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才是一天到晚争个不停。」兰陵微微转头看他,想到什么笑了:「你不是在……和它吃醋吧?」
「我?!——和它?!你开什么玩笑!」少昊几乎都要跳起来,好像恼羞成怒似的。突然一回神,又坐下了,自语:「不过,这几天,我好像真的是在——和一只不知是什么的神兽——吃醋的样子。」
兰陵微扬唇,终于大笑出声,清朗的笑声仿佛击破冰冷而潮湿的隔阂,让整个空间簌的明亮起来。笑声在雾气中四溢,漫出心灵,少昊也随他笑起来。和鸣,共振,盘旋,在眼底,在唇边,在眉梢,久久不去,萦绕流连,直到最后缩顿为静静的相视。
「……」
「你知不知道,我有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轻轻的,努力不落痕迹的侧过头去:「我知道。」
「我也有很久都没有听见你这么笑了,我还以为……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听见你这么笑了……从…那时以来。」放肆的直视兰陵侧过去的阴影,在说道「那时」的时候,看见那纤细的影子明显的一震。
那一震就象震在心上,震的声带发苦、鼓膜微响,而心,则在疼。
少昊也转头,专注的看着壁上的尖角冰棱,好像能从中看出什么天地至理来似的。
许久许久,都听见了小麒麟的微微鼾声,才有一声悠悠的叹息传过来:「我的确是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很久……久得我都忘了什么叫开心。」
细瘦但有力的手伸过来,把他拉了转身。兰陵很认真,很温和,都有点骇人的看他,眼里流光不息,转了数转后,轻轻凑过,浅浅抹过他的唇。又拉远,很平淡:「这次,不是算计;也,不是同情。」温温柔柔的容色,竟有些凄凄楚楚。
也叹也笑,拉过来,拥在怀中,呓语:「那么是为什么呢?」也是拉远,也是温温柔柔的神情:「你……还是不知道吗?」
低首摇头:「不。我知道了。我不说。」
这一次真的笑了:「我也知道。不要说。」
这夜无梦,亦无眠。
小小的蓝色身影蜷曲在水边,兰陵悠然的用赤足拍打着水面,长发在身后挽了个结,偏着头看向一边偶尔抬起来舔砥他手心的小家伙。眼珠一转,伸手过去抚了抚它低垂的脑袋,听见可爱的呜咽声,然后慢慢的轻抚,直到那个贪睡的动物开始了一次真正的好梦,然后才忽地用两手去揉弄那细韧的软毛。
被从梦中惊醒,象面团一样揉来揉去,恶狠狠的抬头想给那个不识相的人一口,却看见是自己死赖活赖成日粘着的那个。小麒麟只得收回利齿,用哀怨的目光期盼兰陵放它一马,那样水意盈盈的眼神,害的兰陵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小孩一样。
轻笑出声,将小家伙抱起来,安抚的拍打它,于是一次不算是风波的插曲,就此完结。
看着兰陵脸上微微带笑的孩子样的天真,有些欣慰,又有些艰涩的笑了。
这几天常常嘲笑自己和一只神兽吃醋,但是兰陵不知道,孩子气的,是他自己。
安静的坐在一边,用清澄明澈的眼看着他和那麒麟的争斗,然后会在有些时候不自觉的笑出来,无邪又纯真,象是在刹那间找回了失去的童年——他因为双亲的疏离而过早失去的童年。
然后晚上,会和小麒麟一起蜷在自己怀里,睡的意外的安稳和香甜,全无防备的样子让他整夜不敢妄动,只怕控制不了自己。
会用很渴切的眼很清晰的表达自己的心情,望着他的时候,是那么温和热烈,叫他常常就想这样一口把他吃了,就变成一个。
对了,就是现在看着自己的眼神。少昊对怀里的兰陵笑笑:「你也很爱玩嘛。」而小麒麟抬起头,挑衅的看了抱着自己喜欢的人的家伙一眼,发现居然没有人理会它,不快的转身,去找周公诉苦了。
兰陵回首,和少昊一起会心微笑。
「这个小家伙很喜欢你。」少昊有点羡慕的看着它趴在兰陵双膝之上睡的天昏地暗,却看见兰陵异常的沉默和,有所思的眼神。
兰陵侧着脸思考的样子有种静若处子的凝美,但是带着不自觉的严厉,一瞬间少昊竟然生出于军营朝堂之上的错觉,还未及甩头摆脱,已经听见兰陵慢慢的,有些迟疑的开口。
「也许它……不是喜欢我,只是……孤单怕了。」话语中的落寞和萧索,如此清晰。
「那,你呢?」扳过兰陵,逼视他的眼,让他不能逃开,也让自己可以看清他的每一个表情。
又是这种眼神,迷迷茫茫难以解读,好像知道了什么,但是又不能去面对的眼神。好久,兰陵低下了头。心里一凉,苦苦的腥味浮上喉间。
——也罢,由他。
刚打算松手,突然一双手圈上来,隐隐有雾气在那水晶的表面浮动。兰陵紧紧靠着他,在他胸口不停的摇头,细细的声音几如蝇语。
「兰陵?」低头,将挨着自己的脸孔抬起,「你说什么?」
只是摇头,紧咬下唇,片刻后,他放弃了,苦笑揽回:「……知道了,我不会再问了。」
黑色里,静静的没有声响,在石块之间的缝隙里,将光一遮,就是一个晚上。
没有人说话,但是没有人睡着。
兰陵伏在少昊胸前,一对点漆似的眼睛亮若晨星,许久,突然感觉一只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发,竭力抓住心跳,不希望被知道自己并没有睡。
少昊低首,感觉身上的人绷紧的身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装作终于入眠。
不必那样子的,因为我不会再逼你,虽然是那么不掩饰自己的依赖和渴求,但是,你的眼神……你自己不知道……是多么的挣扎和迷茫吧。
眼前似乎是一片雾气,好多东西,以为已经看得真切的东西,还是不清醒。
在害怕什么呀?我。
快要崩溃,要决堤,恐怕会这样疯掉——有谁,来告诉我怎么办才好——不要逼我,我不想选择,不想回答。
不想……面对。
是第几天了?
