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了动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而收缩的眼睛,兰陵睁大眸子,不想放过每一个变幻。
就象是谁轻轻弹动的球,微露出一角的圆在探出头后居然又是一沉,积蓄力量,然后还等不及你眨眼,那金红的球体就自在的从夹缝中挣脱出来了。喷薄而出,怒火般的涌出的赤焰,远远的就让人有烧灼感。
温暖,蔓延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金色象是落雨撒在屋檐瓦片上,光辉从缝隙中伸展手脚。太阳在最后一次与天地的缱绻中轻轻用力,就完全的、没有一丝留恋的跃起。
手,被覆住,分开,手指一根一根缓缓相缠,握的紧紧的都有点痛。头,依偎到耳侧,摩挲,热热的气息相互缠绕。但是,有心无心的,都没有在意。
向往的注目着那燃烧的今天,兰陵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到没有距离的地步,只是梦呓似的:「——日日受阳光恩泽,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看日出,人的所谓丰功伟业,怎么比得上它育佑众生的瑰丽壮美。」
从斜上方望下去,兰陵的脸微微侧倾,金色的光撒在那样玉般流光不息的容颜上,居然也温润起来,长长的睫毛微卷,黑色的头发笼上了一层金芒,细幼的汗毛融成一片薄薄的光华,将本就美丽的不可方物的脸托出一派飘然若仙。
那双什么时候也藏着怀疑和惊惧,充满了欲等触摸却又在下一瞬间会将你推开的高傲和掩不住的拒绝的深色眼睛,在阳光的照映下透的金褐色仿佛多变的猫咪,看来是那么纯粹和透明。遥遥的距离,成了只要伸手似乎就可以抓住的实在。
「好美——」不由的自心底深处叹出此刻唯一的语言。
「嗯,我也是这么想。」完全不觉对方话题的主角是自己,顺口接上。
「不,我说的是你。你好美——」
诧异的转头,想驳斥这本不该用来形容男人的词,却在看见的一时间失神。
只是侧面,眼光看着前方,刚刚的话好像仅是一时忘情的冲口而出,第一次这么近、这么用心的打量他,才发现他原来真是这么吸引人心的。坚毅的脸庞,刀削般深刻清晰的轮廓,薄薄的、形状优美的唇,据他自己说是天生的薄情明证。浓密的短发,黑色的剑眉,笔挺的鼻梁,还有,他的曈。
总是带着一分散漫,两分不羁,三分挑逗和余下的深不可测的眸子,这刻是分外的认真和专注。似乎发现了被注视,缓缓转过头来,少昊温和的凝视他的眼,里面尽是不可言喻的深沉和温柔刻骨的痛楚。
慌张的匆忙转头,只留瀑布般的发作为俩人间的屏障,希望阻隔那样令人不能承受的目光。心里想着,是什么时候呢,他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是了,只是自己从未深思过其中的含义——等一下,那样会有什么含义啊,是不是被太阳晒昏了头。无比清晰的认识到正被凝视着,缠绵的眼光完全穿越了现实的界限,肆无忌惮的张扬。
怦怦。——心脏无规则的悸动着,希望逃开,但是却没有力气动掸。从交缠的手间传来的温暖是如此灼热,贴近的身躯,难以厘清谁是谁的。
此刻,天地间,没有了身外这楼,没有了耀人的日头,没有了可供考虑的所有。
只有,他们,俩人。
——心,是跳的很急吗?——这家伙,不会听见了吧?——对我,你真的没有一点动摇吗?——是害怕什么,会被知道呢?——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吧?——将头转的更偏,一瞬的动作惊扰了凝滞的、暧昧的空气。
一反常态的没有逼迫他,少昊仅是将下颌放在他的头侧紧贴,垂眼凝视着又逃掉的人,轻声说:「兰陵,有一件事我骗了你。」
竭力控制自己脱轨的心跳,也没有太在意对方的话,兰陵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
没有回应,也不停口,少昊继续坦白:「其实我没有忘记去喝那坛酒,那时我收藏它也不是因为我说的那些理由。而是有一天,我听说我父母相识,是因为我父亲在宴上喝了母亲亲手酿的酒,对能酿出那样清透冷冽的酒的人大为倾倒,登门拜见而一见钟情。所以我就偷藏了母亲手酿的两坛酒,发誓有一天我有了爱的人,就一起来这里,喝这坛酒,然后告诉对方这个故事。原本不打算说给你听的,」他微微扬唇,「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突然什么也不想顾忌……」
低着头,兰陵默然不语,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你听见了吗?」都有点纳闷了,要是平时,早就听见兰陵吼不要讲这些废话了。
「听…见了。」声音不知为何很空洞。
「兰陵,你怎么了?」觉察气氛不对,少昊低头捧起垂着的脸。
甩开,发丝波浪似的在空中挽了个弧,背对他,只听见没有起伏的平板:「我累了,想去睡。」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
手中仍是刚才拥满的余温,发丝划过脸庞的感觉依然如新,馨香还在纠缠鼻端,但是那一瞬间交汇的心灵却完全拒绝了来往,只是一场梦幻吧。手紧抓窗棂,抓的一角扭曲、变形、碎裂,木头发出痛苦的哀鸣。
兰陵,还是这样?你什么人也不愿意去相信了吗?因为那么深那么重的伤害过你,你就不会再让自己软弱,而被再次击倒吧。这是我的报应,呵呵,原来就不该对你说的话,为什么就藏不住了呢,明知道你是怎样的痛恨着我,明知道你是怎样的忌讳着触碰爱情,明知道你……并不能爱我……
只是,在一瞬间,接触了你的内心。那样的心有灵犀,是梦还是真?
