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扫了方宁一眼,见她无丝毫不悦,暗里松了口气。她想江湖中人多好面子,只怕言明要测试大夫会惹得她不快。若神医一手调教的妹子真有其实力,事关皇家血脉的延续,她还指望这女大夫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治好皇上的病。
墨成宁诊断一番后,心中有了个底,却不敢十分笃定。“启禀太后,此非一般风寒。”她看着宫女,“姐姐可是常处于烟尘或棉絮之中?”
太后听得她说不是风寒,心中一喜,表面却不动声色。
宫女惨白的脸抹过一丝诧异。“是,奴婢在针线房里负责棉袄的活儿。”
这宫女患的是旧疾,太后早在前些日子便特意让她给御医诊脉过。宫内御医有十二个,除去年前辞官的御医长,余下十一名御医中,只有三名经验老道的瞧出她并非一般风寒。
论养生、调理之道,墨成宁或许不如这些御医,但若论上稀奇怪病,墨成宁却是少有对手。须知袁长桑别的不说,愈是刁钻古怪的罕病,益发能激起他的兴趣,墨成宁自小耳濡目染,墨府又是经营珍稀药材,自然专精于此。何况此种病在乡野民间中并不稀罕,反倒是在娇生惯养的人身上几乎不曾出现,是以太后带了个宫女来问诊,御医们大多摸不着头绪。
墨成宁镇定而和气道:“启禀太后,这位姐姐患的是肺病,幸亏发现不算太晚,应能根治。小女子先开一副秦艽扶羸汤让她清理热、退骨蒸,过两日再看情形开新帖。”
太后应了,让她这几天待在宫内,先别去杨府。墨成宁只觉得宫内的人包括太后大多和颜悦色,实在无法想象近二十年前,这里住了个蛮横不讲理的暴戾皇帝。若非那人,苟非也不用过此种人生。
想到太后是那恶人的正妻,当年大抵也没让荀非他爹娘少吃苦头,墨成宁的心便冷了几分。
十多日后,那宫女大致痊愈,欢天喜地的调离针线房,太后再次传人。
太后娘娘此次态度亲切许多,拉着她的手问了她许多家里的事,墨成宁只笑说是瑶国山中的小户人家。
许久,太后屏退众人,偌大的前殿此时只剩她们两人;墨成宁不自觉屏息,觉得空气沉甸甸,难以忍受。
“方大夫,这几日你在宫里有听到什么传闻吗?”
墨成宁摇摇头。“回太后,小女子除了巧红姐姐与太后之外,并无与他人说话。”她赶紧撇得一干二净,她是活得不耐烦了才会在宫里乱嚼舌根。
“事实上,找大夫医治皇储妃是其一原因,还有最主要一个原因尚未告诉你。”
墨成宁垂首聆听,心中直打鼓。
太后抿了抿唇,压低平实的声音:“皇上他……他……不能人道。今年初皇上向哀家坦承后,哀家才知道他隐忍了这么多年。”
墨成宁暗里咬紧下唇,极力忍下嘴角的抽搐。
这算什么?父债子还?父亲纵欲过度的果由儿子来承受?
太后严肃地看着她,道:“方大夫会治吧?”
墨成宁想起那日进宫时,一路上太监宫女的促狭眼神,顿时会过意。
“回太后,小女子当尽力而为。”
太后听她肯治,松了口气。“皇上是天之骄子,你好好治,封赏什么的不会亏待你,御医长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是,太后娘娘。”
“下去吧,待会简公公会送你去杨府。”
墨成宁才刚随简公公出慈元殿,便给掌事公公唤了去,说是皇上要见她。
墨成宁一惊,脑中乱哄哄,开始回忆脉诊阳痿的个案。
第10章(1)
太庆殿上,只皇帝一人坐在龙椅上。
墨成宁甫进门,迅速扫了四周一眼,确认并无他人。也是,罹患这种病并非什么光荣的事。
墨成宁端着一碗黑药汁,正愁该如何行跪拜之礼,皇帝便开口了。
“免礼了,朕今天唤你来是想问你,芙妹的病有救吗?”
