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大概以为她在开玩笑,“怎么也该先回娘家见见咱们的大舅子再走吧!”
虽说成了亲,但在他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担心,仿佛她还不是自己真正的妻,随时会像风儿般飞走。唯有回到京城,当面见到霁皇,得到朝廷上下祝福,他的一颗心才会安定。
他笑自己太迂腐,可若非这样紧张她,也不会注重如此名分……
若离的双眸从期盼到失落,顷刻之间经历了风云变色的过程。这样的结果她早已料到,提出非分之想,只是一时的冲动。
对呵,回京,似乎是他们唯一可以走的路。
将他的掌心摊开,深埋进自己的脸庞,看似羞怯,实则是在隐瞒伤心。
“嫣儿——”燕羽再次会错她的意,捧着她的小脸,呢喃低语,“你知道吗?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我给你送过花……”
“什么?”花?她猛地抬眸。
“那时候,每日从上书房放了学,我路过御花园,都会采一束紫罗兰送到你宫里,搁在门坎处。”他微笑,似在回忆自己年少的岁月。
“我有花粉症,你不知道吗?”她不由得诧异。
“当时还不知道,后来太子……不,皇上对我说了,我才后悔不已。”好遥远的过去,当时的霁皇还是他的玩伴,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或许因为真的亲如兄弟,霁皇才会对他撒谎,说所谓花粉症不过是嫣公主对付庆安王爷的手段,怕伤了他的一片真心。
真相到底如何,他亦不想再追究了。
现在,他娶了梦寐以求的娘子,无论她过去与谁有过瓜葛,他都不在乎,只想与她厮守到老……
“为什么要给我送紫罗兰?”若离看着他的眸子,忽然又问。
“因为紫罗兰……很香。”他觉得,那是最适合她不过的花,牡丹太艳,梅花太苦,莲花太素,唯有自异域传来的紫罗兰,清丽却又灿烂,很适合活泼的她。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送别人,偏送我?”若离心中暗骂他傻。
“因为……”一语凝噎,倒把他难住了。
“为什么还要偷偷地送,不正大光明给我?”她更加逼问。
“我……”他第一次如此害羞,似乎回到从前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你不懂吗?”
“不懂。”她就要听他亲口说。
“大概……有点喜欢你吧。”终于,他硬着头皮招供。
若离笑了,但随后化为凄楚。
笑,是因为他难得的青涩模样。
凄楚,是因为他从前暗恋的人……并非她。
她从来没有羡慕过魏明嫣,哪怕对方是公主,但此时此刻,她却羡慕到心痛。
是怎样幸运的女子,才可以得到他的垂青,根本不必像她这般辛苦,就能拥有他的心。
“那你当初还不肯娶我?”她仍旧玩笑般的口吻,没让他听出她的哽咽。
“人长大了,很多事也变了。”燕羽叹息一声,拥她更紧。
曾经纯真的少年,会真诚地献上紫罗兰,多年后面对心头所爱,却几番犹豫试探。
这些年,他刻意把她遗忘,让她在自己的脑海中越变越模糊,直至成为一个毫不关己的陌生人,这到底是为了哪般?
因为岁月的险恶让他求自保而变得多疑吗?还是冷峻的环境让他迫不得已?
他怎能忘记自己曾经的暗恋?忘记那段无忧洁净的岁月?
“原来,那么久以前,你就开始喜欢我……”若离靠在他的胸膛,用一种听似幸福的语调如此说道,却不让他看到自己矛盾痛苦的脸。
现在,她可以走得安心了吧?
他喜欢的,是真正的嫣公主,多年前种下的种子,虽然花开得迟了些,可毕竟春天还是来了。
倘若他发现自己是假冒的呢?她不敢想象那后果……
就让她亲手毁灭这一切吧,反正曾经得到过,品尝过其中滋味,她,死而无憾了。
依照宫主所言,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谁也不见,独自往朝阳宫请安。
玄妃,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霁皇唯独钟情于她,可见并非庸脂俗粉。
若离一直想见见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听闻她是“自己人”后,更加想见。
但她万万没料到,玄妃的出现让她猛然吃了一惊。
眼前看到的,并非是沉鱼落雁的芙蓉玉面,而是一张面具。
面具是瓷所造,只淡淡勾勒了眉眼和一张血色的唇,看上去如同厉鬼。
玄妃的容颜全部隐藏在面具之下,看不出是美是丑,给人一种怪诞战栗的感觉。
“公主金安——”玄妃见了她,屏退四下宫婢,语气中似有笑意,与她盈盈对拜。
“娘娘……”若离想说些什么,都忽然堵在喉间,摆脱不了这初见的震撼。
“看见我害怕吗?”玄妃猜到她的心情,温婉的声音似甘泉抚慰,“第一次见到我的人,都会胆怯。”
“为何娘娘要如此?”她忍不住好奇。
“你以为我愿意吗?都是皇上所为。”玄妃叹一口气。
“皇上?”若离错愕,“我不明白……”
自己心爱的女子,难道不希望她时刻美艳动人?刻意命其扮得如此恐怖,究竟为何?
