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代我向阿甘兄、阿甘嫂告辞。沙兄、唐兄,告辞了。」
「田兄,这么快走?」唐友闻和沙满福送到门口。
郁相思愣愣站着,门外两位护卫大哥好快的动作,孟敬拿来包袱,潘武牵来马匹,一行人立刻上马,急驰而去。
她垂下眼,拿起他扔在木框里做了一半的香枝,七、八根香枝放在楠树皮粉里过久,全部纠黏在一起,扯离不开,不能制成新香了。
她轻咬唇瓣,放下了香枝,耳边忽然听到震动地面的杂沓马蹄声。
两天来,她只识得带着节奏走过山径的叩叩马蹄轻响,有微风,有星光,还有一个伴他同行的男子……
她夺门而出,跑到竹篱外,却只能看到他渐去渐远的背影;她马上转身,又往屋后跑去。
「小思,你要去哪儿?」沙满福惊叫道。
她拚命疱,跑过后院,跑上了种满青绿橘树的山坡。
「小思,发生什么事?怎有人骑起快马来了?」正在山上看橘树的哥哥嫂嫂喊了她,她也没停下来,还是直往山顶跑去。
小小的山头,不高,她很快就到了,喘着大气极目四望。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遍照附近的山丘和远方的青檀镇,她以为可以在这里看到他离去的踪影,可是山径弯曲,一下子就没入另一座山头,除了苍郁的林木,她什么也看不到。
他就这样突然地来,突然地去,她目光移回他摸过的蜜香树,孤独的叶片在风中轻颤,她的心好空虚,不知什么时候让人掏出来,带走了。
她茫茫然站着,初夏的日光晒得她肌肤发热,可为何,她紧捏在一起的手心却变冷了呢?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十日后,皇宫蘅薇阁,君臣二人正在议事。
「苏丞相,你派人去查沿海各大港口的香料进货情况。」穆匀珑坐在紫檀大桌后面,翻看了一下手中的卷册,叮嘱道:「香料商走海船,路途远,风险高,给他们赚钱也是应该的,就查看有无垄断、囤积、哄抬的情事,特别是药用和食用的香料,务必让百姓无匮乏之虞。」
「臣已记下。」苏丞相坐在圆凳上,回禀道:「明日便派几个任事负责的官员前往访查。」
「还有香路一事,朕已着孟敬到云顶关做准备。朕另外发旨,要边境各城官府和驻军协助,你也关照一下。」
「若需粮草兵源,兵部没有问题。」苏丞相知道皇上向来少年老成,治国严谨,从不吃臣子奉承这一套,但此刻他还是由衷地道:「皇上开辟西南香路,不仅打出一条商路,同时也可以打通我天穆国和波罗国的朝廷往来,实是高瞻远瞩,微臣佩服至极。」
「这不是朕的主意,是另有高人指点。」穆匀珑逸出微笑。
「哦?」苏丞相十分好奇,朝中诸臣没人有年轻皇上的雄才大略,不知还有谁有本事指点。「敢问……」
「丞相,你日日进宫议政,也曾去过朕的寝宫,你看得出朕有什么特别的癖好吗?」
有吗?苏丞相疑惑地张望。前方那张大桌已历经四个皇帝,还脱了一块漆,皇上惜旧情,并不换新的;而且即位以来,也没听说皇上搜罗什么珍奇宝物;再瞧向壁边书架,下面摆着一个古朴的博山香炉,阵阵香雾袅袅飘出;皇宫本来就处处熏香,不只是给皇族一个舒适的环境,也有驱虫除秽的实际功能;特别是早朝时,文武百官来自四面八方,吃蒜的、狐臭的、爱流汗的、不换袜子的、不洗澡的,什么味道都有,若不在金銮殿四周角落摆上大香炉,恐怕就先熏倒一堆朝臣了。
他大胆抬眼看去,皇上正拿出一个香袋,捣在鼻前吸闻着,似乎是在闭目养神;这也没什么稀奇,像他就爱吸鼻烟,提神醒脑,好能为朝廷戮力效劳。呵,既然他都当上丞相,就不必悬梁刺股虐待自己了。
「丞相?」穆匀珑放下香袋,唤道。
「微臣看不出皇上有任何特别喜好。」
「这就好。」穆匀珑神色一正。「宫里若有任何用度,自然会由内务府采办。你传朕旨意,请我朝诸臣莫要揣摩上意,或找借口想着要送什么东西给朕,这等劳民伤财之礼,朕一概不收。」
「遵旨。」万民之福啊。
「绍王爷晋见。」外头侍臣喊道。
「宣。」穆匀珑靠上了椅背,又拿起香袋闻着。
绍王爷穆匀琥走了进来,跪拜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臣弟绍王匀琥拜见皇兄。」
「绍王请起。」
穆匀琥心知不妙,以前他跪下还没磕头,皇兄就说免礼,今天要他行如此大礼,大概是要教训他了。
「病好了?」穆匀珑放下香袋,问道。
「回皇兄,好了。」
「赐座。」
还好,还有位子坐。穆匀琥坐到侍从端过来的软凳上,忙跟苏丞相点头打个招呼。
「朕是问你的鼻病,也好了?」
「真的好了。」穆匀琥神色欣喜,不可思议地道:「皇兄好稀奇的药方。臣弟通了鼻子,至少打了百来个喷嚏,好像将藏在里头十几年的陈痼全打出来了;再睡上一天一夜,起床后头脑清新,精神百倍。」
「用了老姜、朝天椒、还有最好的冰片,不信逼不出你的顽疾。」
「吓!」苏丞相吓了一跳,这是哪门子的刚烈药方?
