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爱慕你?」
「不用谁说,您表现得够多了,也不怪您动心,我喜神向来很讨人喜欢。」她每回只要用「您」这个字眼,多少带点调侃意味。自己夸完,她神色一正:「但有件事,我必须表达我的严正立场,有妇之夫我不沾,你再不久就要娶妻,立马正名了「有妇之夫」这称号,对自家爱妻以外的女 子献殷勤,实在不行——」
忧歌本来确实有些气恼,却被她一番歪打正着的胡说八道,给逗出了笑意。
「能像你这般狂妄自大,还狂妄自大到脸不红气不喘,也真是个本事。」他没针对「爱慕」一说提出反驳,似乎默认了。
「我哪里狂妄自大了?我哪个字说得不在道理上?」她真心求解。
能如此直言自己很过人喜欢,还不够狂妄自大?世间难得层颜人呐。
忧歌忖笑,不过,她确实颇讨他喜欢。
这样的喜欢,能算得上几分爱慕,他尚在思量。
只是他很确定,她待在他身边,让他感到愉悦有趣。
单是听她说话、看她模样、与她拌嘴,他便不觉得厌倦。
许因她是喜神,不经意溢散舒心喜泽,感染了他,他只想独享,不容旁人瓜分。
不反驳她的狂妄自大,针对她的「严正立场」,他倒能说上一说。
「我虽娶魔后,却不影响身旁再多养个女人,她无权嫉妒,安分当她的魔后即可,有妇之夫这称号,限制不了我。」
「你这思想、这行径,在我们那儿称之为何,你知道吗?」
「说来听听。」他愿闻其详。
「渣。」泛指东西榨干养分后,残在下来的碎物,堆推肥还行,没有其它用处,人称人渣,仙称仙渣,魔嘛,当然就是魔渣了。
「身为——将死的渣,本君倒不觉得,及时行乐、左拥右抱,有何不妥。」
呃,他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人之将死,爽快最重要,哪还有心情去守仁义道德?
「不然最起码……你不要娶魔后,好好放人家自由,去另寻幸福,本天尊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跟你谈谈清、说说爱、聊聊未来人生什么的。」她说出自己的最大让步,最末那两句,煨得面腮泛红,粉扑扑的,增添几丝小女人气息。
开喜自觉自己这主意不错。
既不伤任何一方,也无人需要吞忍委屈,皆大欢喜,她与他,还能心无芥蒂,只专心于彼此、属干彼此。
譬如说,手牵手漫步于魔境呀,又或者,美丽的血色幻月映衬下,两人背靠背,同坐树梢,天南地北乱聊——话本子常见此类狗血老套,代入她和他的身影,半点都不讨厌,她甚至在心里头大喊「甚好!甚好呀
!」,光想象,牙根就甜到发疼了,嘻嘻。
岂料,他不屑撇眸,瞧也不瞧她半眼,无情回她:「不可能,魔后我非娶不可。」
谈判,就此破烈。
喜神神生不成文守则,第一百零一条:热脸不贴冷屁股,有空不如炖鸡补。
别人给她冷屁股贴,不,冷颜冷眼冷心肠,她也不会傻傻贴过去。
虽然偶尔眼拙,瞧不懂别人脸色,还是会不小心贴了一下下,但忧歌那时的神情、那时的口吻,瞎子兼聋子都能看清楚、听明白,更遑论是她。
魔后我非娶不可。
说得这么笃定,毫无转圜余地,结束对话,很好,她也无话可说了。
难得她喜神对于某一个人,产生了谈情说爱的好兴致,结果人家一副「我先娶完别人,再来找你聊人生」的高姿态,她也只能呵呵。
偏偏真的呵笑不出来。
呵笑不出来的喜神又自我反省,兴许,他与未来魔后,亦是真情实爱、两小无猜,自小长大的竹马青梅,她才是后来后到的第三者,竟企图要拆散人家,谁比较缺德,高下立判。
「不对,第三者还算不上呢……」她咕哝着,下了个凄惨结论。
这几日,她秉持囚犯的最高原则,安安分分寻了处角落,自己安置自己,不要没节操地与他同寝共枕,把第三者罪名坐实了。
反正她人小,不占空间,到处都能睡。
忧歌也没来寻她,许是笃定她逃不出魔爪,于是放任她在寝宫随处窝藏。
况且,他手中还有人质破财,她哪能一走了之?
