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听那些老宫人说过七皇子的事?」
「那是七皇子。」她的下巴抵在他胸前,笑容恬静而柔媚,嗓子那样甜,那样软,「我想知道的是耿璿这个人。」
他目光渐迷,长指顺过她披散下来的乌丝,薄唇略略掀合,用着淡漠且事不关己的口吻,追忆起那个,连他自个儿都备觉陌生的男子。
耿璿。
「跟缪容青一样,耿璿聪明早慧,他娘亲死得早,一直寄养在安皇后宫里,安皇后膝下无皇子,便将他视如己出,一心栽培。」
当他谈及那些早尘封于宫墙之内的往事,他的眸光渐寒,面色渐冷。
她听着,身子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伸出手抚过他瘦削好看的下巴。
他接着道:「耿璿太聪明,却也太自负,不懂得收敛锋芒,太常把自个儿的能耐展现出来,他并不晓得,宫人们的赞扬,皇子间的褒赞,乃至于朝中要臣的支持,都将令他功高震主,招人妒恨。」
她眼露迷惑的轻蹙秀眉,问道:「他贵为皇子,又寄养在皇后宫里,照理说,应该很有机会立为皇储。」
「安皇后与当时的太后是远亲,并不被景帝所喜,两人相敬如宾,甚少临幸,这也是为何安皇后始终膝下无子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对了,当时宫中流传一则谣言,说是当时的兰贵妃杀了七皇子。」
她字句斟酌,紧瞅着他神色变化,就怕勾起他不快的记忆。
可他面色淡漠,独独眸色晦暗,寻思片刻方回道:「不是兰贵妃。她不过是主谋,下毒者另有其人。」
她惊诧不已。
未待她再往下问,他续道:「耿嘉是兰贵妃所出,与兰贵妃一样心性,善妒且心狠,见众人对我褒赞有加,生怕景帝当真会起了立我为储的念头,于是与兰贵妃商议,与当时被景帝视为国师的上玄真人勾结,在景帝面前谈及众皇子的命盘。」
冉碧心摇首。莫瑶然在宫中当差时,当权者已是灵帝,景帝已逝多年,她对这位先帝一无所知。
「景帝就同灵帝一样,生性多疑,而且善妒,虽然贵为天子,可他并不喜见有人风头胜过于他这个帝王,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亦然。」
她总算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兰贵妃那些人抓准了景帝的心思,故意让上玄真人说出那些话,好挑拨你们父子间的感情?」
「耿璿风头太盛,朝中要臣与皇后外戚纷纷拥立他为皇储,浑然不知,景帝对这个皇子早有芥蒂,不喜见他功高震主,甚至赢过他这个帝王。」
思绪一转,冉碧心娇颜霎时刷白。
「莫非,七皇子的死……」水眸惊惶地瞪大,她不敢再往下说。
他只是静静的望着她,平静得好似此事发生在他人身上。
「不只是景帝,很多人都参与了这场阴谋,他们都想除掉耿璇。为了权势,为了争位,为了荣华,所有人都想除掉他。」
「……那鸢儿呢?她是谁?她为何没帮着你?」
她猛然想起流传在宫中的那些轶事,关于七皇子与青梅竹马之间不离不弃,痴情相守的故事。
倘若老宫人也知道这位鸢儿,鸢儿肯定与宫中脱不了关像,可那些故事中却从未透露出她的背景来历。
缪容青笑了笑,低垂的美眸凝着一束杀意,良久未语。
而她明白,他不愿答的,往往藏着更深的秘密……莫非这个鸢儿……
蓦地,寝殿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娘娘,伍殿前司在前殿等着,说是承德宫那头出了点事。」
门外传来春兰略微慌乱的禀报声。
冉碧心僵住,随即从缪容青胸膛上翻起身,抓起散落一旁的衣衫,抖着双手替自己着装。
该来的总归要来……伍铭负责统帅皇城里的禁卫军,负责保护皇帝,他会找上这儿,肯定是发觉耿欢失踪了……
「你在这等着。」蓦地,低沉的声嗓自身后响起。
她一边抬起手欲将手里的珠钗插上,一边僵硬的转过身,娇颜泛白地迎向已着装完毕的男人。
他走过来,接过她怎么也插不好的珠钗,稳妥地为她插好,然后俯下身,在那两片颤抖的唇瓣落下一记吻。
他黑眸深湛且坚定,用着不容她拒绝的强悍,命令道:「缪萦千方百计想找你的麻烦,你绝不能掺和此事。」
在他严峻的目光之下,眼中有着挣扎的她,终是点头答应了。
「只要那些人知道你整晚都与我在一起,这宫中没有人敢动你。」
「……缪萦呢?」
他眸光渐寒,冷酷的承诺道:「特别是她,我绝不会让她碰你一根头发。」
冉碧心怔讶,可还来不及捕捉他眼中那抹深意时,他已转身离去。
方才在他眼中闪烁的那抹精芒,分明是……分明是……
恨意!
