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萦猛然回过神,心口竟卜通卜通直跳,一种诡谲的异感,以及因往事回溯突生的心慌,令她对这个冉碧心又厌又怕。
「来人!把她给本宫抓起来!杖打两百!」缪萦一个激灵后,慌乱生怒,随即指着冉碧心痛斥。
杖打两百?这分明是打算致冉碧心于死地。
在场稍有经验的宫人都听得出来,皇太后这是有意除去贤妃,没有人能挨得过一百下的杖刑,这分明是打算将她活活杖毙!
耿欢挣脱冉碧心的怀抱,窜到她身前,张开双臂,惊惶地吼叫:「朕在此,谁敢动阿碧,朕便与他拚命!」
缪萦冷笑,「方才不是说不稀罕当皇帝了?怎么,眼下又稀罕了?」
自入宫以来,耿欢从未见过缪萦对他语气如此无礼,当下不禁傻愣住。
几名太监走来,强行架起冉碧心,春兰白着脸意欲拦住那些太监,却被冉碧心一个眼神制止。
「你退下。」冉碧心命令着春兰。
「娘娘……」春兰已红了眼眶。
「阿碧!不准你们动阿碧!」
另一批太监上前拉住耿欢与春兰,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冉碧心被压在地上,左右两侧分立着手持木杖的太监。
眼看硬实的木杖就要落下,可伏卧于地的冉碧心,娇颜惨白,死死咬住嘴唇,两眼直直望向前方……
太像了!就连面对极刑的神色亦如出一辙!
缪萦只手紧按心口,一脸惊骇,嘴里不自觉地喊出某个埋藏已久的旧人名字。
「莫瑶然……」
「打!」与此同时,一旁的老嬷嬷帮着主子下令。
太监高举手中的木杖,相准了冉碧心的腰臀,就要重重落下。
「给我住手!」伴随蹬地的马蹄声,一道冷峻而愤怒的沉嗓随后落下,及时制住了那根就要落在冉碧心身上的木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缪容青端坐于马背之上,紫色衣袂被风迅速吹动,仿佛一双羽翼,衬上那张绝美俊容,身后是天光乍现之景,恍惚一眼,似是仙神入凡,教人震慑不已。
冉碧心缓缓抬起苍白如雪的脸,她麻木地伏卧着,与尘泥同地,模样狼狈不堪,握紧的双拳,不住地颤抖。
咬得过紧的下唇,隐约可见血丝,红透的眼眶,却不见一滴泪。她倔强得近乎残忍,对自己的残忍。
她没哭,没喊,没掉泪,就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望着正从马背一跃而下的缪容青,推开那些宫人太监,来到她面前。
缪容青低垂眼睫,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凝结着锐亮的怒意,如刀刃一般冰冷,记记刺在她面上。
「为什么不听话?」缪容青面色冷峻地质问。
冉碧心不吭声,只是垂下了眼,不再看他。
缪容青怒气更盛,单膝触地的蹲下身,抓起她一只粉拳,阴沉沉地怒斥:「冉碧心,我在跟你说话!」
「……要杀就杀,我不怕你。」
那个浑身颤抖,面色不见血色的女人,竟然直视着他双眼,毫无畏惧的吐语。
可恰恰是这一眼,他看清了此时的她,眼中并无他。
她双眼看似有神,实则透着迷茫,焦距落在远方,不在他面上。
咬出血丝的苍白唇瓣,明明在颤抖,嘴里却喃喃反复着那一句:「要杀就杀,我不怕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缪容青总算发觉她不对劲,她这分明是睁着眼梦魇!连眼前站的人是谁都弄不清楚,只是六神无主的抵抗着外来侵犯。