就算挥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起码也要带走破财呀,否则有何颜面回去面对穷神夫妇?
开喜一面想着他的渣,一面又想着他的舍身,一面觉得担心他安危的自己很蠢,一面还觉得自己这么蠢该如何是好……颇为纠结。
这种时候,特别怀念起破财,虽然小崽子没啥实质作用,好歹还是能听她吐吐苦水,陪她一块唉声叹气。
不知破财有没有被欺负,要是真欺负个小娃儿,狩夜也太不是人了……嗯,有渣侄必有渣叔,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是「人」,是魔。
开喜坐在当时老魔婢洒扫的地池畔,双手托腮,数着混浊地池,咕噜咕噜冒出的泥泡数目。
地池里,植着石菊,开似大朵寿菊,可全栋宛若石头雕成,颜色暗淡,了无生息。
可石菊极香,飘散一股沁凉味儿,闻了倒很醒脑,她现在最需要的,也是醒醒她的脑,别再想忧歌要生要死、要娶不娶。
正当她数到第三千六百八十一颗泥泡时、女子交谈声传来,由远而近,从模糊渐清晰,她本只是懒懒瞟眸过去,却瞧得越来精神了。
是未来魔后。
先前匆匆一眼,只记得七成模样,此刻,总算把剩下的三成补全了。
魔后依旧一身合衬的花红衣裳,姿容绝艳,淬了赤妆的眼尾,绘有一朵花形,点了朱红的丰唇,水亮饱满,飞睫似两把小墨扇,随其眨眼浅笑,微微扇动,秋波轻送。
领口滚了圈白兽王,极度柔软,衬托她玉肤赛雪,吐纳香息间,白兽毛轻柔拂动,彷佛活物。
乌发上的配饰,多为晶矿打造,虽非金银,布满金丝的稀罕钛矿晶,串成数条珠链,盘缠于青丝间,流溢出贵气华美。
魔后亦发现开喜的存在,她与身旁魔婢皆面露诧异,意外在魔主痕殿外,看见这名妙龄丫头。
如何能不发现?这般粉嫩模样的女子,出现于魔境萧瑟贫瘠的色彩中,如此醒目耀眼。
出自女性敏锐观察本能,未来魔后直觉这丫头身分不简单,连她素日都不被允许随意进出寝宫,寻常丫头又怎能待在此处?
未来魔后向贴身魔婢一使眼色,魔婢立马会意,跨前两步,扬声问开喜:「你是谁?为何擅闯魔主宫中!」
开喜没想搭理魔婢,一双乌眸骨碌碌,直勾勾打量未来魔后,试图挑挑人家缺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挑不出半项,她有些气馁、有些理解了忧歌的非娶不可。
换作她是忧歌,她也想娶这一位呀!