墨成宁哑然,这母子俩之间是有什么嫌隙吗?皇帝竟不知她这些天给皇太后拘在宫里?
“回皇上,小女子尚未见到皇储妃,入宫至今都待在慈元殿,方才正要去杨府。”
皇帝眉一挑,咬牙切齿道:“母后……”见墨成宁手中磁碗,疑道:“你手中是什么东西?”
“回皇上,太后娘娘交代小女子为皇上开副滋补治阳虚的药,请皇上先喝了再做诊脉。”
皇帝的口气显得不耐:“放一旁案上,朕待会喝。”
墨成宁心里奇怪,怎么皇上不能人道,皇太后比本人着急?
“你下去吧,赶紧去治芙妹,要是……”正待说“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提头来见”,想想却又觉得无理,便吞回肚里。
“皇上,小女子当尽心竭力调理皇上龙体及救治皇储妃,只求皇上允小女子一件事。”
“说吧。”
“小女子为瑶国子民,事成后还望皇上成全小女子思乡之愁。”言外之意便是不想留任大临。
皇帝这才抬头,锐利目光在墨成宁身上绕了几圈,看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心道:果然挺美,莫怪荀非话里多有回护之意。
“你放心,这事荀卿和我提过了,事成后黄金二百两,朕不会强留你。”
墨成宁眸里闪过异彩,含笑道:“谢皇上恩典。”
壮年皇帝屏退墨成宁后,自案上端起黑药汁,将之倒入一旁万年青盆中。
“芙妹,千万要没事啊。”
“贤侄,上回你去武林大会给我找的护卫我很满意。”男子捻了捻胡须,想到最宠爱的小女儿可能有救,心情大好。
“哪里,大人过奖了。小侄这不是借杨叔的光才请得动绝顶高手吗?”荀非温笑。
“我相信皇上这么个明君,下回见面说不定我要喊贤侄太常寺卿啦。”他笑得如老狐狸一般,暗示他明日上朝会替他说说好话。
“老爷。”杨府管事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男子呵呵笑,说道:“快请她进来。”
苟非起身,笑道:“杨叔有贵客,我就不打扰了。”
“说起来这人贤侄你认识吧?来客是方大夫,看来她已获太后娘娘的信任。”
荀非心咚地一跳,情绪没来由地焦躁起来,才十多天不见,他却觉得像是等了好几世。
他闷声瞧着门扉,暗忖若待太久,怕是要让这精明的死狐狸瞧出蛛丝马迹。
“小侄与她仅止于认识,当时一寻到方大夫便快马加鞭回京城,怕会耽搁令嫒病情,一路上说不上什么话。”荀非状似担忧地望向内院杨芙的方向。
“贤侄这份情我记住了。听闻你要娶石府二小姐是吧,不嫌弃的话,做长辈的来给你们作媒。”他微笑道。
“大人……”荀非立即摆出万分感激的神情。
他拍拍荀非的肩头,两人对视,彷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墨成宁跨过门坎,默视片刻,尴尬地咳一声。
荀非抬眼,见她一身簇新湖水绿夏衫,乌云般的秀发梳成简单大方的髻,几缕青丝散在莹白后颈,正无措地转着眼珠。
“方大夫,这边请,鄙人姓杨名烈。”杨烈没放过荀非见到墨成宁时,目光闪过的灼热。他暗笑一声,琢磨着是否该替荀非讨个侧室。
“小侄便不打扰杨叔办正事了,告辞。方大夫,杨小姐就拜托你了。”
杨烈拨正纠缠的胡须,笑道:“过些天我去寻你大伯谈作媒的事。”
苟非谢过,快步离了厅。期间,一眼都没再看向墨成宁,而她也是淡淡垂着眼,两人间不冷不热的态度倒让杨烈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
