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都是香香。」郁相思拿出身上的棉帕,帮她洗去手臂上的异香。「这里只能帮你洗手,你回去后,就将身子洗干净,我昨晚调了新香,给你们带回去,一样是可以防虫避秽的,就别再抹香膏了。真的,抹多了反倒会生病,难道你们就没有比较好的避虫香……」
「呵?」伊莎贝拉摇摇头,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
「听不懂啊?」郁相思觉得好笑,也就不再唠叨。「我请元老爷再多送你几袋香芷叶,好给你回去泡澡。对了,我也有东西给你。」
她昨晚跟元夫人要了一些布片,拿百草庄现成的药草和香草,连夜赶缝了两个简单的香包。
她的想法不像穆匀珑那么复杂。她昨日见伊莎贝拉抛飞吻,虽觉惊世骇俗,但回头一想,高原牧羊大哥都能向素不相识的她唱情歌,或许地方不同,性情也不同吧。
也因为伊莎贝拉始终带着笑容,睁着好奇的眼睛四处观望,不像她父亲和狄雅哥别有目的,总是一副冰冷排斥的神情,所以,她愿当她是一个远道而来的贵客,好好招待她,让她宾至如归。
「洗洗,干净。」伊莎贝拉拿过帕子绞干,开心地擦拭手臂。
「对啊!洗干净了,你也舒服些。」郁相思看到旁边搁着两把蒲扇,这应该是天热,厨房的人拿来扬风纳凉的,她顺手便拿了起来,递了一把给伊莎贝拉。
两个姑娘摇着蒲扇,来到了草亭,坐着乘凉休息。
郁相思拿出香包,放进伊莎贝拉手里,微笑道:「送你。」
「咦?」伊莎贝拉闻到了气味,立刻将香包凑近鼻子,闻了闻,欢喜地笑道:「香香!香香!」
「是啊,味道很好喔。」郁相思轻摇蒲扇。「我们每到了端午,就要缝香包,这里头我放有艾草末,雄黄、檀香、零陵香、芸香……呵!」
讲太多了,郁相思真希望自己可以通西国话,好好跟伊莎贝拉聊聊。
伊莎贝拉爱不释手地抚摸香包,不断地拿起来嗅闻,兴奋地咕噜噜说着西国话,好像也有很多心情想告诉郁相思。
郁相思微笑点头。听不懂又何妨,大家都是爱香人;心意相通就好。
伊莎贝拉说完西国话,便伸手往口袋掏去,拿出一只小袋子,解开袋口,闻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笑容。
「香香,你!」她猛往郁相思心口抵去。
「送我的?谢谢!」郁相思欣喜地接了下来,往袋口闻去,惊讶地道:「这气味好特别。嗯,有些樟脑味儿,又像立雪寺的青松松脂,可味道强了些,这也是香草?」
「肉丝马梨纳丝。」伊莎贝拉说了一串字,随即歪头想了又想,在她有限的中原字汇里寻找适当字眼,终于叫道:「海!珠珠。」
郁相思捻出小袋子里头的细碎针叶,放在掌心仔细查看。
说是针叶,却又比松树的针叶粗,短短的约莫一段指节长度,颜色枯黄带绿,想必种在土里时,应该也是叶片丰厚,青翠美丽。
「珠珠?一点也不像珠子耶。」她有疑问。
「香香!」伊莎贝拉做了一个喝茶的动作,接着又拿手掌往嘴里拨,鼓起腮帮子装作咀嚼东西。
「这可以拿来泡茶煮饭?」
伊莎贝拉用力点头。
「我好想试试。」爱香人最受不了香的诱惑了。「走!伊莎贝拉,我们回厨房……啊!」
一回头,竟见穆匀珑和狄雅哥相偕走来,两个男人皆是神情紧张。
「爷,你们谈完了?」郁相思迎了上去。
「谈完了。」穆匀珑注视她的娇颜,握住她的手臂,不自觉地加强了力道,似乎是要确定她安然无恙。
「狄雅哥!」伊莎贝拉见到狄雅哥,立刻咕噜噜地说起话来,迫不及待要他传译。