「第十二天。」兰陵应声转过头来,语气清楚而没有犹疑。
「你记得很牢嘛。」讽刺的挑眉,少昊几乎懒得看他。
反常的没有任何驳斥,只是淡淡的:「难道你忘得了吗?」
下一秒钟,他就发现自己已经重重的落进少昊怀里,因为突如其来的撞击而有些发昏的脑袋尽力甩了甩,看着上方怒气盈然的双眼,轻叹一声,然后静静的笑了:「我就在想你要忍到什么时候呢!居然这么久,我都有点佩服你了。」
英挺的眉先是一皱,继而展开:「我自己也很佩服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我居然改了性了。」
心不在焉的听着,手指在对方的衣领上徘徊,有点慵懒乏力的漫不经心,最后一弯形状优美的唇,吐出一句——「哦?」
于是,没了下文。
知道自己恐怕不受欢迎,但是还是很努力的争取自己的权力,真是的,成天腻在一起,都没有人陪它玩。一边竭力挤进困顿的俩人间,一边抱怨的咪呜轻唤。洁白如玉的手臂伸过来,把它抱到怀里。
这个家伙!——看到小麒麟示威似的朝他咧牙,少昊只觉得头上青筋直冒。真想——「算了吧,让它在这儿好了,这几天没人陪它,一定……很孤单的。」一眼就看出少昊的意图,兰陵赶紧伸手阻止,语气平静:「况且,我们也陪不了它几天。」
「一个小周天…?」不想来的,还是来了。
「对,后天,后天就是一个小周天,外面的风雪会停半个时辰,而且阵势也会逆转,我们就可以由来时的路出去了。」
「……」
「少昊?……」背对着自己的宽阔的背影,沉默着,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准这样对我,不准你!突然有莫名其妙的怨气浮上来,兰陵一撇嘴角,上前重重拍他的背,「少……——!」
薄薄的衣衫底下,是起伏的疤痕。心里一扯,发火的话就再说不出来。
是记得的,那是——为了他才有的伤痕;——在最危急的时候用身体护住了他才会留下的伤痕;为了他……这种根本不知感恩图报的人。
指尖轻轻划过,「疼吗?」——值得吗?
没有问出口,没敢问出口。
抓过柔柔韧韧的手,笑的也不知是讽是怜:「没什么,还比不上你抓的那些。」
紧紧的扑进怀,落了满身的清香,织细的手臂围的都有些痛了。
……耳鬓厮磨,抵死缠绵,吗?
明天…之后……没有明天。
***
咯咯作响,轰隆隆的震颤声,好像精密计算的齿轮在一个一个咬合绞动,推开时间和空间。
死门的入口,兰陵傲然独立,白衣纷飞,脸上寒霜冻结,凌厉的眼神肃穆沉静——少昊立在他身后,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一阵子不见,那个曾经和自己挑灯看剑、放歌纵酒的略带宫苑贵气和娇气的兰陵,已经成为一个可以傲视天下的帝皇至尊了。
重重的皱眉,果然是……已经不需要了啊。你,变了;而我,则在回忆里……碾落成泥。这样,就是结局。
从梦中醒来后才知道已经结局。
寅时,三刻。
一道犀利的光线从天顶泄下,与一向温润的明玉似的光线不同,一时人眼睛不能全睁。
兰陵站在光线的沐浴下,抱着小小的麒麟,巨大的、几乎是吞噬般的光柱让他显得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仿佛一瞬间就会溶化的甜腻的梦。
逆光下,他微笑着,走近;虽然对方看不见,但是,实在是习惯了……让你不会为我担心。那是说,你有想到我的话。
「你在犹豫什么?」半点也不像平时的兰陵,他竟然一直犹疑着轻轻徘徊,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不舍。
——不舍为谁?