「容青,你这是在做什么?」缪萦见缪容青抱起了冉碧心,当下大惊。
缪容青不应声,兀自抱起怀里打着哆嗦的人儿,转身走向段霖。
段霖见状,当即意会过来,便将缪容青的马儿牵来。
「容青!」缪萦僵白着脸低嚷。
「护送皇上回承德宫。」缪容青将冉碧心抱上了马,随后跃上马背,居高临下的命令起随缪萦来的禁卫军。
禁卫军不敢不从,个个抱拳领命,朝着马背上的高大身影颔首行礼。
明眼人都晓得,如今掌控大梁权柄的主子是谁;缪容青既掌有内阎议政权责,手中又握有虎符,等同于大梁一半兵马皆听从他的指挥。
龙椅上坐的是谁已不再重要,聪明人当知,大梁皇权掌握于谁之手,皇帝不过是一个虚词罢了,谁当都一样。
挥动马鞭之前,缪容青撇首,望向一脸震惊的缪萦,神情冷漠地道:「娘娘且息怒,贤妃虽有错,但错不至死,微臣先行带贤妃回仪元宫,待到贤妃缓过神之后,再行定夺。」
言下之意,便是贤妃此人他保定了,不容谁再多做置喙。
缪萦是一路看着缪容青长大的,虽说两人出自不同娘胎,可她对这个弟弟是费煞苦心,十多年来从旁推波助澜,帮着他走到眼下这一步,对他的期许自然不比双亲少。
尽管这个被世人誉为神童的弟弟,自幼聪明早慧,对谁都是清冷冷的,不怎么亲厚,可他一向听她的话,除去涉及朝廷政治的事,旁的几乎都照她的意思走,从未当众拂了她的意,甚至是语出不敬。
眼前他竟为了冉氏,对她怒目相向!
究竟,这个冉氏有什么特殊之处?莫非容青对她……
看着缪容青毫不避讳地将冉碧心护在身前,策马而去的背影,缪萦心下一沉。
蓦然,她又想起方才冉碧心欲受杖刑时,不畏死的那抹坚毅眼神,冷不防地打了个激灵。
「娘娘?」老嬷嬷察觉主子有异,连忙上前搀扶。
「庄嬷嬷,你可还记得那个人?」
「主子是说……」
缪萦闭了闭眼,脑中回溯起十多年前的深宫旧事,而后才低低吐语:「莫才人。」
打从缪萦入宫第二年便跟在身边伺候的庄嬷嬷,先是一楞,记性好的她随即想起那个容貌清丽、性子寡淡却也坚毅的女子。
「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娘娘怎会……」
「回祥宁宫。」
缪萦不愿再多想,头一甩便往凤辇走去。她在心底不断告诉自己,莫瑶然已死了十多年,绝无可能变成十多岁的冉碧心再回宫的。
是了,一切不过是她多心罢了。不过是一双酷似的眼,偶然间肖似的神韵,怎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绝无可能。
第5章(2)
缪容青将冉碧心抱进了仪元宫,守在正殿里的铃兰一见着缪容青,当下白了脸,慌乱不已。
「去打盆水和沏壶热茶过来!」
怎料,铃兰尚未做出反应,缪容青已冷厉地落下命令。
铃兰回过神,瞥见缪容青怀里的冉碧心,整个人不停打颤,脸色惨白,两眼无神的直视前方,咬得死紧的下唇缓缓渗出血丝。
虽不详内情,可铃兰也看得出主子有异,不敢多问,应声之后便急急退下。
缪容青将人抱到里间偏厅,让她在红木雕瑞兽纹饰宝座上落坐。
「冉碧心?你可有听见?」他单手扶在她身后,一手轻拍她脸颊。
她猛然一惊,仿佛将死之人,面色青惨,奋力推开他,整个身子往后缩起。
「……别打了……别再打了!」她忽嫣红着眼眶,又怒又怕的娇吼。
「你看好,我没打你。」他缓缓放下双手,黑眸盯紧她每一个举动。
默了好片刻,她眨了眨眼,好似已回神,可当他探手抚上她脸颊的泪痕,她突然又往后缩了下,染着血丝的唇瓣一颤,下一刻放声痛哭。
「欢儿……把我的欢儿还给我……」她哭得近乎崩溃心碎。
