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苹急着站起身,简春生挥手示意她坐下等待,人便往厨房走去。
“坐下吧。”相较于白苹的局促不安,严读反倒处之泰然,他的视线始终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就连嘴角啥着笑都不自觉。“我一直觉得很好奇,为什么你会直接喊你母亲的名宇,连舅舅也带着名宇喊?”
她收回跟着舅舅溜去的视线,因他的问话而陷入童年美好的记忆。“我妈十八岁就生下我了,那时她正年轻,又是村子里家喻户晓的村花,而我爸在我出生前就到台北打拚了,所以我妈老是叮咛我不要喊她妈妈,这样其他人就会以为她还单身,但每次只要她带我出门,逢人就会说我是她最可爱聪明的女儿,最后是我自己太想要有一个爸爸,所以在外人面前我有时候会喊她的名字,而不喊她妈妈。”
“你爸妈没有结婚吗?”他皱眉问道。
“他们是私订终身,等到外婆和春生舅发现的时候,我妈已经怀了我,据妈妈的说法是,爸爸是个孤儿,担心被妈妈的家人看不起,打算北上闯出一番事业后,再来把我妈接过去。”白苹讽刺一笑,“谁知道我爸北上闯出事业后,又另外娶了个老婆呢!”
严读眉心纠结,感受到她对父亲的埋怨。“你会怨严薇吗?”
她老实低语,“有时候……我知道严薇妈妈其实是最无辜的,她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就是会忍不住怨她,如果没有她,也许爸爸就会回来和我们团聚,也许我就不必和简竹萍分开。”
人的私心永远都以自我为重,这也是白苹不爱待在白家的原因,每当严薇对她好,她便会更讨厌自己。
当情绪在好与坏之间游走拉扯,她就觉得痛苦万分,长年累积下来的疲倦使得她无法再压抑,终究是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爆发。
尽管对于严薇充满愧疚,但白苹心底最渴盼的还是能回到亲生母亲的怀里。
严读沉默地听着白苹低诉,想着,也许大妈心底便是如此怨着自己的母亲,长年来,母亲对于他的苛求、压制甚至是各种无理的要求与忽视,直到此刻,他似乎能够透过白苹而有所体悟。
想到这里,他叹了好长的一口气。
她见他神情惆怅,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严薇很爱你。”严读见她的神情乍现自责,紧接着解释道:“因为她很爱很爱你,所以她根本不在意你怨过她,你也不要觉得自己糟糕而一直折磨着自己。”
“你怎么知道她很爱我?”她被他此刻温柔的神情迷惑,胸口灼烫得不可思议,今天分明寒流来袭,但她却浑身发热,手心甚至被他的体温熨出了一层薄汗,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像着魔一般紧盯着他难得的温煦笑容。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心。
这样的动作充满了宠溺,教简春生瞧了怪不好意思的,只好再蜇回厨房,让小俩口能多独处几分钟。
第5章(1)
白苹看到简春生回到客厅后,再也按捺不住地问道:“春生舅,我来是想见见我妈……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简春生的身子一僵,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将茶具放置在桌上,他落坐,神态从容地泡着茶,壶里的干燥茶叶随着滚烫热水的倾注而伸展,顿时空气弥漫安定心神的芬芳茶香,令他紧锁的眉心稍稍舒缓。
“小苹,你妈跟我说她把你送到你爸那里去,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白苹没想到简春生会突然这么问,她迟疑了一下,回道:“嗯……我过得很好,爸爸很疼我。”
“你爸有再娶老婆吗?”简春生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白苹记起童年时期经常听外婆和母亲为了父亲的事而争吵,虽然她已经不太记得吵架的内容,但是那种不偷快的感觉仍旧非常鲜明地存在于她的情感知觉里,她明白简春生对父亲依然心怀芥蒂,思虑半晌后,才轻声回道:“有。”
简春生先是沉默,接着叹了一口气,“你妈和你爸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不清楚,当初你妈自顾自的把你送过去,你外婆气到整整三天不和你妈说话……那时我们都对她很不谅解,你也是,对不对?”
