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打在她纤美的侧颜上,那一脸的专注,美眸烁烁有神,随着嘴里所尝的气味儿,缓缓绽开一朵笑花。
那朵笑花尽落缪容青眼底。
缪容青就伫立在厨房口,静静地望着,良久抽不开心神。
直至冉碧心忽有所感,转眸睐去,察觉他立于门口时,那双深沉如子夜的黑眸,这才缓慢地眨动一下。
「大人……」她方启嗓,便见他朝自己走来。
没料想到他会跟进这里,想起自己方才毫不设防,完全沉浸其中的模样,她一时心慌,纤手忽尔一松,漆碗随之落下。
漆碗里盛着刚刚勺起的沸汤,这下全往身上洒,还溅着了手臂。
「呀!」她痛呼一声,随即缩起烫红的手臂。
缪容青面无表情的凑近,一把扯过她的手臂,低垂美眸仔细检视。
冉碧心压抑许久的那把火,霎时烧光了理智,彻底炸开了锅。
她秀眉横竖,顾不得矜持什么的,娇斥:「大人这是在做什么?本宫知你位高权重,背后有皇太后撑腰,前面又有庞大的缪氏亲族帮衬,大梁皇城像是成了大人自个儿家,过去七皇子住的庆和宫也成了你在宫中的住所,什么都让你给拿了,你还想非礼皇帝的妃子不成?」
缪容青闻言,非但没放开她,反而抬眸斜睐,面色古怪的问道:「你怎会知道七皇子住在庆和宫?」
「本宫当然知道——」话声倏止,冉碧心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漏嘴。
「七皇子已经死了二十多年,龙椅上的皇帝亦已换过两人,当值的宫人太监早已不是过去那一批,你是从何得知的?」
缪容青目光凛冽地直视着她,握在她腕上的大手,随着每句问话,寸寸收紧。
她吃疼的蹙了一下眉心,面色看似镇静,眸底却涌现慌乱之色。
「是一个老嬷嬷告诉本宫的……」
「哪一位?叫什么名字?」
「七皇子又如何?本宫从何得知又如何?大人又为何这般介意?」
见他咄咄逼人,语气异常严峻,冉碧心反倒觉着奇怪,壮大了胆冷声反问。
岂料,缪容青一双黑眸异常冰寒,仿佛刀刃那般盯着她。
她一噎,当下竟有些心虚。真奇怪,他何必拿这样的眼神看她?好似她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禁忌之言……
啊,她怎么给忘了?七皇子在这座宫中确实是个禁忌。
念头方起,冉碧心的手被缪容青拉过去,泡进一旁洗菜的银盆里。冰凉的水冲淡了手背上的刺烫感,令她舒服得想呼口气。
可某人那双眼,始终炯炯盯住她,好似想从她这儿挖出什么料儿,令她觉着怪不舒服的,只能强忍镇定的垂下眼眸,佯装一心关切自个儿的手。
缪容青瞥了一眼她身上被溅及的衣裙,转眸喊来了门口候着的宫人,让她们前去取干净的衣裳过来。
「不必了,本宫将剩下的馎托煮好,便回仪元宫。」冉碧心出声阻止。
缪容青却没吭声,那宫人一脸惶恐,直瞅着缪容青的面色,等了等,等不到他开口,便匆匆行了礼,退出了小厨房。
