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育幼院那块土地地主的约聘律师,姓胡,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发福男性。
阅阅、弄弄不太喜欢他,但上个星期他到育幼院表明来意之后,她们很清楚,就算再不喜欢,还是得跟他周旋到底。
听说他和地主有一点亲戚关系,因为长时间住在乡下,地主的家庭亲戚们只要有法律问题都会找他出面解决。
阅阅弄弄互视一眼,她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姐姐,你不是教我,客人来,不能在会客厅里面写功课,为什么爷爷一直在写功课啊?”弄弄用她清脆童稚的声音问道。
弄弄的个子小,瘦巴巴的四肢加上圆滚滚的眼睛,常让人误会她只有八九岁,如果她再刻意加重童音,那就更像十足十了。
“弄弄乖,爷爷不是在写功课,爷爷是律师,工作很多,我们等他是应该的。”阅阅也假惺惺的回答她。
这是幢老旧的四合院房子,古董级的木头架子上堆满尘封的旧书,桌子上也乱七八糟地摆了年历月历,还有几本白雪公主之类的故事书。
他真是律师?大概吧,那本厚厚的六法全书和擦得雪亮的律师执照应该可以证实他的身份。
但就算是律师,也绝对不会是个名律师,在这里,能和解的事情,谁愿意闹上法庭?纯朴热情的乡下人多数是不愿意若上官非的。
阅阅的话挤兑了他,他终于抬起“光亮”的头,冲着阅阅一笑。
“宋小姐。”
“是。”
“关于我们上次谈的那件事……”
“是的。”
“你考虑得怎样?”
“我们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那块土地以我们目前的经济能力,绝对买不起,但我们可以用承租的方式按月缴纳租金,只不过在租金方面,是不是可以让我和地主谈谈,如果有降价的空间的话……”
秃头律师眼底闪过一丝诡异,他笑了笑,歪歪的嘴巴咧在左半边,不知道他的嘴本来就长得不正的人,很容易误会 他有颜面神经失调症。
“不,地主很忙,没有时间为这种小事情和你见面。”他笑得不真实。
“那么请给我电话,我直接和他谈,呵呵,只是小电嘛,也许只会占用他三分钟或……五分钟。”对方不真实,阅阅也虚伪得很恶心。
“你以为人家花大钱请律师是作什么用的,当然是为了过滤一堆不必要的麻烦。”
意思是指……她更改名字,叫做“不必要的麻烦”?
“那么请问律师先生,您有什么其他的建议吗?”
“地租的问题你直接和我谈。”
“你可以作主调降租金?”阅阅一高兴,把两手摆在桌子上面。
“当然可以,我这个人对朋友都很慷慨的,如果宋小姐愿意和我当朋友的话……”
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阅阅一阵恶心,飞快把手抽出来。
弄弄怒视对方,手掌一横,偷偷在桌下做了一个砍人的动作。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阅阅干笑两声。
“宋小姐,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时间就约我出来和我吃吃饭、建立友谊的话,房租方面……好谈。”
暗示再明显不过了,他用力握住阅阅的手,把名片塞在她的手心里,手指头还趁机在她掌心画圈圈。
“呃,是,我……回去考虑考虑。”阅阅站起来,顺手把弄弄拉到身后。
对,她和弄弄一样想砍人,但看在目前他是那块地唯一接洽人的份上,她不得不忍气吞声。
“尽早给我答覆,我这个人不太有耐心,想买下那块地的人很多,最近我接不少电话。”说着,他咯咯轻笑两声, 然后用咸猪手碰碰弄弄的头发,笑说:“小妹妹,我是哥哥不是爷爷,下次不要叫错了。”
“对不起,是我们老师教,我以为有头发的才可以叫哥哥。”
弄弄皮笑肉不笑,用两根手指头把他的手“捏”开,然后做出一个想吐的动作,拼命在牛仔裤上面擦着碰过他的指头。
“小妹妹,得罪我没有好处。”
他倏地站起,脸色凝肃,眼睛冒出怒气,秃头最痛恨别人暗示他头发少,况且弄弄不是暗示,她是直接把话挑明说。
弄弄不是被吓大的,呃……正确的说法是,她是把别人吓大的,想也不想,她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朝着律师的光头泼过去。
嘶……阅阅倒抽口冷气,看着冲动的弄弄,没救了,反正补救不了,那就……
她对着律师先生微笑,“对不起、对不起,胡律师,小孩子不懂事。”她转过身,扳住弄弄的肩膀,绷起脸说:“你真不乖,那个是茶又不是生发水,你怎么可以往胡律师头上倒呢?”
弄弄噗地笑出声,和阅阅一搭一唱。“没帮助吗?”
“当然没帮助,你以为种菜啊,不是浇水就可以长大的,发主肾,肾亏喝水没用的啦。”
“那要吃什么才有用?”
