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那七皇子出生时,适逢文曲星君生辰,说是那日出生的孩童,特别聪慧,想不到还真是如此;七皇子三岁能识字,五岁能读诗,七岁能写文,八岁能驭马,十岁已能随梁景帝上北鸢山狩猎。
七皇子成年之前,身旁已有个外貌才能兼备,样样出挑的青梅竹马,据说此女一直等着七皇子封王,按照大梁皇室的规矩,皇子成年后封王,接着便各自成家立室,少有皇子在未成年便娶正妻。
只可惜,后来七皇子因故身殁,且确切死因以及凶手始终成谜,七皇子之死成为大梁皇室最忌讳的一桩悬案。
七皇子死了二十多年,大梁皇帝亦已殁了两位,物是人非,宫人们不知已换过多少批,就连她也……
走过「前生」一遭,如今又逢「来世」,她对这座吃人的宫殿并没有太多留恋,只余心悸与惊骇,然而在此之中,仍有一些非常细碎的,或许不值一提的某些回忆,总会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
就譬如说,当年在宫中看过的那场纸影戏。
那是老宫人们一块儿透过口述编写的戏,先请识字的女官帮着抄写下来,再交由识字的太监与宫女,一边操纵纸影人一边演出来。
即便过了这么久,她依然记得,老宫人述说的戏里,那位文采翩翩、丰神俊秀的七皇子,是如何查破当年闹得人心惶惶的宫中闹鬼案,又是如何与那位青梅竹马在宫宴上,携手揭穿燕国使臣与朝中重臣勾结,透过皇商买办燕国贡羊,从中食污自肥的英武事迹。
「……宫人们都说冷宫荒园闹鬼,你怎么看?」
「依我来看,荒园无鬼,有鬼的是人心。」
「喔?七皇子的意思是,这桩闹鬼案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不错。」
冉碧心就坐在春兰指派太监搬到园子里的罗汉榻上,边喝茶边尝着她最喜爱的香药木瓜与蜜煎果子,欣赏起春兰与铃兰合演的纸影戏。
平素御膳房少做这些民间吃食,还是托今晚宫宴的福,为了让燕国使臣品尝大梁民情的膳食,御膳房得了上头旨意,特地做了数道民间百姓常食的甜食,好让使臣感受一下大梁特有的风味。
「七皇子,荒园久无人居,恐有危险,先让鸢儿上前一探究竟。」春兰娇滴滴地操纵着绘成女子形貌的纸人。
「鸢儿不怕鬼?」铃兰一边操纵着男子形貌的纸人,一边掐着嗓子装出男子低沉的声嗓。
「有七皇子在,鸢儿不怕。」
「我虽是皇子,可也斗不过鬼,你为何不怕?」
「因为鸢儿知道,无论遇上什么危险,七皇子都会保护鸢儿,绝对不会舍下鸢儿不顾。」
两名绘得俊俏的纸人,在白布上谈情说爱,一旁伺候的小宫女看得面红耳赤,却又忍不住露出一脸神往的表情。
就连那些小太监亦看得津津有味,全忘了手边的活儿,纷纷停在园子各个角落,直盯着白布上的影戏。
「大人,您来了……小的这就去通报娘娘。」
仪元宫殿门外,一名看守的太监,对着走在掌灯太监之后的高瘦身影,略带惊惶地不停鞠躬。
缪容青淡淡扫过守门太监一眼,又隐约听见仪元宫里传出忽高忽低的对话声,于是脚下未停的径自往里走。
守门太监不敢拦,更没胆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缪容青往里头走。
「大人您走慢些,留心脚下。」掌灯太监边走边回头提醒,生怕缪容青脚下被磕着绊着。
走近前院花园时,缪容青便看见白布加装木框的影窗,以及透过光源照在影窗上的纸影。
「大人……」掌灯太监诧异地回过头。
缪容青大手一扬,掌灯太监随即噤声不敢多言。
墨黑长眸一扫,先是望向了斜靠在罗汉榻里的冉碧心,随后才看向了众人盯得目不转睛的白布影窗。
「……鸢儿,莫怕,那不是鬼,不过是盏破灯笼罢了!」
「我不怕,我只是想保护七皇子。」
看着纸影人偶演起了一出为彼此奋不顾身的戏,缪容青面色漠然,眼底升起了一抹异光。
这戏,演的是二十多前的宫廷旧事。不仅仅是旧事,还是少有人知晓的深宫秘事,怕是晓得这些事的人,都已作古,要不便是已不在宫中。
两道阴柔漂亮的峻眉攒起,黧黑如夜的眸子自影幕上挪开,缪容青冷着张脸,大步往前走,直接走向斜倚在罗汉榻里的冉碧心。
「大人!」一旁伺候的宫人与太监,率先回过神来,纷纷下跪行礼。
影幕上的纸人原本抱成一团,听见这声大人,随即弹了开来,塌倒在影幕后方,春兰与铃兰一块儿白着脸,动作灵敏地自布幕后方走出,随其他宫人一块儿下跪行礼。
冉碧心稳稳地坐在位子上,手里还捏着块香药木瓜,正准备放进嘴里品尝。
缪容青神色严峻地直盯着她,好似想从她那张脸上瞧出个什么端倪来。
冉碧心将小块状的木瓜搁回漆金果盘里,拿起手巾擦净双手后,才慢条斯理的站起身。
「宫宴尚未结束,大人怎么会……」
「都退下。」缪容青一双眼直盯着冉碧心,嘴里却对一众宫人太监下令。
春兰与铃兰悄悄抬头觑了冉碧心一眼,见她一派老神在在,似乎不觉有什么,便默不作声的领着其他人退下。
第4章(2)
片刻后,园子里只剩他们两人。园里靠着几盏宫灯照明,再加上为了演出影戏,宫人们特意掐灭了几盏灯,只余前方影幕后方的灯。
即便如此,冉碧心仍能清楚看见缪容青的神色。
他的眸色阴沉,面色铁青,凝视她的目光充斥着某种猜疑。
这可奇了怪了,近来她乖得很,镇日关在自己的仪元宫里,他又是为了什么跑来试探她?