冉碧心彻底无语。连这些小宫女都晓得该看谁的脸色行事,她这个贤妃当得还真是窝囊。
不过,某奸佞都敢对耿欢不敬,区区一个妃嫔,他又怎会放在眼底。
蓦然对上缪容青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冉碧心莫名一阵心颤,连忙低下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第3章(2)
不一会儿,宫人取来了一袭干净衣裳,冉碧心来到偏殿寝房,换下泼了羹汤的衣裙,随后返回小厨房,完成剩下的烹调程序。
「陛下尝尝。」
冉碧心端着漆木托盘,上头搁着两碗盛在描金碗盆里的姜辣鱼羹汤,里头加了方才她亲手揉制,一片一片好似猫耳朵状的馎饦面。
耿欢一脸迫不及待的举起金箸,夹了片馎托便往嘴里塞,随即低呼:「好烫……」
冉碧心连忙递过杯盏,顺道抢过他手里的金箸,不让他继续吃。「说过多少回了,羹很烫,得放凉些再吃。」
缪容青在一旁看着这幕,心中略感不悦,于是启嗓:「陛下自有分寸,何须娘娘操心。」
哟,她跟皇帝说话还犯得着他过问吗?冉碧心暗地里给了某人一记白眼珠。
随后,她将另一碗羹汤端到缪容青面前,扬起虚假的笑容,道:「大人尝尝。」
缪容青扫过她不真诚的笑靥一眼,没多说什么,举箸便吃,吃相一如先前见过的那般文雅好看。
反倒是御案另一侧的耿欢,握着漆金调羹,勺着碗里的馎饦,吃相简直像个孩子,看得冉碧心都替他觉着难为情。
冉碧心凑上前,柔声劝起耿欢:「陛下慢点吃,小厨房里还有很多,一时半刻吃不完的。」
耿欢傻楞楞的,自然听不懂她意思,依然吃得唏哩呼噜的。冉碧心默默捧额,后悔过去在诚王府没好好纠正他的吃相。
缪容青尝了口味道香浓的羹汤,鱼的鲜味在舌尖上化开,并在辛香佐料的衬托下,鲜味多了份层次感,香辣鲜甜,再配上一口揉得软韧有咬劲的馎饦,此等美味,无法言喻。
缪容青默默地把手边那碗羹汤馎饦吃尽,然后将见底的漆金碗推向冉碧心。
冉碧心不解地回瞅。
缪容青面无表情的要求道:「微臣没吃饱。」
冉碧心闻言,捧住金碗的纤手险些一个冲动便往他脸上砸去。
听听,这是什么嚣张的态度?皇帝面前还敢用这般命令的口吻同她说话,此人真是可恶至极!
「剩下的馎饦是要给皇上的,恐怕不能分给大人。」冉碧心笑笑地推回金碗。
缪容青嘴角一扬,竟是笑了。「是吗?也对,微臣怎能与皇上争食。」
哟,他总算开窍了?知道该有所收敛了?冉碧心面上甜笑更灿烂。
缪容青亦笑,眸光透着几许促狭,凉薄地道:「那就有劳娘娘走一趟庆和宫,为微臣再煮一份。」
冉碧心楞住,气火攻心,正欲开口痛斥,怎料,彻头至尾不明两人暗中交锋的耿欢,居然出声帮腔。
「难得有人跟朕一样喜爱吃馎馆长,阿碧便去帮缪相煮一份吧!缪相天天帮着朕批折子面见内阁大臣,还得帮朕跟那些官员议政,真的是累坏了。」
……他这是明目张胆的越位夺权啊!傻欢儿。
「谢陛下心疼,微臣要的赏赐不多,只希望贤妃娘娘能给微臣做上一份馎饦。」
