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视兵法大忌,已经过于纵深的兰陵仿佛没有听见少昊的劝戒,面具后精光四溢的眼只是追寻着远处的敌兵,甩开少昊的禁锢,他策马向前几步,又回头,冷冷的丢下一句:「我看见那个家伙了,他就在那里!」遥遥一指,也不管少昊的反应,立刻纵马前行。
那家伙?——鹏湛?无奈摇头,追随在他后面。还真是记仇,不扳回一城,死也不甘心是吧?对于对不起你的人,从来不知道手下留情呢!
那么——对我呢?
胡思乱想中,已经追上了兰陵,他在一个小山丘上,看着越来越远的那队敌人。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必定是很气急败坏的,想着怎样安慰他接近时,突见兰陵已经摘下了面具,回头向他一笑。
一笑间云淡风清,说不出的骄傲和妩媚。
「你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使用术,是吧?」兰陵笑的很气定神闲,也很绝。
——断绝的绝、绝情的绝、灭绝的——绝,绝美一如那时相见,带着又狠又恨的目光的少年。但是他问的却很轻柔:「要不要,我用一次给你看?」
虽然是问句,但是显然是不要他回答的,因为那双沾满了血迹的手,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宝剑。
不必太长的咒文,他已经发现周围的空气开始异样的波动,象是大醉未醒、犹自梦中,那种模糊的空气向着四周扩散,将景物扭曲成怪异的波纹状,如同一块扯不平的丝布,重叠、交织、拉伸——「来个什么好呢?」兰陵一边加强手中的咒力,一边喃喃自语,「嗯,就这个好了。」
然后,他看见眼前的景物一变。天地间一片洁白空阔,风声呼啸而来。
熟悉的风景让少昊霎时有故地重游的错觉,蓦地醒悟,原来的确是错觉,——这就是兰陵继承了的,他母亲身上,「山中人」一族的幻术之力吗?
远远的,就可以听见惊马嘶鸣和尖叫此起彼伏,逃亡的队伍乱成一团。
许多单国的士兵都被天地间霎时出现的巨大旋风、擎天冰柱、皑皑白雪震立当场,失去了言语和思想功能似的木然。少昊很了解他们的感受,因为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宏大面前镇定,见怪不怪如他和兰陵,仍是在初见这异相时感到无由的恐惧。
兰陵唇角一丝笑意,然后戴上面具,一放缰绳,胯下的坐骑直直的朝山下混乱的人群冲去。
鹏湛定立于混杂的兵马中,呆呆的看见从不远处向他驰来的赤色飞骏和白色身影,看着那个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及至近前,高高傲傲的勒缰站定。
面具之后的眼睛带着冷冷的笑意打量着他,虽然不能看清,但是他相信对方一定是笑了,一瞬间,他终于知道他是多么不智的惹到这个男人。
纤美织细的手从宽大的战袍里伸出来,仿佛风中摇曳的一支白色无依的山花,然后它的主人温言道:「你输了。——头,给我吧。」
血色残红,夕阳似乎永远是最衬托战场的风光,落日,垂暮般的咳出血来,让人不忍去责怪它的匆促和无感。再轰轰烈烈的刹那也总有结束的时候,而黄昏,总是这样在哀叹中闭上一天最后的眸光。
有些忧伤的凝视手中的人头,兰陵的表情似乎亦是在咳血似的艰涩,然后,他抬起头,向着一直这样注视他直到日落的少昊微微一笑。
不知是夕阳过于浓艳,还是太重的血腥味真的会叫人发疯,少昊竟然在那时,看见兰陵雪样的白衣像要在晚霞中燃烧起来似的模糊不清。那个笑容,似乎一挽残照,被渲染的分外凄凉。还有伴着风声传进自己耳中的那句,一直都以为是自己听错的话——「……不能原谅……把你…伤的那么重的家伙……」
「兰陵?」
「……没什么,回去吧。」
欲伸手去搀扶一下已经体力透支的兰陵,一僵,「我没事,你不用扶我。」
「受了那么多伤,站都站不稳了,还是不要逞强。」
「说了没事!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挽空的手尴尬的僵在空中,两个人气息急促的对峙,眼中交汇的都是茫乱。
所以,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证实,象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最终,他已无法去证实。
***
「恭喜我王大难不死,一役灭单,真乃我祁之大幸也。」
一个接着一个的歌功颂德和庆喜华章,坐在至高王座上的美丽而苍白的人却一径的面无表情,眼神游离在空旷的大殿上,漫无目的在边缘棱角间寻找什么。
在找什么?