「郁姑娘,伊莎贝拉小姐要跟你说,肉丝马梨纳丝是伊西邦话,意思是深海里的露珠。」狄雅哥现出古怪的扭捏神色,仍继续翻译道:「她说,伊西邦姑娘将这草放在枕头下,就能够梦见将来成亲的夫君,呃……这草会开蓝色小花,我们伊西邦人成亲时,会戴这草所编结的花环,象征……跟高山和大海发誓。」
教身形魁梧、一脸刚强的狄雅哥讲出这些美丽的传说,简直要了他的命,完全不复刚才在大厅的强硬气势。
「跟高山大海发誓?该不会是山盟海誓?」穆匀珑逸出微笑,拿起摊在郁相思手心的西国香草,反复细看。
「伊莎贝拉小姐说,她随身携戴这草,就是要避蚊虫,这是伊西邦人的习惯。」狄雅哥以自己的话补充道:「我想这跟你们佩戴香包的意思是一样的。」
「你跟伊莎贝拉说,我给她的香包也是避蚊虫的。」郁相思道。
「这草避蚊虫?」穆匀珑拿着香草,闻了又闻,看了又看,还剥了开来轻尝,轻噫一声。「该不会是迷迭香?」
「迷迭香?」郁相思也很惊奇。「不像耶。我见过南方所种的,味道不似这样,叶子更细小,跟这草是同一种?」
「医书上说,迷迭香,味辛温,无毒,主治恶气,叶烧之以辟蚊蚋。」穆匀珑思索着。「古人有迷迭香赋,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之凝辉,流翠叶于纤柯兮……翠叶,纤柯,很像啊。」
「瞧你,这样也在皱眉。」郁相思望着那张深思的俊脸,不好帮他揉眉头,便轻轻碰触他的手背。「求得好香,应该要开心的。」
「是啊!」穆匀珑舒展了眉头,用力握住她的柔荑,爽朗大笑道:「附玉体以行止兮,顺微风而舒光,美香附玉体,太好了!」
「你在念什么啦!」郁相思却是脸红了,什么玉体的!
「我回头教你念。」他又捏捏她的指掌。「这意思是说,佩戴这迷迭香,行坐时吹着风,感觉十分舒适。」
「迷迭香,真是很好的香,原来还有人为它作诗赋。」郁相思由衷地道:「伊莎贝拉,谢谢你。」
「天穆国男人?」伊莎贝拉却是一脸失望,指了指穆匀珑,又指了指他们交握的手掌。
「他?」郁相思望向狄雅哥,显然他一直没有将他俩的关系翻译出来:于是,她壮起胆子,先指了身边的男人,又指了自己,以最简明的说法告诉伊莎贝拉。「他,我的——我的男人。」
「唉!」伊莎贝拉泄了气,随即摇摇头,扯开笑容。「我,十六岁,男人,没有。」
「你才十六岁?」郁相思低声惊呼,她还以为伊莎贝拉长得高大,年纪也比她大呢。但她随即明白,为何伊莎贝拉的言行总是显得孩子气了。「伊莎贝拉,你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一定有好男人喜欢你的。」
「多谢伊莎贝拉小姐的珍贵礼物。」穆匀珑先向小姐道谢,见狄雅哥完全不翻译相思和他的话,便道:「将来若伊西邦能与我天穆国往来贸易,大量将此香草运来,或许就可研究出我们南方的迷迭香和此香草是否出于同一源种了。」
「你不是香料商人。」狄雅哥神情冷峻。
「是吗?我长得不像商人?」穆匀珑反问:「那你说,我像什么?」
「像……」狄雅哥却是愣住,找不出适当的形容词。
穆匀珑直视狄雅哥的脸孔。「若我没看错的话,你也有一半的迦各罗血统,你真忍心见伊西邦占领你的母国?」
狄雅哥神色一震,随即平静地道:「我跟随主人费南多大爷。」
「东琉国海盗灭了后,你才跟了费南多吧?」穆匀珑又抓到他眼中闪过的一抹震动。「据我所知,不少东琉国的海盗也学得了带有我东海一带口音的中原话,就是你这腔调。」