第9章(1)
下半夜,守夜的太监发觉偌大龙榻上,竟然空无一人,独留一件明黄色龙袍,本该睡在榻上的皇帝,不知去向。
当值的太监慌了,随即上禀祥宁宫。刚刚做完祈福法事的祥宁宫,还以为一切已平静,这一闹,当下可真炸开了锅。
缪太后下令,命殿前司率领大内禁卫军,封锁皇城,彻底搜查皇帝下落!
霎时,各宫各院全让禁卫军进占,承德宫的太监宫人全被圈禁起来,准备受严刑拷问,短短几盏茶的工夫,宫中宛若大敌入侵,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缪容青刚下轿辇,正欲走进祥宁宫的正殿,屋里蓦然传出铿锵一声,随后便听见缪萦气急败坏的吼声。
「给本宫找出来!翻天覆地,铲平这座宫殿也得把那个傻子找出来!」
「娘娘息怒……」
缪容青一踏入正殿,便见满室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地上全是被摔坏的花瓷以及翻覆在地的赏玩盆栽。
「娘娘,缪相大人来了!」一旁伺候的庄嬷嬷,同样吓白了老脸,一触及缪容青高大身影,当下如见救世主。
缪萦撇首望去,怒气不减反更盛。「前两日本宫分明嘱咐过你,今夜祥宁宫要做法事,让你一块儿过来,你这是上哪儿了?」
缪容青不以为意,从容回道:「太后这是明知故问。」
缪萦脸色更沉,可也明白眼下不是追究这事的时机,只得将这口怒气压下去。
「皇帝不见了,这事你总该知道吧?」
「方才殿前司已向我禀报。」
「承德宫的人已给拘禁起来,杜忠翰与余仲已经召进宫,皇城只进不出,本宫就不相信,那人有天大的能耐,把皇帝给藏起来!」
望着缪萦指天画地的大发雷霆,缪容青只觉好笑,可他面上不露半丝笑意。
「娘娘且息怒,依臣弟来看,皇上恐已不在宫里。」
「这怎么可能!」缪萦震惊不已。
「娘娘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恐怕将会是一场硬仗。」
见缪容青仿佛已摸清局势,缪萦皱了皱眉,正觉古怪,欲开口询问时,殿外一名太监连同殿前司,急慌慌地飞奔而至。
「启禀娘娘,朱武门的禁卫军回报,说晋王身穿龙袍,手握玉玺,领着大军在朱武门外意图闯入。」
缪萦脸色一瞬刷白。「晋王?晋王怎会有龙袍与玉玺?」
缪容青道:「还想不透吗?肯定是皇上给的。」
「这怎么会……不可能,怎会有这样的事!」
惶乱间,缪萦想起前一阵子,晋王曾经上承德宫与耿欢会晤,那时探子回报并无异状,这对叔侄是如何搭上线的?