白苹闻言,眼眶一烫,哽咽颔首。
“你妈就是被你外婆宠无法无天,做什么事都任性得要命!当初和你爸私订终身也是,怀了你又决定把你生下来也是,自己一个人决定把你送去给你爸也是……每一件事都不找家人商量商量,她老说那是她自己的人生,没有人可以代替她决定任何事情,反正出了事她会全权负责。那时你外婆成天骂你妈把你一个人丢去台北哪叫作负责任的态度,她们母女俩天天吵架,吵到屋顶都要被掀飞了。”
简春生回忆起往事,神情相当温柔,那些因为妹妹自作主张而鸡飞狗跳的日子,纵使有再多烦扰,家里却还是热闹温馨的。
他掏出一封信递给白苹,泛黄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写着白苹两个字。
“你妈实在太任性了,完全没有告诉我们她生病了。”简春生苦涩一笑。“她走了之后没多久,你外婆也跟着去了……小苹,如果你心里有怨,试着放下吧,你妈也是不得已才把你送走的。”
白苹无法置信,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虚弱地道:“可是……她和我约定好了,她说会在我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来接我的……”
简春生一愣,脸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接着苦笑道:“这的确很符合她乐天的性子,她应该是觉得自己的病能够痊癒吧……”
“她得了什么病?”恐惧从心底蔓延至四肢,她觉得手脚冰冷,顺着简春生的话生出她不敢想像的猜测。
她会不会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简洁有力的两个字,轻而易举地粉碎了白苹的所有冀望,她捏紧手中的信,觉得耳鸣、头晕甚至想吐。
“小苹,短短一个月,你妈的病情就开始恶化,她要走之前把这封信交给我,她说只要你来找她,就把这封信交给你。”简春生抹去眼角的泪珠。“我们按照她的遗愿,让茉莉花伴着她的骨灰撒向大海……她说如果你想念她,可以去看看大海,大海能包容你内心所有的不平静,安抚你的悲伤,就像她深爱你的方式一样。”
白苹眼神空洞,眼眶灼烫,但怎么也挤不出一滴泪来。
从昨夜到刚才的一路上,她满心期待,反覆在心里想着与母亲重逢后该说些什么,该以什么样的笑容去面对,结果,她只收到了一封信。
连人都无法再相见……
“小苹,你还好吗?”简春生见白苹石化成一座雕像,忧心忡忡地问。
“啊?”白苹茫然地看向简春生。“我……还好啊,没事……春生舅,那……既然妈妈不在,我就先回去了,下次、下次我再来和你聊聊天,好吗……”她勉强扯开笑容,一边说着,一边仓皇起身往门外走去。
严读马上看出她的不对劲,向满脸担忧的简春生点头示意后,随即起身跟在她身后守护着,她的步伐才刚迈出大门,本是站得直挺挺的身子倏地瘫软,吓得他连忙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跟在两人身后的简春生神色慌张,赶忙上前焦急地问道:“怎么了?”
严读想要察看白苹的神色,她却将脸埋入他怀里,不肯被人窥见她的脆弱与无助。
她毫无防备地被哀恸偷袭,她根本来不及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一直以来心底最重要、最珍贵的那个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所有计划着想要与那人说的话、与那人一起做的事,现在全都成了一场空。
她紧揪着严读的衣襟,觉得双脚虚软,再也无力行走。
“白苹?”严读轻声低唤,嗓音里蕴含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白苹听得心头一酸,视线在转瞬间被泪水模糊,她刚开始哭得压抑,直到严读的大掌缓缓抚上她颤动的背,那安抚的力道冲击着她所有的感官知觉,所有不甘、悲痛、想念、埋怨全都蠢蠢欲动,亟欲突破矜持,接着她听见自己哇的一声放声大哭,就像小的时候在母亲怀里那般肆无忌惮,哭尽她的苦痛委屈。
见状,简春生一脸心疼,感叹地道:“唉,哭出来就好,辛苦你了孩子,真是辛苦你了……”
“严……读……这次……妈妈……真的、真的不会再回来了……”白苹哭得崩溃,脑海里全是八岁那年母亲离去的背影。
严读鼻头一酸,加重了拥抱她的力量,将她密密实实地守护在怀中,他吻着她的发心,抱歉低语,“抱歉,我当年不该说她不会再回来了……白苹,我很抱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附在她耳畔倾诉着他扎根在心底深处的小秘密,直至今日被她的眼泪侵蚀透澈,他才明了,即使早在她十六岁那年给予了自己温柔的谅解,但他却未曾原谅过自己年少时的莽撞曾经那样伤了她的心,更彻底揪疼了自己的心。
“写给小舅的情书为什么全都寄到这里来?”白雪双手托腮,赞叹地盯着满桌子散乱的信封。
“因为你小舅把通讯地址改到我们家了。”严薇在厨房忙碌着,分神的当下正巧瞧见白苹走入厨房,顺道唤了声,“小苹,你起床啦?等一下小舅舅会来,妈要带白雪去上钢琴课,你把桌上这些整理给他好吗?”
白苹打着呵欠伸着懒腰,问道:“这些是什么?”
“姊,妈说这些全——都是女孩子写给小舅的情书喔!”白雪的双眼亮晶晶的,十三岁的年纪对于爱情虽然尚处于懵懂阶段,但好奇心却是非常旺盛。
情书?这下勾起白苹的兴趣了,她笑得贼兮兮的,“可以拆开来看看吗?”