若是明明的问出来了,一定会惊觉自己的忘形,然而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
——心,已经明白。
「王,臣奏请厚赏大司马,他护驾有功,实乃此次最大之功臣。」
一句话将他由走神中拉回来,听清大司空的话以后,一国之君,不顾身份的在朝堂之上大笑起来,清朗的笑声都有点勾魂摄魄的味道了,年轻的祁王才象是无力的瘫软在椅背上,唇角还犹自带笑。
「厚赏?……你们倒说说,要怎样才算是厚赏他?」
——我,够不够?
「这……」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权势,再说厚赏,还能赏得出个什么?「大司马抱病在床,不如由我王为他许婚冲喜?」——着急呀,他和前代大司马一向交厚,如今少昊毒咒将发,怎能看着戬月大人一家就此绝后呢?
笑容一瞬凝结在脸上,眯起眼:「许婚?」掩不住的轻嘲,那个天天以「病重静养,宫中方便」为名赖在自己的离宫的男人?如果说是许自己大概还会考虑吧。
当然知道大司空所虑为何。
是的,时间,时间,如此催促和逼迫,想忘却也不能。
那时,我是知道了呀,就像现在一样确认。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放不开;我为什么还是不能……没有顾忌和怨恨?以及,怀疑。
到底是,想要些什么呢?
真的,曾经知道过么?
我不要想别的东西会夺走你,那样的话,心,会痛,会无法呼吸。
所以……
——所以?
「王?」眼见兰陵诡异转动的眸,心下便有点惴惴不安,突然的,那个喜怒难测的人笑了,笑的说不出的神伤和决绝。
「……」
「是吗……?我,知道了。」
「也,是时候了。」
***
是夜了,却没有灯。
「兰陵?为什么不点灯?」走进寝室,在朦朦胧胧中辨认依稀的身影,心里就有了模糊的悲伤隐隐浮上。
悲伤的,预感,和,不舍。
「你第一次见我哭,就是在这里。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看见我的眼泪还活下来的人。」没有波澜的声音从屋角传来,听不出任何回忆往事该有的情绪起伏。
渐渐地,悄悄地,沉入了湖底,刹那间听不见了自己的心音。宁静,从某个已经预知了这刻的地方涌出来,将所有疑问都浇灭成一个笑,一个再不必任何掩饰的、深情痴切的笑容。
「我记得。」——怎可有片刻的忘记。
「你那时说过……」
「——我说过,『决不离开』,『决不背弃』,『绝对,不会丢下』——你!」
晶莹的眸子散发着幽幽寒光,动也不动的直视他,许久,舒了口气,没有半点惊奇的:「你倒是真的记得。」偏了头,望着不知什么地方,有点百无聊赖的着紧。
「你想怎样?」居然是一直发问的人丢出这句。
少昊笑了,语气温柔如昔:「——我来践约,好吗?」
黑暗中,兰陵轻轻笑了,说不尽的苦楚婉转不去,慢慢地,绵延成痴心。
「——抱我。」
刀锋冰冷而忧郁,带着不可解释的凄婉和缠绵,温温存存的刺进胸膛里,每一分都计算的如此精妙,以至于没有多余的一滴血迹溅出。
微笑着,看着和那刀锋一样温存的注目他的人。
兰花的香味从未有过的炽烈,可以让人晕眩的浓情扑的他眼前迷茫。而那香似乎还不肯放过他,挨近了在他耳边厮摩,轻轻的,问:「疼不疼?」
将那紧握刀柄的手轻柔拉到唇边,吻了吻,及唇温凉,仍是玉色一般的无暇,喉头一甜,有些抱歉的看向那只手上沾染的点点猩红,很困难的笑了,不顾及自己越来越无知觉的四肢:「对不……」止住后面的话语,笑着将手缩回,吮掉那血色。
笑着,却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一直对你不起,为什么你居然将这样的我容忍到最后,什么也不说。为什么我……只能找到这个法子来……留住你。
「……终于,可以,见你这样看我……」如果能说多一些,也许会说对不起的是自己。
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在最无奈的境地,用最不可信赖的命运,来拥抱你的,是我。
不可摆脱。你不能。我也不愿。
大滴大滴冰凉的液体从那双清澈的眼里滑到他的脸上,那双,被泪水洗的没有半点杂质的眼睛,终于可以完全没有别的感情的看着他,没有带任何痛苦的看着他,没有了骄傲和掩饰——只有依恋,和,执迷。
「一个人,会不会,寂寞?」提起最后一点力气,抚过那张千百次用唇舌膜拜过的秀丽容颜,从眉到眼,鼻梁,薄唇,光洁的面颊,最后停留在一滴凝固于唇边的泪滴上,然后无限宠溺的问。
一滴泪水又滚落,却笑的无牵无挂,「不会。因为,很快你就可以陪我。」
到最后,还是那么任性啊,「那么,不要让我等太久。」眼帘沉甸甸的,那甜美而魔魅的梦境,很快就将要到来,而我,会在那里等你……来。