「算了。」兰陵猛地抬头,几乎和少昊撞了个正着。
「什么算了?」
眼神瞬间变得温和,晶莹剔透的几似要滴出水来,用可称得上是深情的眼凝视了怀里的小麒麟一眼,兰陵轻轻将之放下地,接触地面的刹那手臂都有些微微的颤抖。然后,他和那小家伙对视了很久很久。
那双蓝色的晶碧的眼里分明是有泪光,还有乞求——比自己生平见过的最可人的少女还叫人哀怜的楚楚动人的乞求,少昊几乎都能读出它眼中的话语。
——请不要,放我一个……带我走,可以吗?
兰陵坚定的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
咪呜的叫声已经转变为啜泣,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它的眼里涌出来,泣不成声的小动物只能在兰陵脚边绕着圈,及到他近前时,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当然懂,对于那个小家伙来说自己只是和它争抢同个喜欢的人的敌人,但是现在它居然在哀求自己。叹口气。好吧。
「兰陵,为什么不带上它?」一边皱眉,一边想着兰陵应该带上它的理由。「它是神兽,不但可以增幅法力,而且也是一国兴盛的象征,如果带它回去的话,一定对你的霸业大有好处。」是的,兰陵本应该这么想才是,他一向是这么做的么。
扬起一个可疑的弧度,似乎真的在笑:「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语气十分平和,没有半点嘲讽,只有,淡淡的,幽怨。
幽怨?少昊仔细判断着那种情绪,同样没有半点嘲讽的回敬:「你不是?」
蓦地回身,定定看了他好阵子,「不。我是!不过……」少昊静静等着他的下文,「不过,这一次我想例外。它像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不想世间的污秽沾染了它,所以……」低下身,最后一次轻抚过那柔软的毛发,「你就在这里吧,不要想起我,再也不要,永远。因为我,也只是那污秽中的一个。」
一直身子,兰陵望向他:「还不走?」
把自己的惊异深埋起来,少昊一摊手:「你先还是我先?」
变了,可是什么地方变了呢?
再次站在开始的地方,过去的数十天,只似一场幻梦。
「真不知道,你是变得无情了,还是心软了呢?」在兰陵测定回路方位的时间,突然迸出这么一句,兰陵微诧的转过身来,竟带了些许笑意:「真难得啊,我还以为关于我的事,没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呢?」
刺痛,不过没有让对方,包括自己看出来。笑得很是惬意:「怎么可能?这几天一直都是我听你的指挥呢!你的事,我不知道必定不少。」
——唉,我,为什么又要挑起事端呢?只是不平?还是,嫉妒。
「哦?你是说,若我凡事都听着你的,被你指挥,就叫做你知道我了?」果然,兰陵的声音霎时间冷了八度,连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
两人之间,只有冷冷的肃风在呜咽。
「向南,大概是七八百里的样子吧,」兰陵丢出一句,靠近他,环上他的颈子,语气却分外的冰冷和讥屑:「大司马,不要弄错了,毕竟,我还要仰仗你呢。」
想要反唇相讥,却惊觉自己干的蠢事,罢了,你和我,还有惩这种口舌之快的必要吗?是我看不开,其实,有那样的几天,就应该知足,为什么还要再再地勉强。
总是很贪婪。
所以,一直在焦虑。
每一点可能都像是一个承诺。一句誓言。一个表白。
死心,这种话,一向都是说的易,做起来难。
说了不要结局,说了不奢望太多,说了不逼你,可是一样也没有做到。反反复复的,居然也不会累?
那么,你累了吗?
——该是结局了吗?
伸出手去,轻轻搂实了,抑不住语气中的宠溺:「抓紧了,风很大的。」
环着的手一滞,然后整个身子依依的靠紧,一只手自颈项间滑落,揽住了他的肩,触及那道长及肩胛的伤口时,又是一震。
少昊运气成诀,突听得几不可闻的一声:「……」
一个不注意,已经随着风飘进了漩涡,于是,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听清,兰陵当时说的,是不是——「对不起」?
***
回到主营,是预料之中的欣喜若狂和欢天喜地,没有任何迟疑,兰陵当夜就发动了进攻。
快,一切快速的象是一场恶梦,雷霆般的狠狠将每一个单国的士兵带入了比恶梦还要惨烈的现实中。温柔的夜色中,只见到一迹又一迹的刀光,和一缕又一缕的血光,惨号和呼喝,有人的,有马的。
在兰陵身边,冷眼看着那无表情的鬼面,体味着之后的残酷和快意,看着那双原本洁白如玉、干净似雪地手将一个又一个敌人斩于马下,千军万马中厮杀飞驰的熟悉身影,竟然让他有了说不出来的陌生。那,是兰陵吗?真的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