狄雅哥不回答,转向伊莎贝拉,恭敬地请她离开。
「你能说上中原话,安分守己做海上贸易,也好。」穆匀珑不再追问,微笑道:「希望来年再在京城见到你。」
伊莎贝拉猛问狄雅哥,似乎是想知道他们的交谈内容,但狄雅哥回答精短,又一再比出请小姐先行的手势,伊莎贝拉不得要领,也只好跺着脚,依依不舍望向郁相思。
「阿滴喔斯!」再见了。
「伊莎贝拉,你要保重。」郁相思送到大门口。
费南多早已坐入轿子,包山海站在轿前,摆着一贯的哈腰鞠躬脸色,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一见到郁相思,立刻直起腰,拧出凶脸。
「哼,郁家女娃娃找到靠山了?别忘了,你家哥哥没有我提供香料,他也别想做出龙凤香塔。哼!敢跟我宝香堂抢进贡皇宫的贺礼?」
「龙凤香塔?」郁相思哑然失笑,她完全忘记这份「皇帝大婚」的礼物了。
「你若做出来,留着自己烧香求佛吧。」穆匀珑淡淡地道。
「姓田的,想做香料生意?」包山海临上轿前,又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我会让你混不下去!」
「别让他破坏我们的兴致。」穆匀珑瞧也不瞧他一眼,仍是紧握住郁相思的手,笑意温柔。「我们再去看百草庄的香芷吧。」
香芷一丛丛,小白花朵绽放在夏日丽阳下,吐露出洁美的芬芳,驱走了所有不好的异香和虫秽。
第十章
夏夜,蛙鸣阵阵,幽淡的香芷清香萦绕在房舍之间。
「这集子写得很完整。」穆匀珑正襟危坐,翻阅完一本纸稿。「元老爷将他多年所种、所搜罗的香草全记载在上面,讲明特色、功用、产地、种植方式,还画了图让人明白,若能刊印流传,必能嘉惠天下。」
「元老爷愿意刊印吗?」郁相思坐在桌前,正拿了两片香草叶比对。
百草庄里有的是香草,足以让她拿来闻香、试味、调和,眼前桌上就摆了几十种香草,脚边还有两大笼等着她去研究。
「他拿给我看,当我是知音。我告诉他,这集子算是医书,也是农书,若能让更多懂香药车的人看了,还能引出同好,写出更多论述,大家互相切磋,这是一件美事。」
「对啊!」郁相思秉持她一贯的理想,满怀希望地道:「然后还有更多的人种香草、植香树,虽然有的地方不适合,但不试怎么知道?或许可以经过配种接枝,慢慢培育,一年不成,十年五十年总成了吧。」
「也对。」穆匀珑笑道:「可以先在南方山区鼓励百姓种植檀香,将来我们的子子孙孙就能用到天穆国自己生产出来的好香了。」
「说什么子子孙孙啦。」郁相思红了脸,就知道他若私下和她在一起,过不了一刻钟,就开始「不正经」了。
果然,穆匀珑放下纸稿,略微歪了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些,再将手肘搁在扶手上,懒洋洋地看着她。
他这个姿势所宣告的讯息太过危险,郁相思慌忙低头,更加脸红心跳,莫名地口干舌燥。
「我也想将我家的香册写出来。」她赶紧道。
「阿甘兄的意思是?」
「我以前就和我哥谈过了。我觉得,为了这本祖传秘方,累得我爹郁郁而终,若当初公诸于世,包山海也不用处心积虑来偷了。」
「公诸于世,就不算是秘方。」
「秘方秘方,大家都藏了起来,藏到最后,不是被虫蛀光,就是后继无人,反倒失传了。」她摇头笑道。
「有道理。不过你写出秘方,毕竟让大家都学去了。」
「香料种类繁多,不同产地和品类就有不同的气味,方子只是一个参考指引,最主要的还是看做香人的本事和用心。」她声音变得细微,一张脸蛋也压得更低。「而且……而且……嗯……」
