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在。」
「朕命你为天穆国西行特使,领此金龙印牌执行朕之旨意,率商队往赴波罗国,向国王递交诏书,结为友好,并建立起两国的边关贸易和通路,这个任务,朕托付你了。」
「微臣愿肝脑涂地,为我圣上完成使命。」孟敬跪下磕头。
「天色已亮,各位准备出发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孟敬再度拜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军士亦齐齐跪落,以最雄壮有力的呼喊来表达他们的赤忱。
呼声震动山野,聚在林中的鹰群拍翅而趄,飞向又高又远的蓝天。
「哇吓!怎么喊起万岁,是皇帝来了吗?」
掌柜大叔牵着小毛驴,诧异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郁相思坐在小毛驴上,身上包裹着一条毛毯,也是抬起头,望向丛林深处的山路尽头。
「喊一喊,比较有士气吧?」掌柜不解地挠了颈子。「可喊这么大声,会引起雪崩的……嘿,我忘了,雪早就融了。」
「掌柜大叔,他们快出发了。」
「好好,快走。」掌柜忙又牵起小毛驴。
郁相思抓住缰绳,努力坐稳身子,不让还头晕的自己掉下来。
清晨的山头,凉爽,湿润,安静,小毛驴踩过沾满露水的落叶枯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束束晨光从树顶间隙流泻下来,登时照亮了阴暗的林子,裹着毛毯的她也觉得暖和些、精神些了。
这条毛毯是掌柜大娘随手从床上抓来的,她原只是裹着挡风,但裹着裹着,便感觉毛料细致轻软,围拢着身子十分贴身舒服;待天光蒙蒙亮,她看清楚了玄红底色的织金龙形图纹,这才认出是他曾在她家拿出来过的随身毛毯。
她心底暖洋洋的。应是他怕被子不够暖,拿来给她盖着的吧。
随着晨光而行,她来到了吊桥边,一眼就看到他站在桥头。
金光灿然,他就像个天人似地,威武英挺,器宇轩昂,跟着一个个准备过桥的兄弟道别,或拍肩,或握臂,像是尽可能地将他的送行心意传达给每个兄弟;而每个让他碰着了的兄弟皆是神情激动,还有人要跪下来,全让他给扶住了。
出发的西行队伍已然走到尽头,接着要踏上吊桥的是大耳。
「大和尚……」她声音沙哑,拚命喊了出来。
「大耳!大耳!你要走了?」掌柜牵着小毛驴往前跑,含着两泡眼泪道:「鹅会想你的。」
「想鹅,路通了,你来波罗果玩。」大耳总是笑咪咪的。
穆匀珑见了她,却是笑不出来,而是露出不以为然的责备神色。 「你的毯子很保暖。」她抢先说话,努力勾起唇角。
「唉。」也是了解她的个性了,他只能轻叹一声,上前抱她下地。
「好姑娘,鹅回家了,后悔油漆。」大耳走到她面前,朝她合十。
「大和尚,后会有期。」她依依不舍地道。
「你们的果王大大的好,送鹅礼物回家。」大耳双掌挂着一串洁白的香花,意味深长地望向穆匀珑。「鹅也献礼物给好姑娘。」
他说完,便将这串原先要献给皇帝的香花项练挂上郁相思的脖子,再朝她合十谢礼。
「啊!」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郁相思受宠若惊,忙举起裹了一团布条的手掌,勉强碰在一起,算是合十还礼。
「果王好,姑娘好,天穆果好,波罗果好。」大耳笑咪咪地道。
「我家种的弥桃果也很好。」掌柜大叔忍不住加了一句。
孟敬瞧了皇上。大耳耳朵不大,嘴巴倒是满大的,他知道皇上还瞒着身分,立刻开口道:「郁姑娘,请你保重身子,我们要出发了。」
「孟大哥,也请你保重。」
郁相思眼眶湿润,目送最后离开的大耳和孟敬走过吊桥,进入对面山头的森林里。
在森林的后面,有大山,有险路,还有她指日可实现的梦想……
直到马蹄声消失,一群拖拽着长长尾巴的山鹊飞过树梢头,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倚靠着一堵结实的胸膛,让她得以安稳站立着。
「田公子……」她想抬眼看他,却发现声音好虚弱。
穆匀珑拿起她让香花项练圈着的辫子,重新垂放在她背后,再整了整她身上的毛毯,柔声问道:「累了?」
「嗯。」她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整个人都放松了。
她就让他抱着,坐上了马匹,在一路有如摇篮般的晃动里,她卧在他的怀抱,安然睡着了。
第七章
郁相思病好了,唯一的念头就是:好丢脸。
她不明白,自己怎会让一个男子又摸、又抱、又喂吃饭的,一点也不觉得害臊,还觉得好舒服?
