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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王(下) page 13 作者:零

  女孩只是淡淡转过头来,瞥了一眼,脸上是一抹轻嘲,「是。劳嫂子你费心了。」然后就一步也不停的径自走了。只在晨曦的微光中,空自留得一个清明透心的背影,也不沾染了那瞬间就变得气煞的面孔,也不会听见立刻就点燃的话头。

  「什么嘛?!小妮子一个,装的什么正经?!」

  找到小小的石墩,坐下,之后就是惯例的发呆。

  她知道她们都说她些什么。

  女孩到了她这个年龄早就该嫁啦,成天往梨花树下跑古古怪怪的啦,不和同村的女孩说话自以为清高啦,整日的挂着死掉的奶奶在嘴边被鬼迷了心窍啦……如此诸般,多不胜数。

  什么时候,居然成为了别人的话题,自己都懵懵懂懂的。但是已经成了,就甩不掉了,若一时她正常了,一定有很多人觉得失落,所以,也不申辩。

  就让人话题自己一回,自有闲趣。

  一个微笑绽开在那年轻又俏丽的容颜上,那一刹间,听见了,又一朵梨花在花苞中伸展的噼啪脆响。

  奶奶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这是全村公认的不是秘密的秘密。

  小时候,有很多人病了痛了,遭了邪撞了鬼,就会巴巴的都跑来找奶奶。她记得自己无数次的从那些虔诚又敬仰的目光里,在看到期盼的同时,也看到的畏惧和不满。

  不是没有意见的,听过很多次别人指桑骂槐明里暗里的编排。

  「八成是个巫女。」好多时候,都会归结到这样的话上来。

  但是一直都不知道那是为的什么,只是从小就觉得,奶奶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现在为止,也仍是那么觉得。

  奶奶能读会写,通晓世情,为人温婉却自有主见,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小村落里,就象是不合时宜的一朵梅花,悄悄的,努力想不为人知的绽放、凋零。

  「我不是梅花,」奶奶第一次听她这么形容的时候,清清淡淡的笑了,那种难以言喻的高洁,叫同为女子且年齿尚幼的她魂为之销,「梅花是清傲脱俗,我不清也不傲,更免不了俗。所以,我不是梅花。」

  那奶奶你是什么花呢?她还记得自己立刻这么问了的。

  沉吟片刻,奶奶摇头:「人怎能跟花比,一样是贪嗔痴,一样是天生香,人怎能跟花比呢?」

  不懂。她觉得奶奶的话很难懂——就象奶奶的人。

  她本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懂。

  结果她发现,人是不能拿一辈子发誓的,因为一辈子之中,破誓的机会,实在太多。

  觉得有些酸痛,伸出手轻轻揉捏后颈,原来不只是抬头会累;低头低的久了,也是一样的累啊。

  浅笑抬头,一阵柔柔的春风吹过,拂起一片雪白,飘零辗转。

  她喜欢梨花。也许因为她是梨花开的最盛的时候生的、也许因为她名字里有个梨字、也许因为从小她就习惯了在梨花飞舞中一岁一岁的长大、也许因为奶奶最爱在梨花树下给她讲故事、也许因为除了梨花她也想不出更合适自己喜欢的东西……总之,她就是喜欢梨花。

  放眼望过去,是一山一山的素白纷飞,象是小小的羽毛在风里摇摇摆摆,顽皮的和规律固执的作对,无论如何不肯乖乖落下来。白的就像冬天第一场雪过后的风花,都带着一点点银色的妖冶和骄奢,在土地寂寞又宽厚的颜色上涂的触目惊心。

  但是其实梨花还是最温婉的,它们微笑着在春光最明媚的时候相约绽放,柔软的都有点柔弱的花瓣在仍微带料峭的春风里瑟瑟。到了落下的时候,自然有人欣喜于一年的好收成,而有又大又甜的梨子吃的时候,也会有人又盼着来年梨花绽开的时节。

