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我还存在了——他还以皮皮的一个眨眼。
「你到底想说什么?」有点受不了他们的眉来眼去,逦姬大声的提醒着对方的注意。
兰陵笑了,紧紧盯着她:「没什么,送你一件礼物而已。」拿起少昊进屋时就已经在意的一个四方锦盒,递给她。「你不看一下吗?我很费心的为你准备的结婚贺礼。」不太诧异的看见对方接过盒子后审慎的表情。
「你就不必开玩笑了,你要干什么我知道,可是不要以为杀了我就行了,我要是死了,自然有人会把我见到的事情说出来的。」也不看,逦姬直视兰陵逼人的双眼。只是这些话底气是否足够,连她自己都有点怀疑了,不知怎的,她就是没来由的心悸。
兰陵走远一点,让她感觉到安全一些,然后才说:「你,是个聪明人。不过聪明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太相信别人,所以你不可能把事情这么简单的说给别人听,」露出个完全无害的笑容,「可是——你又不太相信少昊的承诺,那么,你会怎么办呢?」
那种笑里藏刀的神情气质,象极了一边作壁上观的人,逦姬不由的看向少昊——「你说过一言九鼎的,你的话就是这样兑现的吗?」
发觉矛头指向自己,少昊有点无辜的皱眉,摆出个任谁也认为真诚无疑的笑容,他有点遗憾的说:「没办法,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人在屋檐下嘛——而且所谓的承诺,就是要让人打破才会被人记住的呀。」
这个男人,是不打算帮自己了,只能希望小香可以不负所托了——「你在想那个小使女吗?」兰陵幽冷的声音象从阴间传来,一瞬间惊的逦姬脊背冰凉。在她还没有把对方的话真正消化掉的时候,又听见兰陵吃吃笑起来:
「那么想她的话,何不自己看看她,——那个盒子——」
怔怔的听命打开手中的锦盒,她的眼在确定所见之后睁的滚圆,下一秒,尖叫声突破寂静的空间,久久回荡在无人的小林深处。
「怎……怎么会……」逦姬用力用手捂住嘴,只怕自己会禁不住吐出来。
——掉在地上的盒子里,一颗经过处理的人头正睁大了眼看着她,死鱼样灰色的瞳孔张的大大的,仿佛在控诉她将不幸带给了自己,熟悉的容貌,将她所有希望都沉进了谷底。
「可怜,如果你没有跟她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她也许现在还活的好好的,恐怕才只有十几岁呢!」兰陵依旧微笑着,绝美的笑颜,残酷的对猎物作着最虚伪的悲悯。
「你杀了她?!她什么也不知道的啊!」逦姬已经没有任何反击之力了,只能无助的说。
兰陵走近她,挑起她的脸:「你说错了两件事:第一,不是我杀了她,我的人不过是把尸体的一部分带给我而已,在我下手之前,她已经死了!」
逦姬惊疑的看着他,——不是他?他现在已没必要骗自己了,那么是还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缓缓转过头:「是……你?!」
少昊笑的似乎有点倦:「你不信任我,我也一样,世界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这个,你和我一样清楚。所以,你才教了这个使女那个意味不明的歌谣,并且叫她连夜逃走,不是吗?」
「而你想得到的事,我们也一样想得到。你第二件说错的事,——这种事,知道的人都得死,不管她知道多少!」兰陵的眼神很有些恶毒的捉弄,「而你作错的事,就是以为自己比别人都聪明,这样想的人,通常也比别人死的更早。」
已经没有什么筹码了,她的确是输的一败涂地,选错了对手,这实是她最错的一件事,惨然一笑,看向少昊:「其实,我的所有把戏对你来说都象小丑一样;那样的话,昨天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呢?」
「因为他不想杀你。」兰陵在一旁冷冷的接口,一直带着的笑也隐没了,眼底浮现惯常的憎恨和空虚,「可笑啊,教我斩草要除根的人,不就是你吗?这一次怜香惜玉的,可不是我。」
心里一痛,少昊却面不改色的对兰陵笑了:「我不是怜香惜玉,而是同病相怜。」逼近颤抖的逦姬,伸手接过乙牒。锵——冷冷的寒锋,映着它的主人一样冷冰的眼神。少昊温柔的看着银光映出的双眸:「你要我来,是为了『亲眼』看我『亲手』杀她,是不是?」
「这么了解我的话,为什么不早作个了结,你是舍不得吗?」没有波澜的声音,却有不可思议的微微战抖。
——仍旧这么压不住兴奋,还是太少见血了,每次都会这样轻颤呢。嘴上也不停:「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当然——如果是你的话,又另当别论了。」
然后朝逦姬一笑:「不用怕,会很快的——」
——话音未落,已是寒光乍现。