「大人?」她佯装关心地扬了扬嗓。
蓦地,缪容青一把伸手将她拉过来,她一时没站稳,就这么扑倒在他怀里。
「您这是做什么?」她紧蹙秀眉,自他怀中仰起娇容,正想推开他,一只手臂已将她的腰箝住。
不该有的臊热,以及奇异的情愫,悄悄在心底窜动,她抑下脸红的冲动,努力保持冷然之色,就怕被他识破因他而起的心神荡漾。
他低垂眉眼,睨视着她,冷声问道:「这出纸影戏是谁写的?」
闻言,她水眸微烁,面不改色地撒谎:「是一个老嬷嬷写的。」
「老嬷嬷?老嬷嬷识字?」他挖苦的语气摆明了不信。
「不识字。是本宫让识字的女官誊写下来。」
「我说过,在我面前,少来这一套。」他冷斥。
她咬咬唇,不悦地反瞪回去,「缪容青,你也别跟我来这一套,全天下的人都怕你,可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我,可我也知道你怕一件事。」
见那张俊美的面庞扬起一抹冷酷微笑,她心口一跳,沉稳地问:「什么?」
「我知道你怕我动耿欢,你也怕我动诚王府。」
「废话。」她根本不怕他知道。「我出自诚王府,诚王府便等同于我的根,诚王府若不在了,我也没有后盾。」
「诚王府不过是在利用你,你何必为他们孤儿寡母卖命?」这也是他始终不得其解的疑惑。
「我与诚王妃相知相识,耿欢更是由我一手照料扶持,诚王府不弃嫌我的出身,反提拔我成为诚王府世子妃,我对他们自有一份道义在。」
「道义?」缪容青冷嗤一声,笑里满是嘲讽,仿佛她说了什么可笑的话。
「你对诚王府似乎有很大的成见。」她当然看得出他笑里的不以为然。
缪容青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松开了她,走向影幕后方,拿起了绘成男子形貌的七皇子纸人。
冉碧心看不明白他的举动,怔忡地楞在原地。
「宫中人心叵测,唯一能相信的,便只有皇权。」
影幕后的纸人,一边摆动着,一边低沉说道。
「皇权面前,哪怕是曾经许诺永不分离的爱人,都有可能背叛你,甚至是帮着敌人一同置你于死地。」
这声嗓略透着嘶哑,感觉得出饱含悲愤与沉痛,就好似……好似他曾经亲身经历过。
冉碧心心念一动,问道:「尔曾经有过这样的爱人?」
这可能吗?有谁胆敢背叛缪氏?况且,缪容青可是大梁皇京里最炙手可热的未婚贵族,有哪个女子会傻到背叛他?
想嫁进宰相府的名门闺女,怕是能绕整座皇城三圈,环肥燕瘦供他挑选,她怎么想,都不认为缪容青这样心思深沉又工于谋略的野心家,会爱上他不够信任的女子。
此人太聪明,又深谙算计,若不是他,相信缪萦再如何专宠于后宫,缪家也不可能独大于朝廷,更不可能朝廷与皇后合力,怂恿子嗣空虚的梁灵帝将耿欢过继为皇太子,让他继承大统。
这样厉害的缪容青,怎可能被一个弱女子背叛?这岂不是太匪夷所思?