  「梨花是一种很幸运的花,因为它知道自己秋天会有果,来年还会再开。所以,它从容;所以,它美;——」

  「——所以,它幸福,是不是?奶奶?」

  会心的笑容绽开在相视而笑的祖孙两人脸上,一朵梨花,又悄悄地落了。

  伸出手接住一瓣落花,在掌心中细细端详,并不特别的花瓣,比桃花略微小一点,娇憨的躺在那里,孩子一样的无助和纯洁。

  第一次想到要好好看看梨花瓣,看清,记住它们的模样,是在一个夜晚。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窗外的雨声和雷鸣,想着梨花是不是碎落了一地。想着,心里没来由的发慌,不知为什么,想起一地的残雪落霜,就有潸然欲泣的冲动。

  第二天,看见一窗夜雨后梨花空瘦的情景,站了很久,最后怔怔的哭了。

  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哭过。

  永远不再是不知愁滋味的小女孩。

  那天夜里,奶奶给她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奶奶给她讲的最长的一个故事,也是奶奶讲的唯一一个不是幸福结局的故事。

  她知道那不仅仅是一个故事。

  就像知道了奶奶不仅仅是奶奶。

  终于懂得。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在五月,繁花开的最绚烂的时节,奶奶会喜欢独自一人久久的坐在山上,直到天将垂暮,直到晚霞催醒,才怅怅的回,身上,还总带着一股沉寂的伤感。

  终于知道,在奶奶唇边时常泛着的空灵的笑意,那不被猜忌和闲话淹没的一点温柔,是,为着谁而在那静默的夜里绽放。

  听人说,开始,是爷爷救了奶奶。一个大雪封山的傍晚,将冻得不省人事的奶奶扶回来。然后,奶奶就嫁了他——别人都说是奶奶知恩图报,说爷爷好运气竟能讨到这样如花似玉的老婆。但是没有人知道,幸运的人,是奶奶。

  梨花的树干看起来光秃秃的,不像是春来新绿的样子,它的幼枝,淹没在白色的海洋里,柔嫩的延伸自己的疆土。等到众花谢尽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了一树的茂密。花娇艳,叶久长,果可食,一切安排的如此公平,让人没有任何挑剔和插手的余地。

  这种白白小小的花,虽然不是多么出色多么美丽多么抢眼,但是想来是自有骄傲的吧?一开一谢,飞扬凋敝,都是那么淡定,经风遇雨,纵然碾碎一地,也是绵延的喜悦满心。

  风乍起。

  随着风势翩然起舞,不在乎有没有观众,它们娇笑着,带着微弱的清芳,旋转、摆荡、飘摇。最后决绝婉烈的跌坠在你面前,悄悄叹息一声,合眼而别。

  那一声轻吟,你,有没有听见?

  她笑了。她想象着那个坚毅温存的女子,听见遥远大陆传来的,某个据说是普天同庆的婚礼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的若有若无的微笑——无关嘲讽,只是伤感。为一个死去了,但是不得不留一个空躯壳的宿命,在某一瞬间,微微伤感。

  她想象着那个女子,嫁人时,披上红装,覆好盖头,但是却没有半丝期待的宁静,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幸福无比的男人揭开崭新世界时的目光——带着温柔和爱怜的,看着即将和她携手终老的男人,实践了,自己的梦想时的目光。

  所以,她就不必去想象,那个女子,白发苍苍的躺在床榻上,看了一眼窗外盛开的梨花,回转头来,迷迷蒙蒙的环顾一圈,蓦地笑开来,一个摇首,最后缓缓闭上双眼时的千回百转。

  挨近手中的片片段段,轻呵出一口气,笑着,看见被自己的顽皮吹动的几页薄雪快乐的混进那空中的旋舞中去,跟着其它的碎片一起嬉戏辗转,缠叠纠结。

  「小,小梨……」迟疑不定的声音,透着清楚的胆怯,从背后传来。

  还是一样,没有进步啊。一个叹气,转过身去,看见男孩着急又羞窘的死盯着自己的发带。

  「什么事啊,易荇哥?」装作不知道令到对方如此尴尬无措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挂上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男孩的脸一下子红了,就算再假装那发带上镶了金也掩饰不住的血色上涌,「那、那个,大婶、呃,你娘,让你回去吃饭了。」好容易磕磕绊绊的说完一句话,男孩的头低低的,再不敢看她多一眼。

