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里的妃嫔,不管谁怀上孩子,便会让萦姊想办法除掉,是不?」缪容青直截了当说出他的推论。
庄嬷嬷立时噤了声,一脸惶恐。
缪容青微微一笑,「庄嬷嬷怕什么?我可是太后的胞弟,我们荣辱一体,她做过的事,身为缪家人,我自是概括承受。」
闻言,庄嬷嬷这才稍稍松懈下来。
「你方才说的那个才人,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不敢瞒大人,那名才人后来被归到昭华宫底下,由娘娘亲自照看。」
缪萦生性善妒,视权势如命,唯恐后位会被夺走,将那名才人归到自个儿底下照看,分明是想了断这个才人。
缪容青心下了然,面色阴沉了几分。
庄嬷嬷没察觉他面色有异,又往下回忆道:「孩子虽然生了下来,可被娘娘摔伤了脑袋,虽然大难不死,但是两眼痴滞,有人逗弄也不见有反应,御医诊治之下,判定应是成了痴儿。」
「即便是痴儿,既然已生下来,那便该入皇室玉牒,为何玉牒不见他的名字?」
「衣大人来看,您想娘娘会让那个孩子入玉牒吗?」
话至此,不必再往下说,缪容青便懂了庄嬷嬷的暗示。
打从一开始,缪萦就不打算给那个孩子活路,兴许那一次根本是想摔死那孩子,却没料想到那孩子竟然命大未死。
「那个才人叫什么名字?」缪容青忽问。
「……莫瑶然。」庄嬷嬷面上浮现了一丝惧怕。
缪容青及时捕捉到她眼底的惊惶,顺势又问:「她后来怎么样了?」
「那孩子后来被淹死了。娘娘又查获莫才人与齐王私通,一状告上了灵帝那儿,灵帝自然将莫才人交由娘娘定裁。」
庄嬷嬷停顿了下,在缪容青炯炯的注视中,续道:「原来……莫才人被娘娘动用私刑,直接杖毙,为了护住灵帝的颜面,为保不让莫才人与齐王私通一事泄漏,连夜命人将莫才人的尸身送出宫。」
「莫才人可真的与齐王私通?」
「据说,那时有宫女撞见齐王特地上昭华宫见莫才人,又时常暗中托人送信入宫,有一回信被娘娘的贴身宫人给劫了,娘娘读完信后便一口咬定莫才人红杏出墙,至于信里究竟写了什么,莫才人是否真有与齐王私通,奴婢不好说。」
闻言,缪容青一颗心直直沉落,面色越发阴晦。
他沉默了会儿,方又扬嗓问道:「那个死去的皇子可有名字?」
庄嬷嬷努力回想,「原是要等到满月过后再由灵帝起名,怎料满月那时正巧逢冯太后薨逝,碍于礼俗应避免喜事,于是起名一事便给按下,可奴婢记得,当时莫才人自己给孩子起了小名……对了!叫做欢儿。」
当!一根琴弦应声断裂,几滴鲜血落在琴上。
庄嬷嬷讶叫:「大人,您的手……」
缪容青抓过一旁的锦帕,往被割伤的指尖一盖,面色越发僵青难看。「不碍事。」
「大人,您对莫才人难道一点印象也没有?」蓦地,庄嬷嬷问及。
缪容青用另一手压着锦帕,淡淡抬眼,不明白庄嬷嬷为何会这么问。
庄嬷嬷道:「记得大人当时曾经入宫几回,还与莫才人打过照面……当时娘娘私下还曾经用玩笑话问过大人,如若后宫有人妄想抢走娘娘的后位,又想扶持自己的孩子登上帝位,大人认为娘娘应当怎么做才好,大人当时还回了娘娘一句话。」
缪容青握紧了指上渗着血的那只手,下颚一抽,略微急躁地问道:「那时我说了什么?」
这怎么可能?为何他对此人毫无印象,任凭他怎么想,就是想不起莫瑶然的容貌!更遑论是与缪萦聊起此人……
庄嬷嬷垂下眼,似有余悸的觑了觑缪容青,而后小声回道:「奴婢还记得,当时大人是这么回娘娘的,您说:若是有人阻碍了娘娘的路,甭管那人是谁,都得毫不犹豫的将之除去……您还说……还说大梁只能有娘娘一个皇后,往后天下将会是缪氏江山,谁也抢不走。」
庄嬷嬷对这件事记得特别牢,不为别的,只因当时缪容青年纪虽轻,却与缪萦有着相同的心思,入朝为官之后,其治人的手段越发残酷骇人,只能说这两人真不愧是姊弟,对于阻挠他们大业的人,甭管是老幼妇孺,绝不心慈手软!
缪容青已僵在那儿,无法再作他想。
他没想过竟然会是这样……尽管不论他有没有说出那样的话,缪萦肯定早已打定主意要杀了莫瑶然,可当他说出切合缪萦心思的话,甚至是间接鼓吹她痛下毒手,那等同于是……他借缪萦之手杀了莫瑶然!
只因他与缪萦一样,皆不乐见灵帝有任何子嗣!