“威而刚吧,不过那么一大片,可能一次要吞几十粒哦。不好意思,胡律师我们走了,你慢慢吞你的药,这个秘密 ,我们一定会替你保守。”
阅阅拉着弄弄走了,门掩上之前,他们听见一大串“国骂”从律师大人嘴里狂飙出来。
弄弄和阅阅相视一眼,快手快脚跑回车子上。
坐上车,她们发动了好几次,卡车勉强低吼两声,马达才启动起来。
“小卡,你最乖了,看,你流畅的线条、你强而有力的四条腿。你美丽的身子与光洁的皮肤,遨游在这条大马路上 ,谁能比你强……”阿谀谄媚的字句不断从弄弄的嘴巴里吐出来。
阅阅保持沉默,只是奋力地握住“小卡”的“小盘盘”。
“小卡”是他们的卡车,是阿牛伯家不种地后送给他们用的,没有车牌,所以只能当农用车,不能开进市区,但他们买了油漆,把它全身上下修整得焕然一新。
小卡美丽却多病,属于林黛玉那一型,他们没有太多的钱可以帮它治病,只好给它大量的精神鼓励。
不断催眠它,你可以的、你行的,你绝对能陪我们到天荒地老……所以每次坐上车,弄弄都会迫不及待对它大大褒扬一番。
从车子从时速二十攀到三十时,阅阅松了口气,万事起头难,起头过来了之后,接下来就没问题了。
摆平了小卡,阅阅忍不住对弄弄埋怨。
“你不应惹火那条淫虫的。”
“你还不是有加入。”弄弄拉她下水。
“啊,不然怎么办,你都把水泼到人家头上了。”得罪一分是得罪,得罪十分也是得罪,没差了啦。
“如果他要我们马上搬家呢?”
“赖着!他们来我们就躲起来,等他申请到法院封条也要一段时间,至于把土地卖出去,恐怕要花更长的时间…… 我只希望,他能让我拖过养蚕季节,不然蚕宝宝没有桑叶可以吃很可怜。”
“叫它们改吃柑橘叶呢?”
“你以为它们是柑橘凤蝶哦。”阅阅失笑。
同时间,阅阅、弄弄一起叹气。
“真的要放弃了吗?你说过,要把育幼院照顾得很好,让每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都有娘家可以回。”弄弄说。
“我知道,我不会放弃的,我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出办法。”
“这里不可以被买走,院长在这里,我们也要待在这里。”弄弄发誓。
“对,我们绝不放弃。”阅阅用力点头。
“我们还要把被送走的人一个个接回来,他们都不想离开这里。”
“我知道。”
阅阅一面开车,一面计算着存款薄里面的钱。
钱还缺很多,银行不肯贷那么大的款项给她,而现在育幼院里又没有院童,根本不能对外募款,上次虽然予屏为了面子捐了钱,但故技不能重施……钱要从哪里来?
“对了,问问早上有打电话来,说她用双挂号寄了一张五百万的支票,叫我们注意签收。”
“五百万?她哪来这么多钱?”
“不知道,不过她说她结婚了,没找你当伴娘,也没找我当花童。”弄弄嘟嘴,满脸不开心。
“结婚?”
这么大的事,居然只打了一通电话就交代过去?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对啊,我叫她把她老公带回,她说我们在予屏的满月酒里见过他。”
“那个关历方?”
“对啦,我说Gay的那个。”
“问问明明告诉我,说她跟了个学长不是很熟。”
“不熟,表示他们没有爱情喽,没有爱情的男女为什么要结婚?”弄弄看的偶像剧很多,她是半个爱情专家。
“因为愧疚、无聊、寻求政治庇护或……感冒?”
“关感冒什么事?”弄弄很受不了地扫了阅阅一眼。
“感冒的时候头昏脑胀,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
“可问问不觉得那是错误的啊。她还说,她会继续努力找钱,让我们赶快把土地给买下来,买……钱!”弄弄想到了。
“钱!”阅阅异口同声。“她怎么可以为了钱把自己卖掉!再怎么样,一块土地也没有她的幸福重要。”阅阅忿忿地捶了方向盘一下。
“对啊,万一那个Gay有家暴倾向咧,万一他有不正常的性向咧,我不要帮问问拍照、开医师证明啦!”
阅阅很受不了地看弄弄。
“第一,如果他要娶问问,他就不会是个Gay;第二,就算他会家暴、有不正常的性倾向,你也不能帮问问开医师证明。”到目前为止,弄弄连梦想中的医院院大门都没有摸到。
“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要赶快阻止问问乱嫁。”
“对,我再爱钱,也不能把问问卖掉。”
“你开快一点,我们马上回家,打电话给她。”
阅阅的脚踩下油门,小卡相当辛苦地为了问问的幸福付出最大全力,车速从三十劲飙到四十,黑烟从它的屁股大量冒出来,它有严重的肠胃道问题。
“加油,小卡,你行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坡,为难不了你,加油!”弄弄一边拍手一边为它打气。“你是男子汉 ,没人比你更勇敢,你是英雄,要让千万同胞为你庆贺……”
一路上,弄弄比小卡更忙,终于,阅阅把车子开到育幼院门口。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阅阅溺爱地摸摸方向盘,说:“小卡,我就知道你行。”轻轻打开车门、轻轻关上车门,她们对待小卡比对待情人更细腻温存。
“咦?这是谁的车子?厚,黑头车!”