第六章 舍身(2)
「问你话呢!放肆的小丫头,谁准你直盯着墨羽小姐看?面对未来魔境主后,还傻坐在那干么?!爬过来跪着!」狐假虎威,正是此时魔婢的行径。
未来魔后——墨羽,宛若一株高岭之花,极美,却孤冷,傲然伫立原地,下额微微扬抬,几无瑕疵的玉颜,更显冶艳,也在等着开喜下一个动作。
先前去救猋风那回,墨羽喂食风时,明明不是这副冷冷神情,猋风还夸她人美心善。
看来,她的人美心善,仅用宠物身上,不包括所有人。
开喜在心里叹三声,一只区区小魔婢,都能朝她颐指气使,她这喜神真真窝囊。
「我非魔境人,你们的魔主与魔后,在我看来,不过就是大只一点的魔族,何须要跪?」开喜语气懒散,倒也实话实说。
「大胆!」魔婢扬手,就要赏她一巴。
开喜哪会乖乖住人打,身躯俐落一偏,魔婢施力太猛,身势失去平衡,竟跌进地池里,摔了一身脏。
「我确实满大胆的,以前从来没怕过什么事。」在仙界,号称浑身是胆女汉子,与人相赌,不曾畏手畏脚,天皇至尊都敢玩。
开喜刚自夸完毕,察觉攻击扑面而至,已来不及闪避,胸口硬生生挨下淬红纤爪的重重一掌。
未料墨羽突如其来的强袭,更未料到,墨羽一副富贵娇娇女模样,竟有如此霸道魔力。
开喜被打飞出去,完全抵抗不住此番蛮劲,先是听见自己骨头遭打碎的声音,而后,才是强烈剧痛袭来,欲开口嚷疼,却是一口献血涌出。
止不了的摔滚,开喜足足飞离原位数百尺,直到撞进锐利晶藤,才在一阵晶屑溅散中停下。
开喜意识很清晰,可是身体很痛,试图撑起双肘爬起,竟半丝气力也挤不出来。
她第一次在魔境中受创如此之重,鲜血不断流淌,有些落入眼中,眼前景物一片暗红。
她无法喘气,每一口吐纳,胸口像在承受撕裂巨痛,与那种痛相较,能不能呼吸似乎一点也不重要……
分明浑身感官仅剩痛楚,她竟还有空胡思乱想——
有了这种正妻,任凭忧歌再纳几百名爱妾,也会一只只被她活活打死吧……
很显然,墨羽并没有致她于死地的打算,否则只消再一掌,便能收拾喜神小命,她不过是赏她些教训,为那几句出言不逊,付出代价。
倒是摔进地池的魔婢,又急又气,一方面气自己惨况狼狈,一方面却是她跌入池里,怀里正抱着婚宴当日,魔主及魔后须穿着的同心裳,两件贵重无比的婚袍,也沾了大半泥水——
「她害我把同心裳弄脏了!怎么办?!小姐怎么办——」魔婢急得跳脚。
「你先回去,将衣上脏污选干净试试,魔主若派人问起,便说同心裳还缺了几颗珠饰,正加紧赶工。」墨羽颇为淡定。
「都是你!」魔婢忍不住脾气,踢了开喜两脚。
比起疼痛,开喜觉得喜神自尊受措,更痛上一些。
虎落平阳被犬欺,喜神落魔境被魔婢欺呀……
「小熙,够了,还不快去办正事。」墨羽制止魔婢再补第三脚,魔婢只好重重跺脚,充当泄愤,赶忙回去处理同心裳,不敢再耽搁。
墨羽以居高临下之姿,淡瞰血泊中的开喜,艳美的眸,带些寒意。
「你就是婚宴上,即将成为我与魔主一道共食的神馐。」墨羽并非用疑问口,而是相当笃定。
透过开喜流失的鲜血气味,恁般香甜,不难猜测她身分。
墨羽早已耳闻,魔主带回两名神族,等着养得肥嫩些,她倒没想过,会养在自己寝宫。
「不该把你打上,破坏魔主食欲。」
换作平常的开喜,没回嘴个两句,怎肯干休?但现在,她确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满口满喉全是鲜血,胸前的痛,开始麻木,大抵也是越痛越习惯,可背后另一股刺痛,清晰起来,如火焚烧。
她张着眸,未因疼痛而闭合,她也不知道自己怎没痛晕过去,还一直凝望墨羽。
也许是没找出墨羽的缺点,她并不甘愿;也许,是想瞧个更仔细些,忧歌心爱的女人,究意哪儿讨他喜欢……
「眼睛真漂亮,不知滋味是否一样这么好,到时,先从这儿开始吃吧。」墨羽故意口吐恫吓,本想看看开喜畏惧模样,可是开喜除了受伤的狼狈之处,并无其余反应,仍瞅着她瞧。
墨羽视她好半晌,观察开喜的眼神。
「你是不是在想……魔主怎么不快些出现,好伸出援手,救你一救?」墨羽径自猜测。
可惜,猜错了,开喜确实真没这样想。
她想着,墨羽美是美,扯唇微笑时,却略显僵硬,应该是不怎么习惯笑,勉强算得上是美人微瑕之一。
墨羽再度露出被开喜默评为「微瑕」的笑颜,娇噪如茑宛转,轻灵悦耳,纤手拂了拂袖上瞧不见的皱折,边道:「即便魔主到来,亲眼看见我打伤你,他也不会对我有半句责备,你信不信?」
开喜眉心微微一蹙,觉得她夸大其词,比自己更自我感觉良好耶。
任凭是谁,看见有人当众行凶,怎么可能不骂上几句?
