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
「太爱妳,让我很在意,所以征服不了妳。妳知道吗?在商业谈判的时候,想谈成一笔交易,首要的技巧就是假装不在乎这笔交易,这会让对手释出更多善意。」
他扒了扒头发,笑道:「在妳身上,我一直忘了这个重点。谈恋爱,不是容易的事,但是,恩美……」他坚定道:「我从不后悔这样热爱过一个女人,虽然苦多于乐。」
蒋恩美捧着热咖啡,无话可说,心乱如麻。
他放弃她了,她正想要拥抱,但他放弃她了。他说什么?不想再为她浪费生命?一再混乱他的生活?Joyce 让他平静舒服?她则让他苦多于乐?Joyce是能让男人开心的女人……她蒋恩美,在这男人的生命中竟是苦痛的代名词。
蒋恩美坐立难安,她不敢对广仁宇说「我爱你」了。她搞砸广仁宇前半生的感情路,现在他正想要跟Joyce有个崭新的生活,她哪有脸去混乱他?而且这对Joyce也不公平。
现在,不是表白的好机会。现在对广仁宇说「我爱你」,显得太狡猾了,好像是为了赢另一个女人,太卑鄙了。
蒋恩美笑着,啜了口热咖啡。
「很好啊……」她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话,而其实只想痛哭,他不知道她这一晚上经历多大的情绪变化。
「是啊,满好的,这样,妳以后也不用担心我骚扰妳了。」
「是啊,很好。」
「对了,我已经跟家耀辞职,他公司内部也差不多都上轨道了,人事方面我也帮他重新布局。只有公关经理我还没找人递补,我离开后,妳可以回『明洋』复职,以后你们是夫妻,可以一起打拚你们的事业。」
「对喔。」她傻笑,像白痴那样傻笑,因为她完全不知要做何表情,光是忍住不哭已经用尽力气。
「你们的婚礼我就不参加了,先祝你们幸福。」
「嗯,好啊,我也是……祝你跟Joyce幸福。」
「对了,我都忘了问,妳跑来有什么事?」
「喔,噢,那个啊,我是想谢谢你跟Joyce,揭穿曹经理的真面目,追回一亿多的资金,你们两个实在太厉害了……」
「这没什么,」他故作潇洒,对她眨眨眼。「我也不希望妳嫁给破产的穷光蛋啊!」
然后,Joyce回来了。
蒋恩美告辞,他们一起站在门口送她,笑得像一对小夫妻。她只好也一直笑一直对他们笑,直到门关上,她转身背对了,热泪溃堤。
她看着夜空,星星很闪,月亮很大很圆很亮。她捧高双手,好像可以盛住大月亮,然后将它盛来心窝处补啊补,那儿好像裂开了,好空好冷。「这个月亮……送我自己——」她说,泪汹涌,落不停。最后领悟到,她忙着报恩,死守道义,对自己的真实感受说谎,在意家人亲人恩人的感受,忽视自己。但看看现在,剩下来陪她的,只有这个自己。
这就是她伪善的代价。一个不真实不自然的人,怎么可能拥有幸福?活该她这样悲惨,落得这下场。
这天晚上,蒋恩美失魂落魄徒步走了很久很远,她在布满菩提树跟白千层树的民生小区绕了又绕,晃荡很久,像是要把悲伤情绪都甩脱,也像是故意要把力气耗尽。她走到虚脱,筋疲力尽,脚磨起水泡,才斓车回家。
她必须让自己这么累,不然,她怕会失去理智,按下那个拨号键,打给广仁宇,补说那个差点说出口的「我爱你」,还会再疯狂补上一句!
「别理Joyce,我要跟你在一起。」
回到家,蒋恩美倒头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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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睡了多久,老爸喊她,她也不理。她只想睡,陪自己好好睡一睡,拥抱着可怜的自己。没有父亲,没有刘家耀,没有广仁宇,只有自己的好好睡。
很孤单啊,但是得到自由了哪!蒋恩美,这也不是完全没收获啊……
她在睡眠中哭泣,睡掉她命中的转折点,睡过广仁宇上机的时间,错过他告别的来电。
已经都不重要了……
三天后,阳光明媚的早晨,蒋恩美赖在床上,沐浴暖阳里。有人按电铃,老爸收了一封限时挂号信,拿来给蒋恩美。拿信进来时,他再一次询问恩美的健康状况,睡那么久太奇怪了。蒋恩美一再保证没事,老爸才悻悻然离开。
她拆开挂号信,没想到,她不去送别,广仁宇却写了告别信给她。
展开信纸,他用的纸很特别,有奇怪的凸粒。广仁宇刚毅的字迹,透过钢笔锐利尖头,一痕一撇,像刀刻出。信很短,只写着几行字!