“大概因为太爱我吧,”玄妃似在涩笑,“他说,这是为了保我平安。”
“平安?”这更是费解。
“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美丽,以免男人喜欢,女人嫉妒。”
呵……好怪异的想法!霁皇魏明扬,想必是一个乖僻之人吧?否则怎会如此?
“昨日收到飞鸽传书,”玄妃话入正题,“宫主指示,要我助你。”
若离微微点头,直到此时此刻,才能肯定眼前的她真是自己人。
“这里有一套我的衣衫,还有一张与我此刻所戴一模一样的面具,一会儿你换上它们。”
“我?”若离又是一怔。
“换上它们,假扮我,待会儿魏明扬出现在此的时候,你便可以下手。”说话之间她已捧上衣物,其中藏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一看便知锋利无比。
若离看着这凶器,不由得毛骨悚然,好半晌无语。
“娘娘……”她忍不住想问:“你与霁皇朝夕相处,真舍得他死吗?”
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能同床共枕,该是几世的缘分?真的如此绝情吗?
“你的意思是,换了燕羽将军,你便舍不得?”玄妃反问。
若离沉默,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与你不同,”只听玄妃道:“你爱燕羽,而我不爱魏明扬——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恨他!”
那个恨字说得斩钉截铁,有种凄怆的意味,仿佛蕴含了不为人知的故事。
她愣住了,不敢再深问。
能把话说得这样决绝,看来,是真有恨对方的理由。
第7章(2)
“时辰就快到了,”玄妃道,“来,先刺我一刀。”
“刺你?”若离瞪大双眼。
“呵,若是此次不成功,我还得在他身边潜伏下去,不能惹他怀疑啊。”玄妃笑道。
哦,对,果然是聪颖女子,比起她考虑周详得多了。
“对准这儿,快一点,狠一点,”玄妃指指左胸,“我就不会痛了。”
“可……”这是心跳的位置啊!
“放心,”玄妃看出她的迟疑。“我的心比别人生得偏,在右边。”
还有这种事,但听她这么说,若离就放心了。
她举起匕首,对准位置,抑制住自己的微颤,一举刺入……
果然锋利罕见的凶器,无声无息如入泥中一般,没入了玄妃的血骨,很适合她这样的弱女子使用。
能死在这样的刀下,大概痛苦会少一点。
玄妃一声不吭,软软倒在地上,屏风遮掩住了她的身子。
若离拿出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之上,以免魏明扬到来之前,她失血过多而亡。
窗外日影已西斜,日晷的刻度指向预定的位置,果然,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足音。
魏明扬如传说中的痴情,一刻不晚,每日准时到朝阳宫探望。
一个男人是否守时,标示着他对身边女子的态度。
若离早已换上衣衫面具,此刻伫立在华美的大厅之中,默默无言迎接他。
“今日可好?”一袭黄袍的魏明扬似有些心事,高贵的脸庞暗含阴霾,然而却维持清浅笑容,柔声对着他心爱的女子说道。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的霁皇出乎自己的想象——太过年轻,太过俊美。
戏文里皇上都是长须满面的老头子,而魏明扬却三十不到,英姿勃发。
他一看便知是皇室中人,有种超逸典雅的气质,举手投足间有着雍容华贵的气度。
“猜猜今儿个下了早朝,我到什么地方去了?”看来他以为她真是玄妃,说话语气亲昵无比。
若离不敢开口,生怕暴露,只摇了摇头。
“上市集逛了逛,”他笑,如少年般淘气的神采,“微服去的,没人跟着。”
她一怔,静静地望着他。
“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市集吗?”他又道。
若离依旧摇头,保持沉默。
“替你买了这个——”魏明扬自袖中掏出一包以黄皮纸裹着的东西,神神秘秘地笑着。
她接到手中,疑惑地拆开,却闻见香气扑鼻。
话梅?
她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原来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零食。
“上次你说这个好吃,有玫瑰的香味,比宫里的好,我便记下了,又怕他们出去买错,只好自己跑一趟。”
假如,是燕羽站在她面前说这番话,她会感动到流泪吧?
虽然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可这份心意,难能可贵……世上有多少男子能记住女子的一句闲话,时刻放在心上?
何况,他还是万万人之上的霁皇。只为了一包小小的话梅,愿意微服出宫,不带随从,不畏任何意外,这是怎样的深情才能做到如此?