阅阅才下车,就听见弄弄的声音。
黑头车?不会吧,有钱买主这么快就出现?是不是胡律师挟怨报复?完蛋,那她要不是去和胡律师重建邦交?
朋友……她真要破一回例,交个恶心家伙当朋友?她脸部神经严重抽搐。
第2章(1)
当在朋友的满月酒会上遇见她,那双看见钱就会闪闪发光的眼睛勾动他尘封的记忆;昨天,小学校门口,一大堆小萝卜头大声小声喊着阅阅……他再没道理记不得她——鸡蛋冰女孩。
记忆这种东西很妙,它就像埋在土里的宝藏,不去挖掘,就永远不见天日,可一旦动了手,一铲一铲,挖出来的每件东西都会教人吃惊。
所以岳仲岗很吃惊,他不知道脑袋里储存的事情,居然比预料中多,那些他以为早已淹没在光阴里的片片段段被翻出来了,当轻轻拂去灰尘,竟发觉……它依然清晰。
于是在祭拜过祖父母、办完正事之后,他来了。
山区里以为的育幼院。
育幼院里面没有半个人,他前前后后绕一圈,最后停在屋外的那片桑林,温秘书站在他身边。
心,雀跃不已,他还以为多年过去,她早就因为成长而离开这里。
“先生,你找谁?”
弄弄的动作比阅阅快,老远看见陌生人,飞毛腿就把她送到岳仲岗面前。
“我没找谁,只是四处看看。”
当温和的目光落在阅阅身上同时,念头一转,岳仲岗决定不说出身份,他想试试阅阅认不认得出自己。
阅阅随后走到岳仲岗你面前,两人四目相交,互视几十秒,很可惜……她眼底是全然的陌生。她忘记他了,岳仲岗确定。
虽有一点点的遗憾,一些些的叹息,可他能说什么?他不也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看见那双对着支票闪闪发光的眼睛,才把那段他以为早就不存在的记忆挖出来。
四处看看?他绝对是来买这块地的,不会错。
阅阅对上岳仲岗的眼神里,多了三分防备,她转头和弄弄互视,未交谈但心意已通——必须让他打退堂鼓。
“你们好,是胡律师介绍到这里看土地的吗?来来来,里面请坐。”阅阅挂上虚伪笑脸。
胡律师介绍到这里看土地?浓眉聚拢,他有没有听错?
阅阅热情地邀他们到会客厅里,她飞快地在弄弄耳边说一串话,弄弄点头,先行跑步进屋里。
他在阅阅的招呼下,东边看看、西边瞧瞧。
“先生贵姓?”
“岳,岳飞的岳。”提到自己的姓氏,他又充满期待地望住她,可惜……她对这个姓还是没出现任何联想。
不过她很巴结,笑着说:“真是磅礴大气的姓氏啊,想必祖上都是尽忠报国、响当当的人物。”
温秘书飞快转过身去,轻咳两声,掩饰笑意。
“我不知道岳飞和我们家有没有关系,我想应该只是刚好姓岳而已。”
岳仲岗也笑,她是那种待在任何人身边,都会让人心情轻松的女生,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一样有本领让他开心。
“不会、不会,岳先生的眼睛、鼻子、嘴巴看起来就长得一副很尽忠报国的样子,我想,你回去查查祖谱,从下往上查,一定会查到岳飞两个字。”她才不管马屁会不会拍到马腿上,有拍有“包庇”啦。
什么叫长得一副很尽忠报国的样子?要不要把经理的衣服拉开,查查后面有没有刺上精忠报国?这下子,温秘书连掩饰都来不及了,直接大笑出声。
而岳仲岗额头上多了几只会飞的乌鸦。
“我们……还要多久才到会客厅?”岳仲岗转移话题,把岳飞彻底踢出他们的对话里。
“会客厅就是我们的小礼拜堂,我们在那里祷告、写作业和接待客人。”
这里只是一间很小、很小,小到微不足道的育幼院,除了礼拜堂之外,就是一间大通铺和院长的小房间。
宋院长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只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处理文件和捐款事宜,晚上孩子们挤在大通铺里,人最多的时候,可以睡二十几个小朋友。
“哦。”
岳仲岗点头,很早以前,他就从祖父嘴里听过宋院长牺牲奉献的伟大精神。
“到了,就是这里,请进。”阅阅推开纱门。
进门,他看见院长的遗照放在耶稣旁边,漠然惨白的脸冷冷地盯住来人,这是一张很失败的遗照——会让人作恶梦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