缪容青嘴角上挑,目光含笑,语调甚是张狂,丝毫没有半点下对上的尊敬。
耿欢不以为意,还一个劲儿的替缪容青说话:「阿碧,你就帮缪相煮一份吧!」
冉碧心眉角抽动两下,只好虚笑应诺道:「陛下都开口了,妾身怎好推辞。」
「太好了!缪相,你有口福了!」耿欢笑道。
缪容青姿态慵懒地抱拳谢恩:「谢陛下赏赐。」
奸佞!冉碧心恨恨地瞪了某人俊颜一眼,某人却回她一抹笑。
那笑,摆明了是讪笑,笑她不自量力,竟敢蠢到违逆他心意。
朝中上下,宫中里外,谁人不知他缪容青的地位与影响力,可这个冉氏却三番两次拒绝他,方才在小厨房还当面训斥他,且那些话怕是连朝廷里的官员都不敢随意脱口,她却能骂得这般顺溜。
看来,她是真心替耿欢设想。
思及此,缪容青望向吃得正欢的耿欢,合该是个翩翩俊秀美少年,可惜挂着憨傻稚气的笑容,那一双眼甚是纯净无晦,不掺一丝心机。
他明白,任谁见到耿欢,都会同情他当前的处境,亦会认为他无辜,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
想必冉碧心亦是作这般想,方会心疼他。缪容青又将目光转回冉碧心身上。
她坐在耿欢身旁,拿出手巾为他擦拭嘴角,脸上端着爱怜的笑,嘴里时不时叮嘱着。
缪容青胸中一闷,竟觉此景无比刺眼。
刷地一声,高大身影霍然站起,缪容青面色微冷的睨向冉碧心。
「有请娘娘移驾庆和宫。」低沉的声嗓响起,语调不似恭请,倒像是命令。
冉碧心不悦地抿紧粉唇,只得垂下眼站起身,向耿欢行了个礼,便随缪容青一同去了庆和宫。
庆和宫过去荒废了一段时日,冉碧心的「前生」记忆里,她只来过这儿一次,且是为了捡纸鸢。
对于七皇子的种种事迹,宫人们绘声绘影说了不少,她知道的不多,唯一能信的,那便是七皇子在封王之前便遭人毒杀。
据传,七皇子是被当时的皇贵妃杀害,那皇贵妃便是先皇灵帝的娘亲,是她命人在七皇子的膳食里下毒,将之杀害。
尽管宫中人尽皆知,可碍于当时皇贵妃备受恩宠,后宫之中无人能与之抗衡,即便是皇后亦要忌她三分,因此七皇子的死,不过草草办了几名御厨司膳,便不了了之。
至于当时的皇帝——景帝为何没有追究此事,甚至未彻底调查个水落石出,甚至在风闻幕后主凶为皇贵妃时,依然无动于衷,不曾查过皇贵妃,这些全成了一个谜。
此后,皇子之间似有默契一般,从此绝口不提七皇子,仿佛此人不曾存在过。
庆和宫亦随之荒废闲置,长达二十多年不曾有人入住。
看着前院重新整理过的园圃,初盛开的木槿花与仙丹花,宫殿亦有重新修葺,外墙刷上了新漆,屋瓦亦重新铺上琉璃瓦,整座庆和宫与她记忆中古旧晦暗的模样已大相径庭。
进入正殿明间后,见着里头剔红云龙纹宝座,还是紫擅木制的,以及后方的紫檀嵌红玉雕瑞兽纹大插屏,黄花梨雕夔凤纹炕桌,就连边角摆放花瓷的小方几亦是紫擅雕螭龙纹,这……这分明是东宫方有的摆设!
缪容青在宝座上落坐,只手搭在一旁炕桌上,姿态甚是倨傲的扬起笑。
此奸佞果真已把自个儿当皇帝了!