刚刚,是真还是梦?为什么心里会这么乱,乱的都没有办法思考,可是,我要想什么呢?
经过一棵树,突然看见了褐黄发亮的小点定在树干,走近了,是一个蝉壳,脉络清楚,透明的壳子隐约可见黑色的蝉躯蜷于其中,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已经是夏末了,只有三个月的生命,蝉已经开始死去,那本就是一种只有今天的生物;三个月,就是一生,对人来说,是多么可悲可怜的存在。
——那么,人呢?
明天,又存在于何处?
祁历271 年,初秋。
单祁联盟欲成之际,单新王袭央突发急病暴毙,其弟鹏湛即位。鹏湛,单之大将,为人薄情好利,寡恩无义,以战成狂,一时单人心惴惴,国威浮异。鹏湛与祁王曾兵戎相见,着祁王射眇一目,怨恨实深,单祁联盟一事就此作罢,又成水火之势。
注释:
关于剑法的「境」,因为这一章涉及到,所以还是说一下。
剑法分为「天三」和「人四」两个等级,其中人境的四品分别是:刃器、技击、战冥、华舞。天境三品分别是:涤尘、灭寂、色空。
刃器:将剑当成是一种纯粹的工具,杀人的利器。
技击:到这一品,方对剑术有了技术要求,不过只是讲究技巧一点罢了。
战冥:技击到了一定的水平,就境入这一级了,所谓的战无不胜,大概是这级数吧。
华舞:无论杀多少人,其实仍被剑所迷,这一品的特点是将剑术发展至了艺术的水平。
天境三品讲究的是悟和道,不被剑所御,超越剑手的范围,进入宗师的创造境界。
涤尘:剑中的隐士,不染尘世,不沾俗气,涤身脱尘。兰陵的剑术是这个等级的。
灭寂:已经说过了,事实上是一个先断己生机,再灭人的剑法。寂,是真正的难点。
色空:是由剑出世,又由剑入世的剑法境界,无成法,无定见,大概是佛家的顿悟吧。
第十一章
蝉是这样一种动物,它们的一生都只有短短的三个月,但是它们的卵却要在地底等待数年。用尽一生的等待,只为一夕歌舞吟唱,这样的生命,到底值不值得?
我们是不会明白的,一如我们不会明白世间其它的生命一样。——因为我们是人。我们有比很多生物长久和绚丽的多的一生。所以我们永远不会明白蝉在挥霍它生命的残烬时在想些什么,我们更不必去明白。——生活,不会为了蝉的消亡而停滞,我们不在乎什么时候听不见了蝉鸣,因为我们知道它们明年依然会鸣叫,虽然,已再不是原来的那只。
——不过那种事,没有人会在乎。我们,就是如此漠视着某些东西活下去,若不如此践踏和轻漫,生命将无以为继。
所以,请不要呼告;因为我,——听不见你的声音。
………………
「血绝咒?那是什么?」
「呵呵,一种至毒的咒术,一份必杀的怨恨,一只……会让我某天突然死去的附骨之蛆。」
「你很无所谓。」
「有所谓的话又能怎样呢?你会同情我吗?」
「我不同情你,你的人生,可悲还是可悯,我没有权力评说。」
「真象是你说的话,正如我也不同情自己。而在那之前,我们还可以一起作一些让人永远忘不掉我的事呢!」
「我不会忘掉你的,但是你死了,我还是会好好活着。」
「那样不好吗?你代我看着这个世界,代我记得我的存在。」
「那么,约定了。」
「约定了。」
………………
「臣,有本密奏。」
「大司徒请起,座上讲。」
「微臣惶恐,欲请王削减司马大人之兵权。」
「你说什么?!……他…要叛乱吗?」
「这……并无此等消息。然司马大人现今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久恐有变……」
「他不会的!」
「微臣深知王与司马大人之情义。先史多证,一国之兵尽握一人之手,乃乱之先也。另,听闻司马大人身怀恶疾,寿限将至。我祁国之兵尽服他一人,若传言属实,则司马大人亡,军心必摇,若不未雨绸缪,恐与他国可乘之机。」
「……」
「王,请当机立断,早作打算。」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
「——我叫你下去!!」
「……是。」
………………
「王,末将无才无能,万万难当此重任,请收回成命。」
「陆族将军不必过谦,将军你在讨藩一战中立功颇多,此职非你莫属。」
「摩云一役实乃王与司马大人运筹帷幄之功,末将不敢邀功。」
「若无你于危难之际力救大司马,何来我与他的运筹帷幄?此职干系重大,众臣均保举将军你,你可不要负了这重托。」