恩美:这是林晓瑛设计师设计的「籽纸」,除了可以写信,看完信只要对着信纸浇水,就能让藏在袒边的种籽发芽。这张纸,藏有松叶牡丹的种子。等发芽后,妳可以移到盆里种,希望妳喜欢这个礼物。
我祝福妳,在我离开后,开始活出妳自己。妳不需再辛苦地压抑感情,能像种籽,以自然的姿态生长……另外,我放了一样东西在我们常去的「异风格」,记得领取。往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想到妳能望着我送的花草,心里感到一点点虚荣,好像我跟妳之间,还有一些联系。很傻吧?
保重,我永远爱妳。
蒋恩美给信纸浇水,点点点,一滴两滴三四滴,用她的眼泪灌溉松叶牡丹,想必会长得特别可爱,将信贴在心窝前,默默在心里说——我也永远爱你——永远爱你。
蒋恩美振作精神,洗头洗澡,换了干净的T 恤运动裤,最贴近自己的装扮。
然后她到客厅沙发坐下,跟正在看报的父亲谈话。谈一个多小时,她将所有经过告诉父亲,包括不会再有的那场婚礼,以及她不会再回家耀的公司。还有……从此,她,蒋恩美,要过属于她的人生,也希望爸爸不要再提起刘家的事,甚至提出搬家的建议。她说:「很好笑,原来我们都不爱对方,因为不敢伤害对方,结果差点变成更大的伤害,两个假装在爱的人结婚生子,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
「可是……怎么这么突然……」蒋百展惊讶着。
「不,一点都不突然……」蒋恩美微笑,揉揉父亲的膝盖。「问题一直都在,只是我们都太为对方想,没人敢说真心话。爸——家耀也说了,他从没想过要我报答他,我们把那些事忘记吧,包括当初那些不幸的事… 未来,是由现在这个当下制造出来的,不是由过去产生。我们把现在过好吧,把那些不愉快的可怕记忆丢掉吧,嗯?」
「妳很伤心吧?对不起,爸很没用。」蒋百展好心疼女儿。
「我不伤心,我觉得好轻松,我再也不用假装很爱家耀,我可以做我自己了。而且,家耀也得到他的幸福,我为他开心,因为他跟那个深爱他的女人在一起,那才真的幸福。」
蒋恩美和父亲聊完,出门到「异风格」领回广仁宇留在那里的东西。
「是这个……」女老板将那盆她非常中意的盆花从墙面拎下给蒋恩美。
「这个妳不是说不卖吗?」
「那位先生说服我,他说这盆花卖给他,能让一个他很爱的女人笑……」
盆花落到蒋恩美怀里,如广仁宇所愿,她给女老板一个高兴的笑容。
女老板叹息,擦去蒋恩美眼角的泪。
「你们没在一起对不对?真可惜……我觉得你们很配。」
蒋恩美领了贝古草,连非卖品的盆花,都让广仁宇弄到她手里了,她还有什么好怨的?
她一样买了广仁宇爱吃的炭烧饼,因为想念,买了两个葱肉饼,连他的分一起吃。然后坐在一样的店前长椅,欣赏街景。
奇怪,跟她有牵扯的男人都有伴了,剩她孤单坐在这儿吃烧饼,应该会寂寞得想死,但原来,一个人的寂寞,好过和不爱的人同眠的那种寂寞。
不知道广仁宇现在怎么样了,仰脸,晒着暖阳,她笑着,有贝古草陪她看风景,她有新生的感动,终于自由,不再伪装去爱谁。
和广仁宇没结果,但想念是自由的,往后她可以尽情想念爱着的人。
蒋恩美的新家门前,有一整排的小叶榄仁,在寒风里枯干,又在春风里冒出密密点点的绿叶。那是春天来临的时候,蒋恩美剪了一头俏丽短发,扔掉套装,天天穿得像大学生那么青春。「爸,我出去喽。」
「妳又出去?」
蒋百展不知道女儿怎么回事,一天到晚往外跑,她似乎有很多活动。今天是?