打从他将她从崖边拉了上来,她就处于惊吓混乱的状态;接下来又烧得糊涂,也就忘了女儿家的矜持,任他怎么碰她也无所知觉,直到他们离开云顶关的那天,掌柜大叔大娘祝她早生贵子,她才忽地清醒过来。
既然不再发烧头晕,双掌的伤口已经结疤,脱臼的手腕也复原良好,她坚持自己骑马,不愿再让他抱着共乘一骑。
凉风吹送,整片山野绿草翻滚如浪,带来了浓浓的辛夷花香。
「咦?」她疑惑地转头看去,就见他一边骑着他的黑马,一边还能抓着一个小香球捣在鼻前,悠哉地嗅闻着。
感觉到她的注视,穆匀珑也以一双炯炯有神的瞳眸望定了她。
「喂,那是我给你弟弟的。」她被他看习惯了,脸红就脸红。
「他鼻病早好了。」
「可是……」
大耳和尚送她一条辛夷花瓣串成的项练,她原先挂在客房窗下风干,但因云顶关潮湿,花瓣很快变黑变烂,她养病无聊,也为了保存大耳的心意,遂将花办焖煮,挤去水分,搓揉成一团香丸子,小心翼翼地用烛火烤干;她没有香囊,于是拿帕子扎起,做成了一个小香球。
辛夷花可通鼻窍,散风寒,向来就是治鼻病的良药;她心想既是大耳所赠之礼,她已欢喜领受,若能将这个具有药效的香球转送出去嘉惠他人,大耳一定也很高兴的。
可现在田公子才跟她说,他弟弟的鼻病好了?
「云顶关太闷湿,害我鼻子不通。」穆匀珑又是大嗅特嗅。
「耶?」
这男人还真霸道,反正他就是要占据她的香球了!
郁相思瞅着他,之前在青檀镇的感觉全部回来了。那时的他,举止有礼,言谈客气,可脱了这层隐敛,他不就是这么咄咄逼人地追在她身边,直到他不得不离开为止吗?
她绞着缰绳,满心甜蜜。云顶关这些日子来,她体会到他的柔情,有时抚着灵犀香的匣子,她还是觉得在作梦。
梦里,已经打开了香路的大门,即使她无法亲自前行,仍有一个男子时时陪伴失落的她,又怕她病得闷了,还要带她去看美丽的高原风光。
暖日融融,她摸了摸微烫的脸颊,知道这不是梦,是真的。
「还在发烧?」他目光始终放在她身上。
「早就不烧了。」她转头问道:「我娘的偏方还真有效?」
「非常有效。」穆匀珑握住小香球,指掌轻轻揉抚着。「我弟弟的鼻病为时已久,只要他一到春天,打出第一声喷嚏,大夫就开始紧张,想尽办法调最好的药,不让他一天到晚打个不停。」
「这也是有道理的。喷嚏打多了,很伤身的。」
「应该是我弟弟体质特殊,用药方向错了。大夫越是不让鼻子里头堵住的郁热出来,那病堆积久了,越是严重,这道理也是用你那招通鼻子的方法后,大夫们才恍然大悟。」
要怪就怪太医们太宝贝绍王爷了,丝毫不敢让他打个喷嚏,这才走错方向,治了十来年都治不好。
「能治好,那是最好了。」郁相思很开心,指了他手里的香球。「没事给你弟弟闻闻,通通鼻子也好。」
「他能通,我就不能通吗?」他照例抬了眉毛。
「嘻!我没见过他,那香球是送他的礼物。」她抗议他的强取豪夺。
「要是他知道你当哥哥的拿了,他会哇哇哭的。」
「我弟弟都二十二了,哇哇哭什么?」
「这么大了?」
郁相思身体一热!每回听他谈起弟弟,就是一副关心疼惜的神情,害她总以为那是个小孩儿,没想到年纪竞比她大。
「那你……几岁了?」她记起了这个重要问题,要问个明白。
「二十三。」
「唬我!」她噗哧笑了出来。
「我什么时候唬你?」冤枉很大喔,他现在说话都很小心的。
「我哥说,你有三十。我看,你有皱纹,大概三十二、三喽。」
「这么老!」
穆匀珑苦恼地拿手指按向眉心。他不知道这道皱纹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有一天他照镜子,忽然就看到了,那时他还是未满二十的皇太子。
登基之后,皱纹更深了,可能是看奏折时,思虑再思虑,每每看了就皱起眉头,也可能是议论朝政时,他得听取每一个大臣的论述,听得仔细了,又会皱起眉头沉吟。
原以为心境老成,有如半百的入定老僧,却在遇上她之后,他迅速回到了实际年龄,就像世间男子一样,热烈地追求他所喜爱的姑娘。
他才不老!他笑意盈盈,收起小香球,策马靠近了她。
一股危险的气息包拢过来,郁相思尚不太会驾驭马匹,一下子走不开,慌地抬头就问:「你成亲了没?」
「还没。」
然后呢?她还要问什么?问他的身家?问他的财产?
不!这些都不重要。哥哥忧心的,她不忧心;她只愿有一双臂膀呵护她,在她无助的时候,温言安慰她……唉,这样她算贪心吗?