「娘娘,如今宫中群龙无首,可该如何是好?」殿前司焦灼的请不。
蓦地,远处传来无数巨响,似是宫门被强行撞了开来,砍杀声与宫人们尖叫声随后由远至近的传来。
缪萦毕竟是妇道人家,长年待于宫中,饶是她再如何呼风唤雨,何曾面对过这样直逼面前的血腥冲突,当下早已慌了手脚。
「娘娘!」庄嬷嬷及时扶住身子轻晃的缪萦。
缪容青只冷冷瞥过六神无主的缪萦一眼,随即召来等候在外的影卫段霖,并解下腰间的玉佩交给他。
「把这玉佩亲手交到宋太尉手上,他知道该怎么做。」缪容青命令道。
「是。」段霖接过玉佩,身影一出殿门便消失无踪。
「容青……这可怎么办?我们千防万防,居然没料到这个傻子会窝里反,竟让晋王给勾结上了,他龙袍与玉玺在手,又是耿氏之后,哪怕他造反闹宫变,天下人亦会站在他那边。」
缪萦扑了过来,紧抓住缪容青的双臂,情绪已有些失控。
缪容青拉开了她的手,淡然安抚道:「晋王平庸无能,不过是背后有一班老臣在为他献计出策。太后莫慌,我既是大梁宰相,更是统领大梁军权的枢密使,我自当出面力抗晋王。」
「你说什么傻话!」缪萦一把抓住转身欲走的缪容青。「容青,本宫不许你去!你可是我们缪家的命脉,你若是没了,整个缪氏都要跟着陪葬,你不能去!」
缪容青侧着身,垂眸睐着那一脸焦灼的缪萦,反问:「你想见到晋王称帝吗?」
缪萦僵住。
「晋王若称帝,缪氏一定活不了,肯定连诛九族,当务之急,自当是挡下晋王。你且放心,我已让人去知会宋昱,宋昱会带援兵进宫。」
「那不如我们就在这儿等着,等援兵进宫……」
「在那之前,晋王便会攻破这里,杀了我们以儆效尤。」
闻言,缪萦面上血色尽失,眼前发黑,险些瘫软下去。
「娘娘当心!」庄嬷嬷与其他宫婢上前搀扶。
「这可怎么办才好……」缪萦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
缪容青不以为意,只吩咐了一句照顾好太后,便步出了正殿。
仪元宫这头——
整座皇城的宫人太监全乱了套,看守的禁卫军亦全被调走,冉碧心换上了宫婢装束,不顾安荣等人的拦阻,坚持离开仪元宫。
「娘娘,听说晋王叛变,还挟持了皇上,眼下宫中无首,宫人们谁也拿不定主意,只是各自逃难,其他宫的娘娘都躲着,不敢出来,您怎么还想着要出去啊!」
春兰红着眼眶劝阻,一旁安荣与铃兰亦频频点头。
这段时日,只有这帮人对她最真诚,即便大难临头,这帮人依然护着她……
冉碧心胸口一热,眼圈亦泛红。
「春兰,铃兰,安荣,你们几个听我说。」冉碧心本是想着自己一人冒险,别带上任何人,可眼下见几人这般忠心,实在放心不下。
「艮下晋王叛变,大梁势必又要经历一次改朝换代,甭管是谁当皇帝,我这个前朝妃子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我得逃。」
冉碧心冷静沉着的分析起局势,「趁着宫中大乱,没有人发落,众人各自逃命的时候,我才有机会逃出宫,你们想留想走,我都没意见。」
春兰与铃兰互望一眼,又望了望安荣,三人虽未吭声,可眼神却同样坚定。
「娘娘,我们想跟着您。」三人异口同声的启嗓。
见此景,冉碧心眼眶淤泪,却不敢落下,只是吸吸鼻头,将那份感动搁在心头。
「那好,你们三人换好衣裳,收拾好宝贵的东西,一同随我出宫!」
朱武门那头——
尸首遍落满地,有力抗叛军的禁卫军,亦有晋王领进宫的叛军,更甚者,是那些无辜的宫人与太监。
晋王领着数千精兵,身穿龙袍高坐于马背上,一举闯进宫门,铲除了阻挡在前的禁卫军,杀进了祥宁宫,欲逼缪萦等人就范。
「王爷,您看!」晋王身旁的军师,蓦然指向某一方。
马背上的晋王顺着所指方向望去,竟见宫殿右翼拱门处,缪容青身披金色铠甲,同样高坐于马背之上,手上握有一把铸金浮雕麒麟钢刀。
一眼认出那把麒麟刀,晋王浑然大震,面色僵青。
缪容青并非单枪匹马,在他之后,有着数十名黑衣人,同样骑着马,手持长刀,紧随在他之后。
显而易见的,那些是缪容青养的死士,平日化身为影卫,伏于暗处或在宫中、朝中游走,为他打探收集各种情资。
「王爷!」见缪容青等人逐渐靠近,军师拉高嗓门警示晋王。
晋王随即醒神,握紧手中的长剑,双腿夹紧马腹,策马奔去!
