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殿前走了一遭,莫子欢心惊胆跳,一回头,她怔住了——她看到孔聿神色痛苦地倒卧在地,大量的鲜血不断地从他口中涌出。
痛……好痛……强烈的痛楚让孔聿几乎无法思考,无意识地发出呻吟,五脏六腑像被震碎了般,每一次吐息都痛得他难以承受。
他恨自己的武功不够高,什么忙也帮不上,能为她挡下这一掌,他直想感谢上苍,再痛都无所谓,只要她平安无事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咳、咳……」他突然激烈地咳了起来,又呕出大量的血。
莫子欢走到他面前,并没担心地蹲下审视他的伤势,也没有焦虑地关怀他的情况,她只是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会死。这掌打得太重,把他的脏腑全震伤了,她没有内力可以渡气助他疗伤,也没有药可以暂时先吊住他的命,他死期到了,人命就是这样,脆弱得很,她早看多了。
以往深植的无情占据了整个脑海,她的心蓦地抽了下,又一下,但那种感觉是之前不曾有过的,她只能选择漠视,紧紧攀牢她所熟知的情绪和思想,她的表情变得好冷好冷,淡然的视线像在看着地上的蝼蚁。
孔聿试着将她看清楚,但身上的痛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昏暗中他只看到两点星芒在隐隐闪耀,冷若玉石,和前天她冷言回应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你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
我是没有,如何?
那时的对话,清楚地浮现脑海。刹那间,他明白了,没有什么能在她心上停留,她没有情,没有心,包括他。
原来,这些日子的相处依然改变不了他在她心里的地位,对她而言,他和一个陌生人没有两样,即使为她挡下一掌,仍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她伸手抽下发簪,如丝的长发滑散开来,美得像幅画。孔聿虚弱地半睁着眼,最后一次将她的美敛进眼里。
莫子欢松手,发簪掉在他身上,然后滚落在地。
到此为止。她不用再听他罗嗦,不用再被人束缚,一切到此为止。救了她又如何?他自己要帮她挡这一掌的。
心里那抹不明的波动愈渐扩大,她只能不断地用冷硬填满所有的心思,说服了自己,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孔聿的唇畔浮上凄苦的笑,手无力摸索,找到了那根发簪,握进掌中。
他早知道的,却还存着一丝希冀,直至此时,才被她用深刻的绝望残忍唤醒,狠狠地将他的心绞拧成碎片,比身体的痛都来得剧烈。
恨她一视同仁的无情,恨自己还是爱着她,如果时光能够倒回,他依然会选择救她,义无反顾地救她……他闭上眼,眼前浮现她戴上发簪时的笑。
只要能看到那张笑靥,他已经别无所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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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小庙,莫子欢看到那两人骑来的马,想也不想就跃上其中一匹急驰离开。
她不断震抖缰绳催促马儿快跑,像是要逃离洪水猛兽,但不管它跑得多快,迎面而来的风刮得脸蛋生疼,那种奇怪的感觉还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她只能咬紧牙,放空心思,专注地看着前方。
不知奔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村庄,几名孩童在村口前嬉戏,看到一匹马儿疯狂地朝他们奔来,吓得尖叫四散。
你就不能慢一点吗?他们都是些孩子,你这样很容易伤到他们的!