「爸,我报了园艺课,你忘了啊!」
是啊,他想起来了,最近家里阳台除了那盆贝古草,又挂满花花草草。「记得回来吃晚餐啊。」他叮嘱,一转眼,女儿不见人影。
蒋恩美双手插口袋,戴着耳机,听MP3 。她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在阳光里,迎面是葱绿的榄仁树,听着广仁宇爱的那首歌,当Scar Tissue 轻快的旋律,宛如在旷野中的感觉,让她对他的想念,不那么沉重。也彷佛,他就在身边可及之处,落后她脚步一点点,或走在前面一些些,在她左边,或右边,他没有走远,尽管不再出现,但很奇怪……
蒋恩美也不打算有新恋情,隐约觉得,他还会回来。也许,这样想,很傻,是太爱一个人的幻觉。也许,广仁宇早就结婚,还有个小孩。但庆幸思念是很自得其乐的事,再怎么想得要死也不会有人受伤,顶多想到自己神经衰弱。蒋恩美不觉得思念辛苦,有个他能想念,她很快乐。更何况她现在好忙,早上都在庄凯文介绍的美式餐店打工,下午排满要学的课,园艺课啦、烹饪课啦、瑜伽啦… 喜欢什么就去学什么。
对,她要努力弥补过去的时光,享受她的人生。
第十章
十二月,纽约。
因为次级房贷风暴,广仁宇的顾问团队忙了整整一年,辅导几个大企业主,度过危机,调整公司营运方向……直到月底,终于结束手边几个大案子。
他在书房,喝着伏特加,一边拼凑蒋恩美的记事本,那个当初在公司,因为他要没收,她撕毁的记事本,后来被他捡拾收藏。
在这冷透的夜晚,一杯伏特加是必要的,音响播放的,是王菲唱的〈只愿为你守着约〉 ,好像恩美也在他耳边,深情款款地唱着。
这阵子,当记事本渐渐拼凑完成,一页页,布着歪斜破裂的疤痕,却看到她的心,原来从未离开他,一天也没有。即使当初拒绝他参与刘家耀的事业,把他气走时,藏在她冷漠的面目后,她,还是深深爱着他。她用X 这个符号,代替他。记事本里关于X 的事,他都很熟,因为是关于他的,这些年的媒体报导。某天的日志栏写着!X 又上报了。
某一天是!X 参加铁人三项,超酷。
又某一天!X 原来还没结婚,真好。
再某一天,贴着他的剪报相片,她很可爱地写了很小的一行字!X 还是好帅。
还有某一天,像被泪水浸湿的字体!
X 一来公司,逼我去当他的管家,我很气,对……应该气。可是怎么办?我好高兴,好兴奋……我真可耻。我不敢看他眼睛,心跳得太快……
日志,记录到这里。
现在,广仁宇能理解,为何那时想没收记事本,她的反应那样激烈。她怕心思都被揭穿,无从隐藏。他抚着伤痕累累的记事本,想念它的主人。
「仁宇?」Joyce敲门。
广仁宇离开座位,打开房门。Joyce给他大大的拥抱。「真的不跟我们去夏威夷?别后悔喔。」
「我想休息,你们好好去玩。」
「说不定我会在那里交个大帅哥什么的……」
他哈哈笑,揉揉她的头,牵起她的手。「走吧,我送妳去机场跟他们会合。」
「我知道我知道,你恨不得我赶快离开,不要对分手的情人那么无情嘛。」
「不要对妳刚分手的男人伶牙俐齿,我还是妳的老板。」他敲她的头。
「嘿,我会叫大家用力花老板的钱,哼哼哼。」
夏威夷之旅,是广仁宇犒赏员工一整年辛劳的奖品。
他载Joyce 到机场,他们俩的爱情在一个月前划下句点。
「你对我太冷淡了。」Joyce 是这么说的。「你只是在我身边当好人,原来和梦中情人生活是幻灭的开始。」
Joyce发现广仁宇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广仁宇很狂野的,为爱疯狂的,和他恋爱很刺激。哪知道广仁宇很家居生活,她热情好玩,他下班却爱在家里看书听音乐。Joyce最不能忍受的是他的理性,他对她太理性了,Joyce有很多男性朋友,他从不吃醋,这点让Joyce很感冒。聪明的Joyce 知道,像黑豹威猛的广仁宇,在她身旁会变成一只懒洋洋的睡猫。是因为他不爱她,顶多是喜欢,但不是爱。她不要这种可有可无的爱情,她要那种对方「非她不可」,会热烈到烧伤彼此也无畏的爱情。于是,她提出分手。勉强来的爱,毕竟是不行的。凑合着在一起,还是不会有幸福,即使看起来明明很合适,没有爱,就是不行。
下车时,Joyce笑着说:「你去找那个蒋恩美吧。」
「她结婚了。」
「嘿,你不知道现在离婚率很高吗?」
他哈哈笑,目送她走进机场。
黑暗天空,下雨了,挡风玻璃布满雨痕,他发呆着,终于,鼓起勇气打越洋电话给刘家耀。
刘家耀和蒋恩美结婚了,他不好意思直接找蒋恩美,只好先试探性地打给刘家耀。
刘家耀还是一样海派热情,一听见他,就问什么时候回台湾,立刻约时间见面。
「我要好好招待你,我公司现在超赚的,等你回来再说… 」
广仁宇按掉手机,搁在旁边座位,摊开手,全是汗。没见到她,也没听到她的声音,光是和她身旁的人通电话,竟然就紧张心悸直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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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蒋恩美跟一群老奶奶们学编织。快乐编织屋,是这家店的名字。老板是个年届六十七的阿枝奶奶,身体硬朗,很有才艺,样样行,特别是家政方面的全难不倒她,卖毛线兼开编织课,三千八可以学半年,学打围巾打背心打毛衣打披肩,总之打到妳吐血手断掉都没问题,只要妳想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