另一方,缪容青浑身金色铠甲,眸光清冽,唇噙冷笑,貌美似仙,端坐于马背上的高大身躯,在月色盈照之下,英挺逼人。
他缓缓举高手中的麒麟刀,甩动缰绳,直朝晋王奔去。
铿锵!
金色麒麟刀与雪白长剑在空中交会,激荡出刺耳的声嚣。
一个抽刀,缪容青翻身下马,晋王亦然,两人一个反身,刀剑便又狠狠对上。
刀剑相会,钢金相抵。刀剑之后,两张脸谱,一者年轻,一者中年;可怵的是,两者眼中的深沉,却是足以匹敌。
这一幕,震慑了在场众人,刹那之间,除去他们两人对峙,其余人竟无法动弹,亦不知该不该拔剑相向。
「缪容青,你投降吧!」晋王咬牙,缓缓加重持剑的臂力。
缪容青下颚抽紧,面色不见一丝焦躁,双手虎口紧扣尘封了二十多年的麒麟刀,死死抵住晋王的长剑。
「好久不见了,耿轩。」低沉的声嗓,虽是年轻,却莫名充满沧桑感。
晋王猛然一震,握剑的双手一个闪神,失了几分力,紧抵于上的麒麟刀如同咬住猎物的猛兽,死死地砍下。
晋王支撑不住,脚跟陷地三分,身躯频频后退,他面色如土,汗如雨下。
「这样便撑不住了?」一抹妖魅的笑,在年轻俊丽的面庞上划开。
那抹笑,如斯熟悉……晋王倏然瞪大眼,倒抽一口冷息!
「你……是谁?」
「你说,能得圣上御赐的麒麟刀,而后又被整座皇室联合谋害的那人,还能是谁?」
瞥见缪容青眼中那抹嗜血的恨意,晋王心下又惊又诧,这么一个闪神,手中的剑瞬时又被压制了几寸。
下一刻,缪容青蓦然松刀,一个退身再回转,高举麒麟刀,直朝措手不及的晋王狠狠砍下!
铿然一声,银白剑身应声断裂,势如猛虎的麒麟刀未曾减弱,直直砍下。
这一刀,深深砍进了晋王的左肩,筋脉尽断,深可见骨!
「啊!」随着鲜血飞溅而出,晋王倒落下来,发出痛苦的吼叫声。
没人敢上前,只因那个手持麒麟刀的金色身影,一双腥红色的眼,堪比刀锋锐利的目光,俊秀脸庞沾染了大量血迹,却不曾缓下手中的刀。
那一身磅礴气势,仿若天界神将,力抗妖魔,斩除万物,谁也不敢妄自上前阻拦。
「你……你究竟是谁?!」晋王面色如纸,嘴角溢着鲜血,眼前竟浮现另一道久远之前的人影。
「你是最后一个。」缪容青掀动薄唇,微笑吐嗓。
「什么意思……缪容青,你究竟跟耿氏有什么仇?」
「当年参与那场联手毒害七皇子的合谋之中,你是不是也参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