“不——行——”严薇拉下脸,警告着蠢蠢欲动的大女儿,见她一脸扫兴地止住了动作,才又转身继续准备早餐。
白雪见母亲的注意力没放在她们姊妹俩身上,神秘兮兮地凑到姊姊耳边小声说道:“姊,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喔!”
“什么?”白苹拉长耳朵。
“上次小舅也偷看过你的情书,所以你也可以趁妈不注意的时候偷看小舅的情书啦!”白雪捂嘴笑得一脸三八。
白苹瞠目结舌,失神了好一会儿才急切地问道:“他偷看我的情书?你怎么知道?该不会你也是共犯吧?”她龇牙咧嘴,伸出双手作势要往妹妹的脖子掐去。
“我才不是共犯,我是不小心看到的啦!其实小舅也不是偷看,谁教你把那些情书乱丢在客厅茶几上,小舅一个人在客厅可能觉得很无聊,就拆来看了。”白雪急忙为自己澄清,担心姊姊会狠下毒手,还起身离白苹远一点。“所以等一下我和妈出门,你可以趁小舅还没来之前先偷看他的,以牙还牙!”
“什么以牙还牙?白雪,妈妈是这样教你的吗?早餐我弄好了,你带上车吃,白苹,你的在这里,我们先出门了,桌上的信件记得帮忙整理一下喔。”
严薇轻敲了下小女儿的脑袋以示警告,再将白苹的早餐放到桌上,给她一个拥抱后,便匆匆忙忙牵着白雪一路往外走。
“啊!要迟到了!”被妈妈拖着往外跑的白雪瞥了眼时钟,惨叫出声。
白苹夹起一块蛋饼送进嘴里,听见妹妹的哀号声,她笑到呛咳,赶紧喝了一口温牛奶润喉舒缓,直到感觉好多了之后,她的注意力又被桌上那一叠信给吸引过去。
想到妹妹说起严读也看过她的情书,一股气恼油然而生,她决定仿效他的卑鄙。
“哼哼,严读,谁要你偷看我的!”她挑眉,从中挑选了一封她觉得字迹工整漂亮的拆来看。
亲爱的严学长:
上次向你告白,你说你已经有一个心仪的对象,只是苦无机会向对方倾诉心意,那时我以为这只是你为了搪塞我、拒绝我随便找的理由。
可是后来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同学说看见你身边偶尔会出现一个她,她们说你看着那个女孩的眼神,像是拥有了全世界一般,心满意足又温柔多情,大家都疯狂嫉妒着那个她,只可惜我还没有机会看见那个能够令学长倾心的她。
我想,她一定是个非常幸运的女孩,因为她能够轻而易举虏获学长的心、占据全部的你。
但是学长,倘若你和那个女孩的爱情无法开花结果,你是不是能够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站在你身边,陪你共享所有的哀愁喜乐?
喜欢你的若思笔
严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苹一时慌张,连忙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紧握在手心里。“呃……早……”她作贼心虚地低头吃着蛋饼,“这个、这个……都是你的。”她指了指满桌的信件。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仔细筛选着重要信件,而那些粉红梦幻般的信全都被他打入冷宫,未再经手入眼。
“严读,那些全是女孩子们的心意,你好歹看一下吧。”
正在啜饮咖啡看着报纸的严读分神瞥了白苹一眼,“不能回应她们的心意,看了又有什么用?”
白苹想起刚才那封情书中提到严读似乎有喜欢的对象,她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而紧捏在掌心中的信纸像是会哭泣一般,让她的心情跟着瞬间低落,好像自己也失恋了一样……
“那些写给你的情书,你也都有看过吗?”严读见她没再说话,主动问道。
“喔,我全部都会看啊,尤其是应理写的情书,我会特别把它整理好夹在日记里,”谈到唐应理,白苹整个人陷入更低潮的情绪,“可是现在哪有心情看情书啊……”
听见她提到唐应理,他下意识蹙眉,对于她现在还会受到前男友影响,感到不是滋味。“没心情看情书?”他顿了下,再问:“那你手里拿的那封是什么?不就是情书吗?”
呃……她的背脊一僵,干笑道:“你都看到啦?”
他向她抛去一记白眼。
看他不像生气的样子,白苹索性耍赖指控,“你也偷看过我的情书,我当然要偷看回来啊!”
严读一愣,“你……怎么知道?”
白苹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奇地瞪着他红通通的耳廓。“小雪看到的,她刚才告诉我的。”一扫方才提起前男友的阴霾,她笑得眼儿弯弯,好奇追问:“严读,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情书?”
“那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情书?”他不答反问。
“嗯……无聊想看。”她回道。
他双手一滩,一副“这也是我的答案”的表情。
“喔……”白苹忽然想到手中情书的内容,追问道:“严读,这封信上写说你有喜欢的女生了,那个女生是谁?我认识吗?见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