所谓的灭寂,就是断绝——断情绝生,连影子、连空间、还有生命都包囊了的剑意,不给对方任何希望和余地的剑气,那是先自己灭寂、再对方断绝的剑法。
没有逃跑的意念,因为没有思考的转息可以快得过光;也没有惊恐的时间,因为没有乍现的本能可以快得过死。
美丽的近乎哀泣的幽梦一帘,轻迅若电的动作,旁人看来仿佛一场离别缱绻的残舞。与其说是灭,不如说是飞蛾受不住那引诱的殒身以酬。
剑起光落,一手揽住跌下的身躯,熟练的避开鲜血迸喷的地方,脸上的表情不知在厌倦对方,还是自己,或是如此贴近的死亡。
「其实,你和我,真的很象……」耳语中,她重重的闭上了眼,他缓缓将之放下。
看着慢慢倒下的人,连尖叫和呼喊都来不及出口的瞬间断灭,不由的也有了很多人发过的感叹:「……好美的『灭寂』……你十几岁时就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能晋入最高的『色空』呢?——只是一步而已。」
一抖剑上的血珠,少昊仍是带着那种倦弃的神色:「……只是一步。但是却是最难的一步。色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执无挂,无牵无念,不着我相,不惑世间情……但是,我……不想要剑法无敌,」转过身,深深的暖暖的看着兰陵的眼,「——因为在这个世上,我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的东西,和——」
抚着丝绢般的发,细语呢喃:「——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弃的人……」
眼中有一丝迷惘掠过,兰陵突然冷冷挥开他的手:「别碰我,自己发病好了。叫人来收拾一下,你也不想自己的未来妻子就这么躺在那儿吧。」
「她不是我的未来妻子。而且你太不公平了吧,你不是也放过了辛夷吗?」有些习惯了那什么时候也无知无觉的反应了。
「她可没有威胁我娶她。」冰凉的声音。
「她不用威胁,你迟早都会娶她的。」语气也是越来越冷,快变的和兰陵一样。一声叹息:「我放过逦姬,是因为她和我一样可悲。」直面兰陵木然的脸,「以为凭借一两个把柄和小聪明,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对方,离原来的目标也越来越远,永远找不回从前。」
哼!——「从前?你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又说这些有的没有的,有什么用。
看来迟早是要被这人气死,他为什么这么固执啊!「其实你也有机会杀掉她,你为什么没有动手?为什么要我亲自动手?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在意?」
看见兰陵避开的眼神,他有点得意的逼近:「你生气我随便答应娶她,你要亲眼看着她死在我手上,你不准任何多余的人接近我。你——是在嫉妒吗?兰陵。」
「没空陪你自作多情,我有事,你出去吧。」越说越心虚,他调头想逃离少昊越来越近、越来越炽热的眼。
「兰陵!」一声轻呵,扳过他欲走的身子,认真的、危险的看着他——「你想干什么?」心里居然有点怕怕的。
笑了,灿烂的比阳光还耀眼:「陪我去喝酒吧,你答应我我帮你杀逦姬,就满足我一个要求的。」
「只是喝酒?」很怀疑的眼神,也怀疑自己是否不对,才居然答应他这种条件。
「只是喝酒。不过要去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让人毛骨悚然的甜蜜声音。
………………
「这是哪儿?」将手从少昊肩上收回来,兰陵打量着这器宇轩昂的华宅。坐落在距离历都二十公里外的晋阳山上,居高临下的俯瞰历都全景,院落交错,排列有致,颇有一番大气磅礴的威势。
「我家的老宅。」少昊先走近大门。吱呀,古老的铜锁应声而开。
「为什么没人?」踏上宽广的青石板路,兰陵有些诧异它的凋零。
「因为有怨灵。」挨近,声气却不似平时的轻佻,抚上石雕的庭灯,眼中有许久没见的追忆:「我曾祖父的时候因为立了大功,先太皇赐了这块地,就建了这座老宅。」
「嗯,我好像听你说过。」兰陵的语气也不由的和缓了些,今天发生的事,让他的判断力有点混乱,戒心也减缓很多。
「但是他也是死在这里,他的妻子和仆人私通,事情暴露后合伙杀了他,当然,他们也没能双宿双栖,都被吊死在曾祖父坟头上。我太爷爷因为杀人太多,成天被幻象迷惑,失足摔进了荷花池——就是那边,看见了吗?」不知不觉走到后庭,兰陵安静的听着少昊的诉说。
「我的祖母死在那间屋子,她是在生我父亲时难产死的,据说她死时还叫着自己初恋情人的名字——她是被我祖父看上后强娶的……」
站在一间房门前,怔仲良久,似乎想断了话头,却还是说了:「我母亲就死在这里,——那根房梁——」