若离忽然觉得,纸中包的,并非吃食,而是重逾黄金的真心……
“怎么了?话也不说,老愣着。”魏明扬笑,“来,我喂你——”
他上前一步,轻轻揽住她的腰,手指触及她面具的边缘,眼看就要拆下。
说时迟,那时快,若离惊觉自己不能再犹豫。
她猛地将手中话梅一抛,拔出袖中匕首便往他身上刺去。
谁知他的眼神完全未显露半分错愕,反而依旧浅笑盈盈,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行动,一把擒住了她的手。
接着若离脸上一痛,面具顿时被他拍落在地,她真实的容貌暴露无遗,窗边夕阳射进来,如箭般刺痛她的眼。
她还没反应过来,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侍卫已包围了屋子,急促的脚步声将她团团困住。
“皇上受惊了!”为首的侍卫道。
“没事,朕早有防备。”魏明扬得意地回应。
早有防备?若离难以置信。
她是什么时候露出了破绽?为何自己一点也没有察觉,还傻乎乎地认为,可以得手……
方才那所有痴情的话语,都是演出来的吗?只是为了降低她的心防,好出其不意地制伏她?
若离感到眼前男子确实可怕——如果说,世上有谁堪比十二宫宫主,大概也唯有这个男人了。
呵,两大高手幕后过招,牺牲的,不过是她们这些小小棋子而已。
“你就是那个冒充朕皇妹的人?”魏明扬轻蔑地打量着她,“真想转告你们宫主,下次该派个更像的!”
“皇上知道我是什么人?”若离沙哑地开口——她奇怪自己此刻还能开口。
“当然是十二宫的人,天底下还有谁如此大胆?”
“皇上怎么识破我的?”他不知何时已布下重兵,将她包围。难道……是玄妃告的密?
“方才朕不是说了吗?早朝之后,微服去了趟市集,回宫的时候,恰巧看到你了。”魏明扬笑。
什么?居然这么巧被他撞见了?
“当时你与燕羽进入宫门,正在换轿,朕立在城墙角下,把你看了个仔细。”他盯着她,“听闻皇妹在颍州被劫,朕就担心她是否会被调包,特意派了庆安王爷前去证婚——没想到竟能让你瞒到今天!”
若离只觉得仿佛有一条蛇缓缓爬过心窝,让她一阵凉,一阵凉。
原来,就算她万般小心,仍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只是主动送上门寻死而已。
“其实,就算没看见你的容貌,朕也知道你的假冒的。”魏明扬敛去笑容,忽然道:“你,绝非朕的玉玄。”
玉玄?玄妃的名字吗?
“你能穿她的衣服、戴她的面具,可她身上的异香,你却没有。”
魏明扬目光猛然变得冷冽,似要杀人——在他看见玄妃倒在屏风后的伤躯之时。
第8章(1)
嫣儿说要先去见皇嫂,而他则蒙诏到御书房等待霁皇。
燕羽记不清有多久没到这儿来了,上一次,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吧?
他一直不喜欢御书房的凝肃冷清,总觉得这是宫里最冷的地方,每次踏入这门坎,便有寒意从头灌到脚。
日影西斜,他等了又等,不见一个人来。
无论是嫣儿还是皇上,都没出现。
发生什么事了?
不祥的预感猛然蹿上心头,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一如当年茹妃被杀那次。
他忽然听见门外响起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四下很快张起了明黄的彩灯。
他知道,皇上要出现了。
七八年不见,这位儿时的玩伴,是否有了什么改变?
燕羽忆起当初的年少情怀,心里有一种暖流在涌动。
无论如何,魏明扬曾经是他亲如兄弟的伙伴……
“微臣叩见皇上!”看到那袭黄袍现身,他涌起一种情不自禁的冲动,迈步上前颤声俯首道。
“燕羽——”魏明扬微笑响应,一把将他扶了起来,“让朕瞧瞧,你长得比朕高了!”
一句话,再度勾起他的回忆。
从前他们最喜欢的就是比试。比身高,比食量,比文比武,比一切男儿争风竞赛的一切。
后来经父亲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不能跟太子比的,再比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或许他这么多年来宁可在外流离,也不愿意回宫,就是因为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平等亲近的感觉了吧。
“怎么,见了朕没话说了?”魏明扬凝视着他,“不过,朕却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皇上请讲,微臣洗耳恭听。”
“别这么客气,”他似在责怪他,“如今你我也算亲戚了,怎么倒比小时候见外?”
亲戚?呵,他怎么敢当,就算娶了公主,就算手握兵权大任,他也依旧明白自己只是臣子,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你与嫣儿成亲这么久,相处得还好吗?”霁皇忽然改变话题。
他一怔,耳根子顿时通红。
“这么说,是很好了?”魏明扬注意到他的反应,也就明白了答案。
“皇上将公主赐嫁微臣,是微臣天大的福气,微臣此生定当忠心侍奉公主,决不纳妾。”他这辈子,就认定了她一个妻子……
要知道当今世上,不纳妾的男人少之又少,除非是穷得娶不起妻。他一介将军能出此言,可见其情深义重,实在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