「多谢皇兄。臣弟鼻子一通,什么味道都闻得清清楚楚,像是蘅薇阁这里头的橘子香味……咦?这季节有橘子?」
穆匀珑握紧手里的丝绢香袋,里头放了一块寻常不过的旧衣布条。
他低头凝看半晌,这才收进怀里,然后拿起桌上一张纸片。
上头的字迹歪斜无力,当初他一收到信,差点吓掉他半条魂,一路快马加鞭,并派人来往京城传报消息;听说绍王爷尚能喝水进粥,他还是心惊胆跳,日夜兼程赶回了京城。
他看到的是一个撑着病体召见大臣商议国事的弟弟,当下赶人回宫休息,命太医全力诊治,过了十日,总算药到病除。
「弟重病难愈,病榻缠绵,思兄心切……」他念出弟弟的亲笔信。
「臣弟该死。」穆匀琥赶忙起身。哥哥在外头玩得正高兴,他竟风风火火把人家叫了回来。「实在是鼻病所累,半夜又着了凉,发烧头疼,三天无法下床,累坏了皇叔和丞相,所以才赶快请皇兄回来。」
「你没事就好,以后遣词用字当心些,别先让朕吓出病来,坐!」
穆匀珑训完,折起小小的纸片,收到案上一只沉香木匣。
「谢皇兄关心,臣弟回头会再用功,多读些书。」穆匀琥看到哥哥珍藏起他的信件;心头暖洋洋的,也就乖乖听训。
「你不只要好好念书,现在鼻病好了,更得锻链体力才是。」
「是,臣弟现在每日练太极导引半个时辰,强健体魄。」
「好,你再休养个三天,朕命你为监国王爷代朕行事。苏丞相,还请你费心辅佐绍王爷了。」
「啊?」穆匀琥和苏丞相面面相觑,皇上还要出去玩?
「匀琥,就一个月,朕给你带个皇嫂回来。」
「哈!」穆匀琥惊喜大叫。「真的找到了?」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我朝大喜啊。」苏丞相喜形于色。
「大婚之事还请暂勿张扬,一切等朕回来再说。」
穆匀珑不改内敛本性,却也惊讶自己竟是这么急于透露出好消息。
他抚向怀中的香袋,毋需拿出嗅闻,属于她的味道早已珍藏在心。
走得太急,很多话来不及说,不知远在青檀镇的她,可好否?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细雨不绝,浙沥浙沥敲打在屋瓦上,郁相思坐在窗前,两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雨。
竹篱笆上的小黄花被雨水淋得垂头丧气,青翠绿叶问却也窜出了更多初生的小瓜,瓜形微弯,好像一抹淡笑。
那抹淡笑不但带走了她的心,也拿走她一条扎在房间柱子上的橘香布带。明明她打从八岁搬来后,一年扎一条,扎到了十八岁,已有十条,怎么她打扫房间时,数了数,就不见了那条碎花旧衫缝成的布带呢?
他走得那么急,怎有空解她的布条?莫不早在半夜就偷了吧?