  心里有怜惜有无奈,决定了还是不再捉弄这人,温温婉婉的一笑:「知道了,这就和你一起去。」

  跟在男孩身后,走得两步,鬼使神差的,居然,回了一回头。

  回头时间,就悔了。

  喧腾起漫山遍野的素白花雪,卷积翻滚,银浪划空,细细碎碎缠缠绵绵,步步向着紧逼过来。仿佛想把一天碧蓝,一地澄黄,全都在这一刹那烙上那白那花那飘忽不定的一场大梦。

  又像那时一样,她怔怔的,一滴眼泪沿着比梨花还要洁白无暇的面颊掉落下来。

  跌到地上,碎成千片万点,在同时间,就被松旷的大地吸了个干净。只于瞬间,发出了凝集日光的一线耀目的璀璨,穿越了花的雨幕,辉映成一粒星光。

  「?——小梨?走了。」

  「噢……就来……」

  ……

  那花的雨汇成海,织就幕,网住一众浮生。

  梨花非梦。

  天若有情。

  朱丝白莲瓣

  冷。

  为什么会这么冷?

  为什么你现在……这么冷…

  心,是生命流出的地方,热热的血液随着每一次脉动而在纤小的通道里奔涌、沸腾、撞击……交汇成血里的华彩乐章;燃烧成每一个白天和黑夜,直至——终结。是不是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如果是的话,是否意味着我没有责怪的权力?——只能放开。

  如此僵冷的躺在我的怀中,心,再也无法为谁跳动,再也无法将我不情愿的手抓到胸前让我感觉,再也无法说是让我听每一次心悸。

  不过,我,不怪你。

  因为这一次,是我先背弃。

  ………………

  「有这么多的花,你为什么只爱兰花?」

  习惯了陪着他浇水、松土、细意的抚去每一片修长缎带上的尘土,温情脉脉的注视每一朵绽放的幽香。有天终忍不住这么问了。

  秀美的雪样素手轻轻掸掉一片叶上的虫子,浅浅的笑起来,白色的冰绡缎衣映的人相应成辉。就象是皓月飞破云彩,繁花开在冰面,若隐若现的雾里回眸,只得一瞬便消解的薄愁,——却令的看的人有些痴了。

  「你,不会——是在吃醋吧?」挑动的眼波中水光涟滟,波光粼粼里,映的是没有道理的自己。

  轻揽入怀,拢过来的是兰花的清芳,眷恋的轻嗅着肌肤间的温漫,有点心不在焉的:「是,又怎样?」

  也不挣脱。只是将头斜斜的依在那人肩上,任由他灼热的气息喷在颈间,没开口语气中也就有了些不稳:「你喜欢什么花呢?」

  沉默——「兰花。」

  轻笑出声,别过去在耳边吹着气:「为什么?」

  「总觉得它……有些象你。」

  「嗯?」呢喃着是也不是的话音,不知听见没有。

  「对了,一直想问你,那个奇怪的花是什么?」

  「——哪个?」

  「就是那个雪白花瓣,中间有一条血色红线的。」

  「哦,那是一品极少见的兰花,叫做朱丝白莲瓣。」

  「朱丝白莲瓣?贴切,花瓣似莲,却又有一线殷红在中间,不过这花,总让人觉得不祥。」

  「因为离奇……吗?」

  「嗯。」

  「……清秀淡雅。」

  「呃?」

  「我喜欢兰花清秀淡雅,孤傲幽闭。——之前你不是问吗?」

  很讨厌冬天。

  冬天的话,又冷又湿,比别的任何时候都要来的阴寒冷漠。连心也能完全冻结,连斗志啊,梦想啊,什么的都可以变成暖炉边的畏缩。

  冬天,我只能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地方听风吹过,听树枝的枝桠间什么在呻吟,好像世上的活物都一瞬间死了一样,以前很吵的东西,突然静的叫人讨厌。