影幕后方的纸人,缓缓倒下,接着被拿高。再然后,便见缪容青折返回来,手中拿着七皇子的纸人。
「你对这七皇子的事倒是挺感兴趣的?」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眼中是毫不遮掩的质疑。
「都已经是作古二十多年的人了,已成深宫旧事,这样的人最合适拿来当故事听,况且……我听说七皇子是个了不得的人。」
「听说?」他峻眉一挑,眸光益发尖锐。「你口口声声『听说』,究竟是听谁人说及七皇子的事?」
「看来不单单是我,大人对七皇子的事亦甚感兴趣。」她笑笑地回道,没打算替他解惑。
「冉碧心。」蓦地,他沉沉地喊出她的名。
止水般死寂的心,仿佛被什么惊动一般,在胸中重重地跳动两下。
冉碧心百般不愿承认,这个男人竟能扰乱她早已将之封起的心……
「你信不信我把整座皇城里的宫人都找来,让人一个个去盘查,问清楚究竟是谁写出这出戏?」
「尔又为什么非得知道这戏是谁写的不可?」她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得出他对七皇子的事异常敏感。
「这座宫中不该还有人知道七皇子的事。」他冷着俊颜斥道。
「知道又如何?七皇子又不是什么乱臣贼子,亦不是什么匪类,比起你这样的奸佞,早已作古的七皇子才是众人更应该敬重的人。」
她语气坚定,面上带着抹替人抱不平的倔怒,看在缪容青眼底,这样的她,耀眼非凡。
最重要的是……
「你如何得知,七皇子是个值得敬重的人?」他面色稍霁的问道。
「自然是曾经听那些老宫人说过他的事迹。」就怕又招疑,她轻描淡写的解释道。
「你听说的七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英明神武,天资聪颖,能辨忠奸,允文允武,赏罚分明,对上尊敬,对下仁慈。」
若说「前生」在宫中,她最想见的,最想知道的,最想认识的,那便是这位庆和宫的主子,七皇子。
缪容青突然扬开一抹笑,道:「听起来你说的这个人,简直是天上神人下凡间,厉害得谁也比不上。」
「这是我听来的,况且……曾经有幸伺候过他的老宫人,大多是这么说的,可见这些描述不太可能是后人造假。」
尽管不明白何以他这般在意七皇子,可从他谈及七皇子此人的态度看来,不像是厌恶,既是如此,她便大大方方的说出自己看法。
「原来那些人是这么看七皇子的。」缪容青扬起一抹古怪的笑,自嘲似的低语。
「怎么,你总算知道,自己有多不如他吗?」她故意嘲讽的笑道。
岂料,缪容青非但没生气,反是对她笑了笑。
这一笑,不似先前带着深沉算计,更没有一丝猜忌,就仿佛是她说了什么好笑的傻话,反过来笑话她。
而且,他这么笑,真的……很好看。
眉眼俊朗,黑眸若星,笑起来更显俊秀,她想,天底下怕是没有几个女子能抵挡得了这样的笑。
察觉她目光泛懵,缪容青顺势拉了她一把,将她圈进怀里。
她回过神,娇容微窒,连忙伸手按住他的胸膛。
「缪容青……」
「我已经很久没这么仔细打量过一个女人。」
啊?他对她说这样的话,莫不是想暗示什么?冉碧心稳住就要失序的心跳,佯装不解的眨了眨眼。
七皇子的纸人被扔在地上,缪容青探手抚过她的眉眼,黑眸如谜一般起雾,嘴边却挂着一丝浅笑,那样的神情,甚是温柔。
这是冉碧心头一回见到他这样笑,胸中那颗拴紧的心,又忍不住随着情波荡摇而载浮载沉起来。
「冉碧心,我当真记住你了。」他喃道,深邃漂亮的黑眸越发专注,要将她整个人看透似的,直教她喘不过气。
「大人何等尊贵,我何德何能?大人莫要把我往心上记……」
话未竟,那人上挑的薄唇已覆来,结结实实的封住她,不让她往下说。
有别于上一回的突兀与鲁莽,这一次的吻,早有预期……兴许,她心底亦正期盼着。
察觉心中甚为羞耻的念头,冉碧心两颊终是难抑地浮上霞霓,伸手推了推紧紧相抵的浑厚胸膛。「缪容青……」
她双唇方启,他顺势而为,喂入滚烫的舌,勾惹她的,与之纠缠。
她浑身发软,不住颤抖,双手握成拳状,一下又一下的敲打他肩头。
那双圈拥在腰腹间的铁臂,却一寸又一寸收紧,似在回应她的抵抗。
「……既然你这么仰慕七皇子,那我又怎能让你失望。」
恍惚之间,似乎听见缪容青低沉含笑的声嗓,如是说道。
可当她睁开迷惘的眼,想再听真切些,却见他眉眼凝笑,俊丽之至,仿佛不存在于世间的妖仙。
压在唇上的吻,如斯温热,如斯缠绵。
他的舌勾动的岂只是她的舌,更甚者,是她死寂许久的心魂……
两世为人,她从未对哪个男子动过心。
曾以为,自己是个冷情的人……即便被英姿飒爽的帝王临幸,依然未曾动情。
即便,曾经有过斯文翩翩的王爷对她许诺,愿带她离开后宫,可她始终没把那人记挂在心上。
可为何,对上这个不该生情的奸臣,她竟然……
「大人。」
蓦地,暗处传来了一声极沉的声嗓,若然不细听,竟与缪容青的嗓子有七、八成像。
缪容青松唇,退开身,圈在她腰间的手臂却没放。
他撇首,面色冷峻的睨了一眼花丛,淡问:「何事?」
得到了他的允许,隐于花丛后方的一抹暗色人影,动作迅速且无声的出现在灯下。
冉碧心一怔。那男子一身黑色劲装,无论是容貌,抑或身形,皆与缪容青有七、八成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