「耿欢人在承德宫,好得很。」他小心翼翼的安抚她。
她摇了摇螓首,泪如雨下,目无焦距,不知在对谁诉苦:「我的欢儿还那么小,她怎忍心这样对他!她怎忍心下这样的毒手!」
「你说的她是……缪萦?」缪容青直觉问道。
冉碧心一窒,这名字仿佛咒术般,早已不见血色的娇颜,霎时越发惧怕,浑身抖得更厉害,像是有人正掐着她的颈子似地,张了张唇瓣,却吐不出半个字。
见她这般,缪容青眉头深皱,心下不忍,遂伸手将她拉入怀里。
「莫怕,有我在,她伤不了你。」
大手在她背后轻揉,和缓她紧绷的腰背,他的声嗓更是异常温柔,异常的轻,仿佛怕一个声嗓过大,便会伤着她。
铃兰端着水盆进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她心下震愕,又不敢显露于外,低下头快步入内,将水盆往几案一搁。
「茶呢?」缪容青冷声问道。
「奴婢这就去端来。」铃兰低头福着身退出去。
片刻后,铃兰将沏好的茶送上来,缪容青端起杯盏,送至冉碧心的嘴边,哄着她喝下。
冉碧心就着他端来的杯盏浅抿一口,茶香入喉,温暖了直发寒的身子。
见她心魂渐定,涣散的眸光逐渐聚拢,缪容青放下杯盏,取过方才铃兰已拧湿的锦帕,替她擦去脸上的冷汗与泪痕。
蓦地,一只纤手按住了缪容青握着锦帕的大手,他停住,望向已回过神的女人。
「……你究竟想要什么?」冉碧心眸底隐约流映水光,可泪水已止住,重新抹上昔日的倔硬。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缪容青目光灼灼,直截了当对她坦白。
冉碧心幽幽地望着他,始终没开口。
缪容青不逼她,只是拉开覆在手背上的纤手,继续帮她擦拭脸上的泪迹。
「我曾经死过一次。」
死寂的氛围中,柔雅但不柔弱的嗓音响起。冉碧心直视着他双眼,面无表情地轻诉前尘。
缪容青拿开了手,将锦帕搁回水盆里,晃漾的水面,倒映出两人四目相顾的影像。
「我有过孩子……因为遭人设局,险些摔死,虽然侥幸救起,但成了痴儿。即便如此,她依然不肯放过我,当着我的面,命人将两岁大的孩子压在水盆里,活活淹死。」
「……孩子死后,便轮到我。她把德妃的死栽赃到我头上,命人将我杖毙,她就坐在旁边,看着我挨棍,一下又一下,直到我挨不住了,痛得吐血,痛到只剩最后一口气,她才肯走。」
冉碧心这话说得杂乱无章,没头没脑的,且还牵扯到宫中旧人,任谁来听都会觉着荒谬至极,恐怕还会认定她中了邪,方会神智不清的胡言乱语。
「我的死相凄惨,尸身连夜被运出宫外,葬在皇京近郊的一处乱葬岗,连座坟冢也没有。」
缪容青只目光沉沉的看着她,专注凝神的听着,面上没有一丝不耐或怀疑之色,仿佛正听着一件再正经不过的大事。
末了,一声哽咽过后,冉碧心别开了脸,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湿痕。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对这个奸臣吐露心中的秘密,她肯定是方才被吓傻了,要不便是……被他所救,方会产生依赖之心。
他不会信的。如此荒唐的故事,没人会信。偶尔午夜梦回,当她被「前生」自个儿七窍流血的可怖死相吓醒,她亦觉着那仿佛成了一场梦。
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况且,她说得这般零碎杂乱,他肯定猜不出什么的。