唉,不知他弟弟病好了没?他一定很疼他弟弟;换了她,听到家人生病,也会很紧张,其它事情全顾不得了。
所以,他忘掉他喜欢的立雪香,根本忘了讨,她也忘了送。
在他的生命里,还有很多重要的人、事、物,都是她所不知道的吧。
郁相甘和阿甘嫂坐在桌前摘菜,两人互看一眼,除了雨声,就是妹妹忽轻忽重的叹息声了。
郁相甘受不了了,高声问道:「小思,那只种田的龙几岁了?」
「不知道。」
「我看他大概三十岁。」郁相甘咕哝一声,又问:「成亲了没?」
「我没问。」
「他有说什么时候再来吗?」
「没有。」
「小思,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不会来了。」
「哎,不来喔……」郁相思整个人趴到了窗台上,又出了神。
「他只是来游山玩水,回去就回去了。」瞧那家伙惹得他家小思魂不守舍的,郁相甘气急败坏。「你这样单相思有什么用?」
「哥。」郁相思总算转过身。「你知道爹为什么给我取名相思?」
「我有个相字,叫相甘,你就是相思了。」
「爹娘不知道相思的意思吗?」
「听说咱青檀镇以前的家,院子里有一棵相思树。」
「有吗?我怎么没印象?」
「小思,我记得。」阿甘嫂回忆道:「小时候我们常常在树下玩,树上不时掉荚果下来,剥开来看,里头有一颗颗的红豆呢。」
「呵,小茉你这样说我就记得了。」郁相甘转为笑脸。「我要吃红豆,你不给我吃,洒了一地,倒是给满福捡去吃,他一吃就梗住,啊啊啊说不出话来。我们吓坏了,只知道哭,还是小思跑去找爹,才把满福喉咙里的豆子拍了出来。」
「有这样的事?」郁相思眨眨眼。「我全忘了。」
「你那时大概四、五岁。」阿甘嫂笑道:「你从小就聪明,我和你哥扮新娘子新郎倌,满福也要你当他新娘子,你不要,说要当将军,拿树枝当剑,砍得满福满院子乱跑。」
「真的啊?」郁相思露出多日来的第一个笑容。「我哪有这么凶?」
「长得越大,越是漂亮,也变得越是温柔,可我仔细瞧着,你性子里还是透着一股将军的气势。」
「小茉你会看相?」郁相甘还不知道老婆有这本领耶。
「不是啦。我总觉得小思跟一般姑娘不一样,人家绣花,她不嫌脏不嫌辛苦,跟着爹做香;人家要嫁人,她想走出一条香路……唔?」
郁相甘一只大掌捣住老婆的嘴巴。好不容易妹妹忘了这件事,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快端午了。」郁相思又转向窗外,望着绵绵雨丝。
过了端午,就进入盛夏,大山的雪应该融了,路也好走了吧。
这些日子来,她不再提出门的事,并不是她忘记,而是心里还有一份盼望,等待着田公子的再度到来,然后一起上路……
他是谁?家住何处?除了弟弟,家里又有何人?娶妻了吗?她对他一无所知,如今他一走,杳杳无踪,若他不来,她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什么是单相思?就是只有她想他,他不会想她吗?
唉!
这声叹息又吓得郁相甘赶快找话题。「唐太少爷说,宝香堂已经在做龙凤香塔,你现在有空,也来做做,香料的事哥来想办法。」
「香料还得从香路运来……」郁相思喃喃地道。
再等下去不是办法;虽说他给了口头的承诺,但他就这么走掉,她搁着正事不做,守着一桩空空的承诺,是否太过痴傻?
包袱早就收拾好了,她本来就想一人独行,他不来,难道她不能自己走吗?
而且,若他信守承诺,他一定会来,她只不过是提早上路罢了。
就算他已娶妻……呵,那又如何?她会当他是大哥,以礼相待,除了有关香的事情,其余一概不提,或者干脆劝他回家陪伴妻儿……
唉!心里那股比未熟棂子还酸的滋味是怎么回事?
「其实——」郁相甘又让这声叹息给逼出话题。「唐大少爷三天两头就过来,我看他人不错,有学问,又风趣,他……」
「他有学问?」阿甘嫂驳了回去。「他说起话来,像是满地开花,漂亮是漂亮,倒是闻不到花香,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至少也是个不错的对象,没有不好的习性,对咱小思又是一片痴心,可满福那边……哎呀,真是教我好为难。」
「哥,没什么好为难的。」郁相思站起身。「我要出门了。」
「去哪里?」兄嫂同声问道。
「去采香路啊。」她绽出了灿烂笑靥。
第五章
到了云顶关,郁相思才知道这关名的意义。
这里已是天穆国的西南边境,群山围绕,小城座落其中,在高山之外,还有更高的山;放眼极远的西边,尽是峰峰相连看不到尽头的雄伟山脉,山顶白雪皑皑,终年不融;大块白云来来去去,不时笼罩峰顶,好像爬上了山,就能到达白云之巅,是以这个边关小城便命名为云顶关。
还没接近大山,郁相思已为壮丽的景色所震撼,心底油然升起敬畏之情,也深知此行远比想象中更为艰难。
「哈哈,小兄弟,那条路断一百年了。」山城客栈的掌柜闲得发慌,跟换作男装打扮的她聊道:「不是地震走山,就是雨雪崩山,路断得乱七八糟,这叫什么词儿?我来想想,对了,柔肠寸断,走不通啦。」
「可我看方志,说这里百年前热闹繁荣,马队来往络绎不绝,难道就没人试着再走吗?」
「谁敢走?几十年前,波罗国那边打仗,就算走得过去,也被土匪一刀给抹了。」掌柜说着,就拿手往自己脖子一划。
「都过几十年了,现在波罗国境内无事,走海路运了不少香料过来,陆路一样也可以走啊。」
「走海路就走海路呗,船大,东西装得多,港口又热闹,小兄弟你总不能拖一条船过山吧?」
「这里路程短,多雇些马骡就成了。」郁相思还是有她自己的看法,又问道:「掌柜大叔,难道你不想让云顶关像一百年前人来人往,你生意也好些?」
「我开客栈不过谋个外快,等会儿还得回家喂羊。」掌柜摇头笑道:
「这儿山势高,气候冷,有谁要来?就算是派来这里的官员也是不情不愿的,待个一两年,有了别处的缺,立刻走人,没人管云顶关老百姓的死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