除非是纵容溺爱到无法无天的妻奴,才会如此黑白不分!
「看来是不信了,要不要试试?」墨羽不走了,款步婀娜,在距离开喜不远的圆石坐下,好整以睱,等待忧歌到来,丝毫没想行凶后潜逃。
相较墨羽的怡然自得,开喜自然逊色几分。
失血过多害她头晕,浑身痛楚又让她手脚微微颤抖,她越来越觉得眼前一片黑,再也阻止不了眼皮合上,痛苦地喘着气。
不知过了多久,周身种种声音,溢发缥缈,听得吃力,另一道跫靠近,也没能使她察觉。
反倒是墨羽起身时,身上配饰叮当作响,以及她娇媚一声「魔主」,开喜才知道,他终于来了。
她试图振作精神,想张眼看看情况,一试再试,仍无法成功打开眼皮。
墨羽又说话了,依旧是那副悦耳声嗓:「是我出手教训了她,她出言不敬,对您我多有羞辱,我让她尝些苦头。」
无论是何理由,出手打人就是不对,更何况把人打成重伤!
今日若是她看见破财闯祸,却因为「教训」两字,被打趴在地,她说什么也会跟对方拼命……
不,别说是破财了,即便是猋风,她同样会跳出来为他出头!
这并非护短,而是讲道理。
同理可证,忧歌下一句,应该就是要痛斥美人儿了。
开喜等着要听。
只等到一阵的沉默。
她没听到忧歌对眼前这景,是惊是怒、是何反应。
呀,她被墨羽诓了吧?
忧歌根本没来,那声魔主,纯粹喊来打击敌心,让她误以为忧歌来了,却半声不吭,造成两人莫须有的争执。
开喜一面忍耐剧痛,一面很聪慧地厘清墨羽诡计……
「她向来口无遮拦,一张伶牙利嘴,自讨苦吃。你回去吧。」
忧歌的声音,打破了开喜的自以为聪明。
他在。
不是墨羽的谎言,他就站在这里,看着她的惨况,然后,对墨羽一句「你回去吧」,不重不轻、不疾不徐、不痛不痒的一句。
算算数落她还数了三句,对墨羽,却是纵容。
就算开喜闭着眼,也能听见墨羽声音掺笑。
「魔主不怪墨羽出太重?」
「不怪你。」半点迟疑也无,三字说来,何其轻巧。
开喜头一回知道,何谓心寒。
当你对某人有所期待,而这期待,说大地不大,说贪心也不贪心,要的不过是他一句公道,可是某人却图你的期待,踩个尽碎。
说不定,墨羽直失手打死她,也只会换来他清浅细语,反正早晚都要杀,不过是劳你先动手,怕你累着了。
开喜觉得硬撑着不昏的自己,很蠢。
忍了这么久、这么剧烈的疼痛,你以为,你能听见什么?
听见他对你的舍不得?听见他替你出气?还是,听见他的真心。
这,就是他的真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