莫瑶然可是十多年前便悄然死去的一抹芳魂,那时的缪容青尚不足十岁,饶是他天赋异禀,聪明早慧,可对于后宫里狗屁倒灶的肮脏事,肯定一无所知。
再说了,缪萦如此疼爱这个异母胞弟,又总在这个年幼的弟弟面前装足了模样,肯定不会让他知道,她为了铲除后宫里可能危及后位的女人,曾用了多少恶毒手段,又有多么残忍。
缪容青不可能信她的,她很清楚。冉碧心在心中对自己如是说道。
然而,静等许久,始终未闻缪容青启嗓质问,抑或说些冷嘲热讽的话。
她难忍忐忑,举目望去,不意然的对上一双比大梁皇宫的夜,越发深沉浓黑的眼;那双眼,复杂得连她这个曾两世为人,看尽人心丑恶的女子,亦捉摸不透。
他太沉静了,沉得像一潭死水,可死水底下藏着许多波澜,那些波澜一旦荡至湖面,恐将大梁从里到外掀了开来。
这样一个不世之才,恐怕穷其大梁初立,乃至于大梁倾灭,都将只出现这么一个缪容青,可他偏偏是个奸臣。
耿氏天下至此,早已名存实亡。
「缪容青,你没话问我吗?」又静候半晌,始终等不到他开口,她终是沉不住气,先他一步扬嗓。
「有什么好问的?」他面无表情,黑眸烁烁,猜不透心思。
「方才我说的那些……」
「你是说你方才做的恶梦吗?」他蓦然插嘴,嘴角挑高,森亮如刃的目光,不见半丝笑意,再认真不过。
她楞住,当下不知如何回应。
「我只当你方才说的那些,全是你做过的恶梦。」末了,缪容青如是说道。
她满眼迷惘,心中亦然。他这是什么用意?他这么说,究竟是信她,抑或不信?……然而,她说的那些事无根无据,荒唐至极,他怎可能会信?
怕是真把她说的话当作是梦魇了?
冉碧心脑中一片混乱,当真摸不透他的思路。
「缪容青,你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吗?」她开始好奇,他究竟有没有听懂。
缪容青只是深深地凝视她一眼,随后又拾起锦帕拧干水,继续为她擦拭脸庞,似乎不打算搭理她。
她懵了,再次伸手想抓住覆在脸上的那只大手,岂料,这一次没能如愿。
锦帕自脸上滑落,纤手被他一把攫住,抓下,反剪在腰后。
她水眸圆睁,还未做出反应,那张俊颜已经凑近,垂下一双长睫毛,英挺的鼻梁碰着她的脸,他的唇就这么印上来。
轻轻地吻着她。
「莫怕。」恍惚间,她似乎听见他如是劝哄。
可她不明白,他既然不信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的吻,透着怜惜与安抚的意味,不带一丝撩拨或挑逗,只是纯粹的吻着。
她心底的那抹顽强,如同霜雪曝晒在煦阳底下,一点一滴融化……
莫名地,她感到慌张,感到心怯,总觉得这个男人把她摸透彻了,可她却对他一无所知。
他似乎总能找到法子对付她,让她不得不屈服,让她……不得不对他动心。
「你知道我在怕什么?」她从他的吻中退开身,眸光盈盈,仿佛两面水镜。
「我知道。」他的语气再肯定不过。
「为什么要帮我?」她指的是他从缪萦手中救出她。
他嘴角一挑,黑眸湛湛,里头有着不容错辨的情愫,自嘲地回道:「难道我表示的还不够吗?」
她一窒,没想到他会如此大方坦承,默了下方道:「我是耿欢的妃嫔。」
「你与耿欢是什么关系,我比谁都清楚。」提及此事,他眼神冷了几分,分明是醋意。
她何德何能,居然能让这个地下皇帝对她这般在乎……冉碧心心口一抽,有股说不出的温热,在胸中涌动。
「皇太后不会就此罢休,从现在起,你得听我的。」
她情绪激动的低嚷:「那是耿欢的亲人,他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