无意外的话,这是最后一次相见。
她治好杨芙,离京,从此各不相干。墨成宁面上挂着淡笑,迎向杨烈的老狐狸面孔。
杨烈和墨成宁寒暄几句后,便让丫鬟领着墨成宁进杨芙闺房。
杨芙屏退所有丫鬟,挂起帐子,勉力笑道:“幸亏大夫是女子,不用避嫌,就不用隔层帕子诊脉了。”
杨芙一张圆脸毫无生气,面上一切都淡淡的,苍白面容上疏眉微蹙,薄薄的单眼皮略垂,小小的鼻子微塌,薄唇一抿便不见,但那一双眸却晶亮得很,直勾勾地瞧着墨成宁。
墨成宁在女婢搬来的凳子旁福了一福,恭谨道:“小女子方宁见过皇储妃。”
杨芙噗嗤一笑,抚掌道:“别这么正经八百,我以后入宫就不能为所欲为啦,现下先让我过足自由自在的日子吧。叫我……”她偏着头,细长眼睛微眯。“杨姐姐吧。咱们就别管礼俗,你我相称便行。”
墨成宁微愕,久久才吐出:“杨姐姐……”
杨芙在床上坐得更挺,眨眨眼笑道:“你见到皇上了吗?他好久没来瞧我了,不知现下如何?”
墨成宁以为杨芙问的是皇帝不能人道的事,谨慎答道:“皇上精神不错,杨姐姐放心,太后娘娘有交代我治好皇上的病根子,我当尽力而为。”
杨芙眉一挑,双目觑着床沿,收起笑容,道:“那……那你有替皇上看病了吗?就是……看……那话儿?”
墨成宁哑然失笑,没想到杨芙会如此直言不讳,她干笑道:“尚未替皇上看病,我这次只替皇上煎一副药,声音听着宏亮,短时间内应当不急。况且这毛病不一定要看患处。”
只听清楚声音?那就是没近身喽!杨芙心中一乐,开怀笑道:“方妹妹,不瞒你说,皇上没有不能人道,他好得很呢。”
墨成宁又是一愣,只觉得这杨芙不住给她意外,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
“我是说,皇上万事都听太后娘娘的,可他多年前便承诺我,只娶我一人,太后娘娘当然不依。这些年来,选秀女的事都被皇上拦下来,直到去年,太后娘娘下了最后通牒,皇上只好买通御医,假造他因不能人道才一直拖着。这法子还是我爹爹替他想的呢。”
墨成宁傻眼。这杨烈还真胆大包天,尽出馊主意。她想起那碗黑药汁,那药正常人喝不得,皇帝应该不会笨到去喝它吧?
“爹爹待我可好了。我不懂事时,爹爹不常回家,却还惦着咱兄弟姊妹,常常给我们买新奇的小玩艺儿;等我大了些,却病了,爹爹待我更好了,每个月总是找两三天陪着我用膳,难得爹爹愿意吃这难入口的餐食。”
墨成宁无语望着她,半晌才开口:“杨姐姐和家里人吃不一样的?”
杨芙不疑有他,点头道:“我的膳食一向由御医长搭配,现在妹妹你来啦,还要麻烦你配合我的药替我配膳食。”
“这是自然。”墨成宁垂着眼,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打了个寒颤。
“方妹妹对不住啊,我不是有意要让你卷入什么纷争,我只是想提醒你,之后开几副强健体魄的药给皇上就好。”
“杨姐姐确定皇上没问题?”墨成宁一时心直口快,又觉得好像在探问人家隐私,赶紧补充:“妹妹的意思是,需不需要请御医实际检查一下比较安心?”
杨芙煞白的面容倏地抹过娇羞之色,绞着手指头嗫嚅道:“不用啦,他是看我身子不好才一直忍着的,他他他……唉唷,我就是知道他没问题。”
墨成宁涩然一笑,道:“那我就遵照杨姐姐的吩咐。”
问完皇帝的事,杨芙终于肯乖乖接受把脉;墨成宁又问了一会儿诊,陷入沉默。
杨芙紧张道:“果然治不好吗?”