「而且什么?」他颇感兴味地瞧看她的粉靥。
「我是说,那个……呃,将来我成了皇后、自是不需要卖香维生。我觉得呢,我应该跟你一样,不管做什么、想什么都该顾念天下百姓;若一本郁家香册能造福千千百百个制香人家,也让更多人闻到好香,还能长久流传于世,写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相思啊!」他欣叹一声,眼底燃起了火焰。
「我哥那边,我会再跟他说的。他很疼我,只要我能说出道理,他都会依我,所以他不会逼我嫁人,还愿意让我一个人出远门。」
「他一定舍不得将你嫁到那么远的京城了?」
「对啊。」她笑容娇俏。「你得想办法跟我哥求亲,千万别强逼他喔,不然我就不嫁了。」
「唉!相思。」他换了个姿势,以手支颐,仍旧以慵懒的眸光锁定了她,又是轻叹。「嗳!相思。」
「你怎么一直叹我的气?」她抬了眼。
「相思,你总是带着我去冒险。」
「哪有?是你带我去高原,又带我来这边见识伊西邦人吧?」
「你的冒险,在这里。」他手掌拍向心口,微笑道:「你似乎什么都不怕,伊莎贝拉拖着你出去,你就跟她交起朋友来了。」
「伊莎贝拉只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再说,四位护卫大哥也立刻跟在我身边,你保护我这么周延,怕什么?」
「我知道,你可以『应付』伊莎贝拉,可我看到她那副壮硕体格,好怕这女人会欺负你。」他握起了拳头,好像手里仍有那枚该死的银币。
「呵!说什么壮硕,她只是长得比较高。」她噗哧一笑,随即低下头,轻轻拨弄桌上的香叶片。「你担心我,我懂。其实我本来也想陪你的,虽然我什么都不懂,可我只想陪在你身边……」
「相思!」他真情顿涌,立即起身走过来,扶起她的身子,轻轻拥住了她。「我也想跟着你出去,但我不能走开。」
「我明白,你做你的事,别担心我。」她满足地靠上他的胸膛。
「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跟伊莎贝拉做朋友。」
「咦?我们女儿家的事,干嘛谢我?」她轻眨睫毛,不解地问。
「多一位外国朋友,总比多树立一个敌人好。」他摸摸她的发。
「那么,你将费南多当作敌人?你不是说他不是单纯的商人?」
「对,他不是单纯的商人,他之所以带着伊莎贝拉,只是想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有家室、有女儿、所以得出来赚钱的普通商人——不过,我不当他是敌人,我也是以朋友之道待他;但还是要他知晓,当朋友,我欢迎,但绝不容许伊西邦国的野心侵犯。」
「费南多会不会生气了,故意不从迦各罗进肉豆蔻?」
「肉豆蔻不像白米食盐是必要的东西,少了也无所谓,还有其它的替代香料可用;若他们以为奇货可居,卖得更贵,贵到一定的程度,就没人买了,这等利益损失他们会衡量的。」
「对!况且波罗国的肉豆蔻也不差。」她抬起脸,一双明眸清澈极了。「我还等着孟大哥回来。」
「没错。」他拿指头按了按她小巧的鼻子,微笑道:「将来市面上会有不同产地的香料,因为有了竞争,价格不会太贵,老百姓可以各取所需,当然,另一方面朝廷要防止垄断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