这个结论方落,缪容青霎时浑身冰寒,如坠不见底的深谷,只觉万死亦难辞其咎。
竟是他那份心思,间接害死了莫瑶然……缪容青垂下眼,咬紧的下颚,隐隐抽搐。
随后,他高举起缠着锦帕的拳头,重重地朝古琴捶落。
铮铮数声,琴毁弦断。
第6章(2)
那些宫人将她死死地压在地上,太监手中的木杖一下又一下,落在她的臀上,甚至是背上。
每一下都很重,很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打碎似的,痛得她咬破了嘴唇,依然止不住哭声。
可是再痛,再难熬,她仍是没喊出「饶命」两个字,更没想过要苟活。
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先是被摔成了痴儿,好不容易救活,却又被活活压进水盆里淹死……且还是当着她的面。
她痛不欲生,早希望随孩儿一同离开这座吃人宫殿,只是那样的死法,当真太痛。
不必看也晓得,她的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鲜血浸湿了襦裙,筋骨似也断了几根,她痛得泪水直流,开口想喊,一口鲜血却先一步涌出来。
「打!」
弥留之际,她犹听见缪萦尖锐的命令声。命令声一下,那些太监打得更卖力了,她的下半身已然麻痹,没有知觉。
她整个人泡在血水里,连眼睛亦进了血,刺痛得睁不开……兴许也没那个力气睁开了。
再然后,疼痛到了一个极致,她咬牙撑过,便再也不会痛了。
解脱的那一刻,她竟然看得见;看见自己脱离了那具皮囊,看见那些太监取来了一块席子,将那具浴血的皮囊包裹起来,连夜运至皇城近郊,在一处乱葬岗半山腰处,随意挖了个洞,便往洞里扔去。
她死了。
可她为何还能看见这些事在眼前发生?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成了一抹游魂,在皇城各处游荡。
白昼,她便随意寻一处阴暗角落蜷缩起来;入夜,她便如同睡醒一般,能自由行走,却碰不着任何一个生人。
不知以这样的姿态游荡了多久,偶然间,她被一道呼唤声吸引至诚王府,在那儿看见了逃跑不成,反被王府总管抓回去的冉碧心。
寻常富贵人家签了卖身契的下人,一旦逃工,被逮的下场便是动用私刑,刑罚过后,往往非死即伤。
冉碧心不愿受罚,夜里假借解手逃离家仆的看管,在诚王府西院的一处庭院里投井自尽。
而她在一旁看着,当冉碧心准备纵身跃下水井时,似乎回眸看了自己一眼。
那是她第一次被活人看见,当下震惊不已,不多想便上前想拉冉碧心的原主一把。
然而这么一伸手,她自个儿却反被不知名的力量往下拖,竟然随冉碧心的原主一块儿坠落井底。
……之后,当她再醒来时,她已成了冉碧心。
再次重生为人之后,她方知莫瑶然的鬼魂已在阳间游荡十年。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物事人非。
由于这番寻死,吓坏了诚王府众人,请示王妃过后,总管告诉她,她能带着卖身契离开,王府不再追究亦不再留她。
然而,当她看见傻楞的王府世子,她便决定留在王府。
可她亦明白,耿欢到底不是她的孩子,却又忍不住揣想,倘若她的孩儿活了下来,是否会长成如耿欢这般?
抱着这般念想,她想留在王府照顾耿欢,于是她前去求见诚王妃,不怕被看作一个疯子,将自己的遭遇毫无隐瞒的告诉了诚王妃。
诚王妃听罢,久久不能回神。然而,诚王妃到底不是寻常女子,她出身名门,诗书满腹,父亲又是安国公,自幼便见多识广。
诚王妃托人前去请教皇京里某位因年事已高,又因事主有功,得获老太妃恩准,带着丰厚颐养金出宫的老嬷嬷,透过那位老嬷嬷的嘴,证实了十多年前确实有莫才人这个人。
不仅如此,诚王妃更照她的陈述,找着了莫瑶然的祖家,确认了世上真有此人活过,层层对证之下,诚王妃终是信了她。
同样为人母,孩儿又有着极为相似的遭遇,她与诚王妃惺惺相惜,并且靠着她对膳食这方面的专才,此后便留在王府里照料耿欢的饮食。
日久见人心,见她是真心实意对耿欢好,诚王妃便动了把她留在耿欢身边的念头,加上前世那一遭,她对男女情爱之事早已心如止水,不再抱有任何盼望,因此当诚王妃提出由她嫁给耿欢,与诚王府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时,她欣然答允。
反正,耿欢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根本不懂媳妇儿与玩伴的分别,两人成亲之后,虽是同床共寝,却不曾有过肌肤之亲。
原以为,这样平静安好的日子,在诚王府的庇荫之下,能够这么走下去,一辈子平顺,无忧无虑。
岂料,正因为耿欢的傻憨天真,竟使他沦为朝堂上政治角力的一颗棋,而她这个死过一遭,好不容易离开那座恶梦宫殿的局外人,竟然又重回皇宫。