「……是。末将遵命。」
………………
「说是兔死狗烹,可是兔子也还没猎完,你就要吃我,太急了点吧。」
「那么你要怎样?我又不是只有一只猎狗,不靠你,一样能猎到兔子。」
「我不要怎样,你才是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呢,现在你还是我的猎物,你不要忘了这一点。」
「我……不知哪一天就会杀了你,你也不要忘了这一点。」
「彼此彼此。」
………………
「王,你这样做,真的好吗?——你自己,真的不痛吗?」
「我要怎样做,不由你来评说,你只是我的未婚妻,不要随便干预朝政。」
「不,我不是在干预朝政,我只是不希望你再这样伤害下去。」
「伤害?那个家伙比你想像的强的多,会那么容易被伤害的话,又好了。」
「我不是说少昊大人,我是说你。」
「——我?」
「对,你。少昊大人是很坚强,可是王,你却不是。每次你提到他的时候,你的眼神都很痛苦,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到吗?你太在意了,所以太容易受伤。」
「我没有在意!」
「你是不会对我或任何人承认的。但是问问你的心,它会对你说实话。」
………………
噼哩啪啦——瓷器,书籍,笔墨,奏章撒了一地,气息急促的靠在墙边,心里的憋闷却丝毫未减。
为什么?他做的一样也没有错,而也真的有某个部分感到快意,但是为什么这么茫乱这么不安,这么的……痛……
………………
「王,你又输了。」
「嗯?…哦!最近棋艺真的退步了,再陪我来一盘吧。」
笑,笑容温和暖熙,一拂袖止住了拣子的手,「不要下了,你赢不了的。因为你的心已经乱了。」
收回动作,兰陵靠向窗棂,自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静不下来……所以……」
「所以来我这里吧?」祁国的大祭师司壬,表情风清云淡,仿佛从没有什么事能在他的心上烙下一样。容颜虽经过岁月,却未染寒霜,冷淡清扬的神态,不因对方的身份而有些许改变。
「还记得你上次带着这样的表情,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他一边收拾残局,一边不经意的问。
兰陵皱眉,想的很用心:「那个啊……记不得了。」
意味深长的一眼:「那时你来问我,关于血绝咒的事,也是这样的迷乱。」
见鬼!为什么什么人都跟他提这些。
「好,说点别的吧。是不是要出兵?」司壬突然转移话题。
「有这个打算,但还没有决定。怎么了?」兰陵口气和缓了许多。
「我感觉到了金戈的磨擦声,这几天历都杀气笼漫,所以有此一问。」看见紧张的神气,他摆手:「放心,我作了结界,他国的术者不会觉察的。只是……」
「说吧,不要吞吞吐吐的。」
「我夜观天象,见到王你的主星色暗隐灭、欲离本位,这一役怕是有血光之灾。」
「我不信这些,血光又怎样,怕死就不上战场了。」
「你真的不打算和少昊一起出征?」
「为什么我要和他一起出征?」好像没了他就不成似的。
「……你说的也没错。你和少昊,真是很象先王和戬月大人。感情好的不得了,一天到晚都在一起的,所以别人也以为你们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了。」
「不要再提这些……」疲倦的声音。——为什么就是逃不了呢?
思忖片刻,摇头轻笑:「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前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有真正开心的一天呢。」兰陵没有答腔,司壬将棋盒盖起,径自言语:「我以为你这一生,就要活在先王和先后的阴影下,怎么也摆脱不了呢。」
兰陵似乎没在听。但是司壬知道那只是他掩饰自己心情的方式,看着兰陵柔美静默的侧脸,他很认真的想起了先后梓璃。——也是这样的端丽威仪,在沉默时,压不住的离世出尘,仿若不在人间般的无法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