墨成宁宽慰她道:“没有的事,只要药喝得勤,加之以针疗,这病大约三月余便能根除。”
若非身子动弹不了,杨芙简直乐得要跳起来欢呼。
“方妹妹,方大夫,我先谢过你啦!”接着又低头喃声道:“皇上,您久等啦。”
回到杨府替她安排的客室,墨成宁将杨芙所有症状写下,看了数回,长叹一口气。
杨芙分明是中了血牡丹的毒,多年来日积月累,慢性成疾。
墨成宁遗走丫鬟前,稍微旁敲侧击,问了下杨府一直以来的用餐情况。
在杨芙发病前,杨烈一个月会吃一次御医长配合寒溽时节调配的养生餐;杨芙发病后,杨烈吃养生餐的次数更加频繁,不仅陪着女儿,同时也养身子。
据那丫鬟说,杨烈虽是陪着杨芙一块儿吃,但餐食内容根据年龄还是不大一样;而餐食用料珍贵,杨烈舍不得让他人试毒。
是认定御医长不致胆大到对他的膳食做手脚?
墨成宁拼拼凑凑,总算将事情兜在一起,大致厘清了荀非原来的计策。
血牡丹得来不易,杨芙所中之毒,很可能便是荀家买通杨芙丫鬟,在茶点中长期对杨芙下毒。看得出来剂量不多,否则不可能一拖就是十多年。
至于为何不在杨烈养生餐食中下毒,大抵是因为当时御医长是荀家人,不愿让荀家与此事有所牵连。待得荀非依旨寻她这江湖郎中来,只要威胁利诱便可命她对杨烈下毒,如此一来,杨烈一命呜呼,却与荀家毫无关系,她则可能因谋害老臣而受牢狱之灾。
想通此层,墨成宁冷汗直流。莫怪荀非放弃此计划,转而布下石家小姐的线。
她一夜无眠,辗转不寐到天明。
翌日,她急忙到杨芙房内,交代杨芙除了她给的食物,其余包含茶水一概不能食用。
墨成宁见一名粉色衣裳的丫鬟面色微变,便笑道:“杨姐姐,这是为了配合疗程,你且忍忍。”
杨芙无所谓道:“只要快些治好,我什么都能忍。”
墨成宁心中怜意顿起。这女子的大好青春因上一代的纠葛而在床上虚耗,左右她需治好杨芙才能离京,她决心要彻底还杨芙一个无病无痛的身子。
三个半月后,杨芙面色红润,已与常人无异。这期间,她监视着厨娘做每一道杨芙的餐点;同时,皇帝向皇太后通报,他的不举之症也“恰巧”恢复正常。
墨成宁入宫领了皇帝与皇太后额外给的赏赐后,取了几张银票,其余皆让镖局给送回瑶国墨府。
明日便要告辞杨府,离开这繁华京师,她发狂似地想见荀非。
好不容易替杨芙清尽体内毒素,将她养成一个康健莹润的人儿,总不能再让那丫鬟害了去。
算算日子,荀非明日休沐,墨成宁说服自己,必须去问个明白。
她听杨芙说,荀非的二伯是翰林学士,明日她兄长要率十多名儒生至荀府商讨乡试改制事宜。墨成宁琢磨一会儿,上街买了袭青布儒装。
一早,趁着杨烈未起,辞别依依不舍的杨芙,投宿三里外的客栈。
她换上青衫,鬼鬼祟祟地在荀府外墙徘徊,正当她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记错时间时,五辆马车缓缓而来。
一群青衿子弟晃过眼前,墨成宁一只手伸人袖袍中,捏了捏胳膊,压制内心狂窜的不安。她学着一旁儒生摆了摆绣着山水的绫绢扇,摇头晃脑地行至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