「还有我叔叔,大伯,表姐……以及祖父、曾祖辈的好些说不清的人。发生了这么事,你说还有人敢住下去吗?我母亲死后,就完全废弃了,只有每隔两三天有人来打扫一次。」
推开一间房,少昊熟练的找了靠窗的榻席坐下:「有人说这座老宅被诅咒了,被家族的武将文官们杀掉的怨灵日日夜夜缠绕着、憎恨着。甚至每夜都有人听到空中的声音,从死亡之地传出的引诱的声音。恐怕每个在这座老宅住的人,最后都会发疯的。所以弄到后来,连打扫的人都要重金聘雇。」
四下看了看,兰陵也坐上榻:「这是你的屋子吗?」
「是。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来过这里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站起来,走到书堆边左翻右找。
「你叫我到这里来——」不耐烦,但是突然被打断了,「啊!找到了!居然还在!」
拎着两坛酒,高兴的象个孩子,少昊走到兰陵身边:「我很小的时候,就很羡慕大人可以对酒当歌,可是被禁止喝太多,所以就偷了这两小坛酒藏在屋角的地板下面。然后发誓要在十年后来喝这坛酒,可惜后来忘了,所以到现在才想起回来。」
「你忘了?!」他可不认为少昊是这么健忘的人,虽然一贯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在想的什么,谁也没能真的明白。
微怔,然后淡淡笑:「可以说是吧。」拿出一对翡翠杯,将坛子拍开,一时间屋室里熏人欲醉,兰陵有些不能消受的皱了皱眉。
倒满。递给兰陵,不意外的看见他拒绝的表情:「放心,不是烈酒,是你最喜欢的竹叶青,只是摆的时间太长了点儿,味太重了。」
接过来浅酌一口,的确是竹叶青那清冽甘甜的味道,只是真的搁久了些,脸上禁不住掠过一阵红晕,眼也有些花。
尽量不让自己痴迷于眼前脸色微熏,眸光迷离的动人模样,少昊只好找回刚才的话头:「因为我后来发现,喝酒是最伤人的事。既然喝了,就想醉,但是醉了,却总要醒。宿醉不但难受,还有说不出来的无聊。」
「那你还找我喝酒。」是有些微醉,可防卫倒是一点没减。
「只是喝酒嘛!而且我又明白了一件事:这么一点酒,如果一个人喝,很快就会醉的;但是两个人喝……就不一样了。」殷勤的笑容,怎么看也缺乏说服力的。
………………
果然是没什么说服力,说什么「只是」喝酒的话,最后还不是弄成这样子。
用手肘支起上身,一边再次警告自己的不小心,一边用力把环住赤裸腰身的手扳开。费尽力气,终于从手脚的纠缠中脱出,抓起一件外裳披上,顺了顺披散的发,下榻开门。
迎接他的是落了一地的星光,寂静夜里,蝉鸣声听起来分外的凄凉。
不知是几更了,睡不惯别处的床,还是惊醒了。随便走在荷塘边,看见轻轻摇曳的幽幽冷冷的蓝色柔丝面上荡漾的荷叶,以及中心断断续续的银线。
仔细看的话,原来是明丽的月亮映出的破碎幻象。真是一轮好圆的月,也许又是十五了吧——有多久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月亮了呢?温一壶月光下酒,借一缕和风醒醉,好像是很远很远的情趣了。
荷花的香是带着些水气的,风过荡波,飘摇着层层叠叠的绿浪青圆。不喜欢荷的香,总有种无法言喻的刺鼻,所以只是停了一停。
披在肩上的柔漫华彩,掠过身边的呜咽风声,一路伴着走走停停,直到一栋小楼前。抬头拾阶,缓步而上。这是这里最高的建筑,大约有四层吧,到了高处,是怎样的风光呢?
到了最高的一层,走近窗,伸手打开双扉。
呼啸的风一下子灌进来,吹的有点昏眩了,兰陵定一定神,微探出身子看向外面。
月亮已经看不见了,这个窗是朝东的,那么说,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吗?远处的启明星清晰可见,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呵,清晨的风果然是分外的透人,只穿着薄薄的外裳,身上自然发冷了。用手环住双臂,微微打了寒颤。
一件披风罩上,炽热的气息拥他入怀,熟悉的声音:「朝起露重,你不要着凉了。」
因为是很冷的缘故吧,自己才没有推开对方,只是任由那有力的双手圈着,汲取从贴近的身体上散发的温度。
「这里叫听辰楼,是宅子里唯一可以看见日出的地方,以前我常和父亲一起站在这儿看日出日落,星河流转。时间的脚步声,总是从这里最先踏过。」比往常还要低沉的语音,用耳语般的绵细在兰陵的头顶呓语。
「所以叫做『听辰』?」受蛊惑一般的也柔和答腔。
「嗯。——你看,天亮了。」
巡着声望去,东边已经是白夜拂晓了。森森苍白的地平线,而后是浅白,嗣后是微蓝,头顶上的天空还是深海般的绛紫,如同变化的彩衣样突然的褪尽了颜色,一下子整个天洗练似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