昏暗的寝殿里,一道人影静静地伫立在锦榻旁。
冉碧心蓦然惊醒,翻身坐起,正好看见那道人影,当即瞪大了水眸,却没有放嗓大叫。
她一向能忍,痛能忍,惧怕能忍,委屈能忍,于她而言,这世上要忍的太多,不能忍,那便活不成。
缪容青举高手里的烛台,照亮了自个儿那张白玉俊颜,亦照亮了眼中那抹阴郁。
冉碧心这才缓过神,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
「尔怎么来了?」她低声问道,就怕惊动殿外的宫人。
缪容青未答,只是沉沉地凝视着她,面色异常凝重。
她心下一紧,「莫不是耿欢他……」
「他没事。」沉哑的声嗓在安静的寝殿里响起。
她蹙起秀眉,看出他心情沉重,便掀被下榻,接过他手中的烛台,搁至一旁的香几,顺道将房里另几盏宫灯点亮。
点好灯转过身,她才发觉他右手缠着锦帕,隐约可见几滴血痕。
「尔的手……」
话未竟,他忽然朝自己走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她一窒,正欲挣扎,顶上却传来他嘶哑的命令:「别动!就这么静静的让我抱一会儿。」
「……缪容青,你究竟怎么了?」她不安地问道。
从未见过他这般,好似天塌下来一样,俊朗的眉宇蒙上一层阴霾,眼中的自信狂妄似被削去一角,显得那样沉郁。
「是我对不住你。」他近乎哑着嗓地吐语。
「尔几时对不住我了?」她茫然失笑,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了句:「是不是因为诚王府的事?」
真是奇了怪了,他这样一个面对指控还能坦荡荡,大方承认亦不觉害臊的奸佞,居然会对她心怀愧疚?
「与诚王府无关。」
缪容青只给了这么一句,其余的,不愿亦不能再说。
他从没想过,他的野心,他的阴谋,在这条复仇路上,牺牲过的人之中,竟然有她。
更想不到,她竟会「重生」为另一个人,进而来到他面前,动摇他的心神。
清楚莫瑶然究竟都遭遇了什么事之后,过去他所不解的,所怀疑的那些事,终于真相大白。
她对缪萦的恨意,对这宫中的熟悉,对七皇子的事之所以如此了解,原来,全都出自有因。
「……你抱疼我了。」伏在他胸怀里的人儿,略微尴尬地扬嗓。
收紧的铁臂闻声才稍稍放松,却依然不肯放开她。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抱了一会儿,直到冉碧心发觉这男人的身躯不再那样僵硬,才小心翼翼地试着推开他。
岂料,纤手正欲推挪,那男人已俯下身,吻住了她。
滚烫的唇舌,如暗夜中的火苗,窜进了嘴里,她被烫着了舌尖,头晕目眩的闭起眼,不敢细看他孟浪索吻的表情。
因为太美,太野,太狂。
这样的缪容青,不知会教世间多少女子为他疯狂?
蓦地,她脑中掠过了前两日在承德宫的情景——
合该是熄灯时分,承德宫里却是盏盏宫灯大亮。
自从诚王妃与太夫人双双辞世后,耿欢便夜夜难眠,总要留着寝殿里所有的宫灯,才肯入睡。
上回闹出逃宫那样的大事后,在缪萦从中阻挠下,耿欢终究没能出宫去给娘亲与祖母捻香祭奠。
至于她,虽在缪容青的力保下,并未受到任何责罚,却也被缪萦下了旨,拘禁于仪元宫两个月。
在太后旨令颁布下来前,冉碧心早从缪容青那儿得知这消息,
便赶在圣旨降下前,不顾恐又会触怒缪萦的危险,来到承德宫见耿欢。
她陪着闷闷不乐的耿欢聊了一会儿,多半是聊及过去在诚王府的趣事,以及诚王妃与太夫人曾经说过的话,藉此勉劝他,莫要辜负了亲人的期望。
唯有活下去,方有逃离此地的希望。
「阿碧,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回到过去的日子吗?」
哄着耿欢睡下之际,耿欢躺在明黄色的绣龙锦榻里,拉住她的手,那双单纯的细长凤眼,竟透着一抹他不应该有,亦不可能懂的悲哀。
冉碧心怔住,心中一紧,反手握紧他发冷的掌心。
「陛下,日子是一天天的往下过,一旦过了,便不可能再回去,所以我们人只能往前看,不能频频回头,这样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耿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脸似懂非懂,良久才闭起眼,紧握着她的手睡去。
她坐在榻边的绣墩上,看着在睡梦中依然不安稳,眉眼间凝结着忧愁的耿欢。
「启禀贤妃娘娘,皇后娘娘驾到。」寝殿门口传来太监的宣传声。
冉碧心却没起身的意思,仍然动也不动的坐着。
皇后元氏领着两名贴身宫人进到寝殿,一见冉碧心坐在龙榻边,先是微楞,随后面上露出一抹嫌恶之色。
「妾身见过皇后娘娘,娘娘金安。」冉碧心只是半侧着身,淡淡地向元氏口头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