「瞧你那眼神,好似正在心底暗骂我?」缪容青狂妄的笑问。
「缪容青,你好大的胆子!再怎么说,本宫还是……」
「这里是庆和宫,不是承德宫,也不是仪元宫,少跟我来这一套。」
冉碧心被眼前男人流露出来的气势震慑住,好片刻出不了声。
「你与耿欢是什么关像,明白人都看得出来,在外人眼中你是贤妃,可在我眼底,你就是诚王府聘请的奶娘,帮着诚王府看顾耿欢。」
「即便如此,我的身分仍是后宫妃嫔,而你不过是臣子,听命于龙椅上的帝王,你凭什么——」
「坐在龙椅上的是个傻子,我何必听命于一个傻子?」他挑眉微笑,俊颜明摆着讥讽,充满挑衅。
她气得浑身颤抖。「缪容青,你住口!你口中的这个傻子,原本可以在诚王府的保护下,平安和乐过完一生——」
「是平庸无知的过完一生吧?」他不客气的打断她,「若不是我,他也不会当上皇帝,说起来诚王府应该好好谢我才是。」
「谁要感谢一个奸佞?!」她气得差点吐血。「缪容青,你别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贪图那把龙椅!」
他毫不在乎的嗤笑,「谁都想坐上龙椅,谁都想当皇帝,就连女人都会想。」
实在是气不过,她当下破口大骂:「我就没想过!不是每个人都想在这座肮脏血腥的皇宫葬送青春,那把龙椅,诚王府不希罕,耿欢不希罕,我也不希罕!」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挑中耿欢来当皇帝。」
他从座里站起身,端着冷酷嗜血的微笑,像一只蛰伏已久的兽,相中了猎物,没有半分犹豫的走来。
冉碧心一窒,下意识转身想逃。
「站住。」背后传来低沉严厉的命令。
莫名地,她被这声威喝震住了脚步,当真停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绕到她面前,高大结实的身躯仿佛一座峻山,完全笼罩住个头纤瘦的她。
他犹然端着笑,目光在她面上梭巡审度,且端着一抹她读不懂的玩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长指朝她探去,轻轻地撩起她鬓间的一绺发丝。
她睁大了美眸,喉间一阵紧缩,浑身僵硬,目光与他交会。
「你觉得耿欢可怜,觉得缪氏挑中孤儿寡母的诚王府很可恶,你觉得我在越位夺权,觉得我把耿欢当傻子耍,觉得我竟敢光明正大命令皇帝的妃嫔,根本不把耿欢那个傀儡皇帝放在眼底。」
「……你别欺人太甚。」她眸光熠熠,如刃,如锋,毫不畏惧他的逼视。
「难道不是吗?」他就喜欢她不怕自己的眼神,像是刚出鞘的剑,雪亮冰莹,尚未尝过血腥,尖锐中犹然保有一丝倔强的天真。
「是作这般想又如何?」
他笑了笑,黑眸如深壑,会将人攫拖,跌进其中,迷失自我。
她抵抗着,不去看那双眼。但,太难。可怕的是,她竟觉得这双眼其实很美。
实际上,缪容青长相确实不俗。
缪萦美貌动人,当年名动皇京,后宫妃嫔无人能与之匹敌。身为缪萦同父异母的胞弟,缪容青承袭了缪家人美丽的皮相,虽是男儿身却美过一众皇京闺秀。
只见那两片好看的薄唇,随着微笑,微微张动,对她启嗓说道。
「我告诉你,别这么轻易就同情他们,这是他们应得的,诚王不义,祸延子孙,殃及母妻。」
「你……你胡扯什么?诚王早在十多年前便病逝,他如何对你不义?」
不对,缪容青的意思,应当是诚王曾经不义于缪氏,可为何她从不曾听诚王妃提及此事?
缪容青笑而不答,掩落长长睫毛,目光烁烁,凝视着她。
她的心口在颤跳,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不断盘算着他的下一步。
怎料,他笑得甚美,俊丽如天仙,松开了她鬓间的那绺发丝,长指转而抚过她的眉眼,好似在掂量一样物事。
「你和我一样。」末了,他扔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他这是什么意思?冉碧心真的猜不透,脑中一片混乱。
那张近在咫尺的俊颜,忽又一笑,手臂突然一个打横,圈住了她的腰肢。
她一僵,准备抵抗,他人已经欺近,单单只用一只手臂便将她抱离地面,抱上了方才他坐的剔红云龙纹宝座,让她躺在上头。
她不惊不惶,只是一双眼死死地瞪住他,胸中那颗心却是狂跳不止。她告诉自己,之所以会如此,绝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害怕。
对,她怕他——但,「前生」的她见过太多如他这般满腹阴谋之人,亦交手过,因此,她怕,却也不够怕,反而萌生想抵抗的反骨之心。
「你真的是来自民间的贫家女吗?」
压在她身上的那人,目光冷锐,眸中透着三分笑、七分探究,而他朱红的薄唇,便悬在她面容上方,近得能直接感受他温热的气息。
她不语。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唯有沉默方能保守秘密,以及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