「相思,我想成亲了。」那厢忽然不问自答。
「告诉我作啥呀?」她好慌张,软腻的声音低得快听不见了。
「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对一个姑娘用了心。」他深深凝望她,即使见不到她低垂的脸颊,但他知道,那红扑扑的如花娇靥正在为他绽放。
他笑容俊朗,又道:「因为用了心,我追她追到了云顶关,让她明白,我不是空口说白话的过客;然后,我还要带她去看我祖先所来自的高原,在这里,绿草如茵,有高山,有白云,有成群的牛羊,还有像她眼睛一样清澈的美丽海子;我要让她了解我,接受我,没有疑虑,没有害怕,开开心心做我的新娘子。」
他在说什么呀!他每说一句,郁相思的头就往下垂一分,身上也有如添上一把火,这等大胆的言辞简直是在……呃呃……求婚了嘛!
是否回到了他所说的祖先之地,他拾回原始本性,变得更加大胆?还是他们曾有过拥抱偎依,他以为她就属于他了啊?
「不理你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扯动缰绳,跑掉。
清风扑面,马蹄翻起青草,属于大地的泥土香气飘散在蓝天绿野之间;她并不刻意操纵马匹,而是任它带她享受奔驰的快感。
若说他大胆,她何尝不比他更胆大包天?别说跑到云顶关走香路一事,就算离开云顶关,她也该回青檀镇了,却还只身跟他来这儿玩?
也许,她永远无法满足她对他的贪心吧;所以,不只是他在追求她,她也在追求属于他的一切。
不往前跑,又怎能知道前头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美景呢?
才说呢,眼前豁然开朗,她瞬间为之心慑,屏息,赞叹。
不同于云顶关的崇山峻岭,密林高耸;也不同于青檀镇丘陵一座叠过一座,视野多受阻挡;这里有着连绵不绝的低矮山头,看了这山,还可以望见那山,放眼尽是满眼的青绿,有如在这块大地铺上了一条柔软的绿毯子,令她好想卧到上头打滚一番。
再仔细瞧,毯子还缀有点点的红黄白紫,原来那是漫生在青草之间的野花,又多,又美,又香,粉蝶翩翩,绕着她周身飞过一圈,又相偕飞往花朵采蜜去了。
她惊喜地四处看去。就如他说的,这里绿草如茵,有高山,有白云,远方还有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阳光照在弯弯曲曲的水面上,闪动出晶莹的彩光,如梦似幻,若告诉她说这是天神居住的天界,她也相信了。
叮铃铃,对面山头传来清脆的铃当声,接着,一只、两只、五只、十只……无数只的羊儿从山头涌下,白的雪白,黑的乌黑,还有灰的,花斑纹的,皆是咩咩啼叫,热热闹闹地奔入青翠山谷里,寻找芳甜的青草。
「哇!」好美!好美!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骑得很好。」穆匀珑帮她拉了一下缰绳,稳住她的马匹。
「啊!」郁相思如梦初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赶到了身边,忙笑道:「我小时候骑过阿骡,大概还懂得骑骡子的窍门。」
「你……嗳。」他只能摇头,骡子不比高壮的马匹啊。
早知她爱冒险,他特地为她选了一匹最温驯的马,并不刻意教她骑术,就让马儿驮着她慢慢走,没想到骑了这么几天,她倒也自己摸索出一套骑马的本领了。
他舒了一口气,微笑挥手示意,要赶至身边的两名侍卫退下。
郁相思这时才发现左近多了两个护卫大哥,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算过,他们前后共有八个护卫大哥,忽隐忽现,保持距离,有的会先行前往客店准备吃食,或是先扎了休息的营帐,对他们的主子爷必恭必敬,而在面对她时,完全不多话。
她正想开口问他们的来历,前方山头传来一声洪亮的呼喊。
「对面的美丽姑娘哟!」
是在叫她?郁相思张望一下,确定这附近山头只有她一个姑娘。
再望向对面山头,一个年轻汉子骑着一匹缀满五彩布条的大马,笑容满面,手拿一根赶羊的长杖朝她挥舞。
「姑娘啊,这里是天神的故乡哪!」那汉子竟然唱起来了,了亮高亢的歌声响遍原野。「水草美,牛羊肥,还有雄伟的天首山哟,莫要路过不停留,哥哥请你暍碗茶,快快骑马过山来,哥哥带你回家哟!」
成群的羊儿咩咩叫,赶羊的长毛大狗汪汪吠,同那汉子的歌声一起飘过低缓的山谷,传到这边的山头上。
山歌大胆热情,完全不把她身边的男人放在眼里,郁相思既惊奇,又感好笑,转头偷看,果然,他的俊颜好像抹上了满地青草,绿了。
「嗯,我……我跟他打个招呼?」她嗫嚅问道。
「唱回去。」那声音有够僵硬了。
「唱回去?」
「我唱。」
「咦!」
谁唱?她还会意不过来时,就听到他进出了雄浑豪放的歌声。
「对面的牧羊人哟,美丽姑娘是我伴侣,人娇美;心属我,路上风光多美好,我要带她成亲去,劝你快快倒转了马儿,回家对羊去叹气。」
「你唱什么啦!」她啼笑皆非,不但胡乱唱,酸味还这么重!
再一瞧,两个本来要离开的护卫大哥停下脚步,瞠大了眼听主子爷开启金口唱歌,甚至远远的另两名护卫大哥也赶过来当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