作什么呢?
当时两国交锋的困龙江,是一条河势平缓的大江,祁国驻营在困龙江江心岛的正南方约五十里处,背依泫望山脉的浅林,其东为镜山,其西北为没雨峡,连接泫望山脉。在镜山及泫望的中间有一条天生峡,峡长百里,峡外即为祁国土,有重兵把守。与祁营东北角相对的是单营,单营背靠困龙江正东北为单镇庆廷,该镇有一座桥直过江去,也是困龙江上唯一的一座桥。两军均分别扎三营,各成犄角之势。(其实在这样的地方交战,一点都不符合兵法,不过请不要太追究,毕竟不是历史小说嘛。)
沉吟间,已经听见帐外传来的通报声。
「报,单国大司空来到,欲于我军商议和谈。」
还以为这是那门子的新笑话,将军们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