  反正我,讨厌冬天。

  「现在呢?」

  突然的发问叫人怔了一怔,然后轻笑开来:「现在……都一样了……还是,心情吧?」

  ***

  「恭喜我王!王妃生了个男孩,我大祁有后了!」女侍欣喜万分的从内室出来报喜,这么寒气逼人的雨夜,王居然在外守了一夜,听到这个消息,想必可以放心了吧。

  「……」深深看了那仿若黑洞的阴暗屋子一眼,一年以来从没有露过笑颜的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也是一径的漠然,「是男孩……」,象是对着空气,又象对着自己,肯定般的重复着这事实。

  「是男孩。」这反应……并不像一般的父亲该有的啊,「邀天之幸,我王洪福齐天!」

  「邀天之幸?」突然喃喃的回味着刚刚那公式化的祝辞,冷淡端美的容色居然有了小小红晕,「邀天之幸——」往后退了一步,跨进了茂密的雨帘之中,瓢泼的暴雨霎时就将人淋了个透心凉。

  「王?——不看一下王妃和皇子吗?」

  嘲讽的看了那寝宫一瞥,神秘的笑容浮现:「不必,自然有人会去看他们,很多人,会一起好好看着着他们……邀天之幸……哈哈哈……邀天,之幸?……」

  长笑方罢,人已绝尘。

  隆隆的雷声中,清香娟秀的白色花瓣洗刷的愈发娇弱,红色的丝瓣将整个灰蒙蒙的天空映出一道残艳。

  朱丝若血,幽闭里,总带着决绝。

  ***

  「又回来了……本来,想叫你永远忘了我的。不过……永远……好像太长了。……我……没有力气达到那种地方……你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吧?那样的地方,你曾经见过吗?」

  一边问着,一边用手去梳理那淡蓝的软毛,眼睛却紧紧盯着膝上的人。——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人。

  淡紫的长发在空洞的穹顶间飞舞,终于忍不住问:「你这样做,不会有问题吗?」

  冰冷的神色丝毫未变,抬起头,扫过他,然后还看回眼前。

  那是什么样的眼睛啊,就像将千百年的幽情慢慢沉积,慢慢发酵,慢慢,在心里凝成一块冰,每日每夜细细咀嚼,于是连容颜和双眸都最终绝望的眼睛。

  「你自己应该也知道了吧?就算你现下陪他死了,也不可能如普通人一样指望来世,你们本就是天上之人,原是不受六道轮回之制的。况你违背天命,自残了断,会受何种苦楚何种刑罚,连我都不敢想。而且,」

  顿了顿,考虑该不该说这狠心的话,却听见一直静静无言的人缓缓开口:「我并没有要他记得我。」

  略惊,他知道?

  「莫要说是区区孟婆汤,天界消去一个人记忆的法子多的是,他和你,已经算是犯了人伦大忌,天界怎会放任不管。你这一去,他绝对不会记得你;而你,也有可能从此再记不得他。」

  ——为什么要说这些?原本他就是为了看好戏才破例出手救了他们的,为什么他居然说起这些?

  没有任何可以供研究的动容,还是淡淡的,带着略微嘲讽,几乎都有点同情的看着他:「我不是为了他。」

  看见他一脸不解,似乎有些无奈的皱了皱眉:「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来世,不为续缘,也不为什么情爱……」眼神空茫,叙述也平淡的紧,却不知为何居然扯痛了他亿万年来不曾为任何事所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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