「等我。」
***
「王,司马大人他……!」匆匆跑进别人都不敢擅入的离宫,辛夷都不知道该怎样将这话说完整。
薄薄的金光从窗间射落,兰陵斜斜的坐在床边,靠着一面墙壁,衣衫不整,应着她的惊呼转过头来,「他怎么了?」
不安在心里扩大,一边压下自己的心悸,一边用尽自己的全力控制着失控的反应:「刚刚大司马府来报,昨天夜里大司马……少昊他……因病……」越说越迟疑,只因看见了光华流转中,那个人的笑容。
意味不明而诡异的笑意在被阳光染成橙色的唇上流连,曾经愤世嫉俗、曾经野心勃勃、曾经迷茫失措的眸子里,如今居然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嘲讽和温存,不知对何的嘲讽,和对谁的温存。淡淡染的不似凡人,迷离的空气中漂浮着某种同谋的气味,微微的笑。
——说不出的凄婉绝美。
猛然惊恐地睁大眼,「王?!你……」
略带欣赏的看过来,兰陵突然说出一句不搭调的话:「现在去西宫门,有马车在等你。」
「呃?」
看向她的眼光是从来没有过的温和与关切:「你不是想作一个普通人吗?那就去吧,去和另一个普通人一起携手到老,从此世界上,再没有襄圣公长女、见师辛夷这个人!」
灵感从心一洗而过,突然什么都明白了:「王……」喃喃的,还是这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已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去吧!」决绝的转过头去,仿似一眼也不愿多看。
眼眶霎时模糊,千言万语在杂乱的脑海里滚来滚去,最后,仍只是深深一福:「辛夷就此别过。……请我王……多多——珍重!」
祁历274年,初春祁王未死,对单突袭,单溃不成军,其间天现异相,风雪交加。单王鹏湛落马被斩,单都失陷,四月,单亡。祁历经数十年征战,终统三国。五月,祁大司马病亡,追封定国公。同月,祁王未婚妻失足落水溺毙。六月,祁王大婚。八月,祁平定季之余孽。十一月,祁大将军宗虎中风不治身亡。次年二月,祁皇子诞,名訚谙。当日暴雨,祁王于雨中大笑三声,乃去。次日,祁王薨。祁王兰陵,年二十有七,在位二十二年,战功赫赫,威名盖天。春,扶幼主继位,改国号定淮。三月,大将军山仑作反,宫闱生变,幼主失踪,边关屡屡被犯,数名番王叛变,原单季之民无不纷纷叛逃。七月,祁城历都落于季皇子之手,祁宫室遭焚皇庙被烧。自此,天下陷于乱世,诸侯蜂出并作,各据一方,崇其所欲,割四方为焦土,致万民于流离。人妖混杂,鬼神莫辨,世事艰难,唯哀人道之微,天道即灭。
………………
「奶奶,还有呢?」
「讲完了。那里还有『还有』呢!」
「不对,肯定没有完,故事里都有个后来,要不然,也会有个来世,……总之,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要怎样才叫『后来』,要不然,『来世』?」
「嗯……我……不知道,不过……为什么要是这种结尾呢?为什么不能……大家……都幸福呢?」
「傻孩子,这只是个故事,你要不喜欢,大可以改一个结局。」
「……」
「怎么了,不信奶奶说的?」
「……奶奶……这真的……只是……一个故事吗?」
「你说要听故事的,怎么又不是了呢?」
「不是,听说在这个大陆很远的地方,真的曾经有过一个祁国,也许,也真的曾经有一个兰陵王,一个少昊,一个辛夷………?奶奶,你也是从大陆很远的地方来的,对吧?」
「……是啊……很远的地方……」
「奶奶以前叫什么?」
「……小梨想知道吗?」
「我……不敢。」
「为什么?」
「因为那样,就是说,真的有过这么悲伤的故事和人。可是,我不想啊!」
「孩子你入局了……这只是,一场戏而已。演的人疯、看的人傻,何必当真?」
「……」
「听,雨声变小了。明天,会是个晴天……也不知,梨花落尽了没……?小梨,把今天学的诗再背一遍,就睡吧。」
「……嗯。」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织织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终)
梨花非梦
又是暮春三月,烟雨依然。
妇人们把各色的长衣短摆浸了浸水,平摊在石板上,用衣砧重重的锤起来。偶尔在停顿的间隙间轻快的交谈,免不了的家长里短碎语闲言,也算乏味劳作之中的一点兴味。
一身白衣的女孩子匆匆掠过青石小桥去,眼尖的瞅见了,便是一个不容拒绝的招呼——「小梨啊,是不是又去拜你奶奶啦?」——那个「啦」字尾音拖的长长的,听得出的刺尖,却又加上了一张迎人的笑脸,叫人该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