耳边彷佛响起了怒斥,莫子欢勒缰停马,直觉就要反击回去,一转身才蓦然惊觉那人已经不在。
她失神地下了马,被风吹散的发披散她的肩头,更衬出她的无助。她环顾四周,连马儿乘机奔离都没发现。
这儿和前天那个村庄好像,一样小、一样破旧,但那时狠狠骂着她的人呢?她开始慌乱搜寻,却看不到那只要她一回头就会扬笑望着她的温和脸庞。
你忘了?你把他丢在那间小庙里了。心里响起了指责,提醒她的无情作为。
莫子欢呼吸一窒,心开始狂跳。不,她没忘,她只是不让自己去想,结果她却那么熟悉他的存在,下意识地寻找着他。
他没救了,想他做啥?反正你身上有钱,没他也无所谓,更不会有人在旁叨叨念念的。她听到自己在心里这么说着,那口吻就像她之前杀了人、骗了钱一样地无所谓。
你没去试怎么知道他没救了?至少你该跟他说句话,而不足就这么丢下他啊!她又听到自己的声音了,里头的伤心和懊恼却是如此地陌生,她从不用这种口气说话的。
「姊姊,你迷路了吗?」原本奔离的孩子见高大吓人的马匹跑得不见踪影,才有勇气纷纷靠了过来。
望着那一张张关心的小脸,她的脑海里还是他。如果她把他们全踢倒了,他会不会气急败坏地出现?眼前浮现他气若游丝倒卧在地的身影,她被这残酷的事实震慑到无法呼吸——不会的,他不会出现了!他已经快死了!
莫子欢慌了,手脚冷得发颤,她想尽快回到小庙,却找不到马匹,她无暇细想,直接撩起裙摆往来时路奔去。
或许还来得及的,他身子很健壮,说不定熬得下去的,她必须回去救他!她一直跑,即使缺了气的肺几乎快炸开了也毫不停步。
纵马奔驰的一段路跑起来竟然那么远,若不是凭意志力撑着,虚软的身子早已瘫软倒地。好不容易终于接近了,自远处即可见到的白烟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那是庙的方向!她奔得更急,一爬上坡,所见情景震得她脑海一片空白——
小庙成了焦黑的断垣残壁,屋顶塌了,梁柱折了,周遭弥漫着灭火后所余下的焦臭味。
「小心呐,那边还会塌!」
「挖出一个人了,里面还有尸首,快点来帮忙!」
「没事怎么会起火呢?还烧得这么烈,唉……」
赶来救火的邻近居民忙着清理现场,议论纷纷。
地上躺着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就体形看来,是被她杀死的敌人。
看到那具尸首,莫子欢整个人像被掏空了,视线移到那座已然颓圮的小庙,水眸一瞬也不瞬。想到他被压在里面,同样地被烧得焦黑,前所未有的痛狠狠地撕扯着她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她回来了啊……她往前走去,疯狂地搬开石块,连手被割伤也不觉得痛,一心只想把他挖出来。
「姑娘,危险啊——」看到她手都流血了,一旁的妇人赶紧阻止她。
莫子欢被拉得后退,她拚命挣扎,结果用力过猛,手是挣开了,她却也仆跌在地。她撑地要再上前,但手掌被某种东西刺得发疼,她移开手,看到了那根被火烧得变形的银簪。
她伸手拾起,才轻轻一碰簪身就断了,只剩下那朵被烧黑的珠花。它和他都被她狠心地留在这里,发簪毁了,他也……死了……
见她怔愕,妇人乘机将她拉离,这次她没再反抗。
「你认识里面的人吗?你们打哪儿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察觉到她应该与此事有关,一旁的人逐渐聚集了过来。
连串的问题激起了她的防备,莫子欢握紧手中的珠花,任它刺着掌心,脸上的表情变为木然,所有的情绪都已隐去。
她不发一言,转身离开,把曾有过的回忆和曾被激起的感觉全留在这片废墟中,再也不去触碰。
第六章
两年后 京城
天方透亮,整座京城还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中,御史府的厨房已有了动静。
一抹窃窕的身影在里头忙碌着,先将昨夜浸水的糯米放到灶上蒸煮,趁此空档拌煮豆沙馅,待豆沙弄好刚好糯米也煮熟了。
把糯米捣得匀烂,取了些摊平铺在石板上,再将豆沙铺在里头,卷起成圆柱状,搁置一边放凉。她动作俐落,一条条成形的糯米卷堆成了座小山。全做好后,再一一切块,均匀地裹上黄豆粉,用纸一份一份包好。
有人在微敞的门上轻敲两下,推门走进。
「子欢,可以跟你买两份吗?」项沛棠走到她身边,深吸满室的香甜味道,露出嘴馋的模样。「唔,三份好了。」两份给御医当礼物,一份自己吃。
「二两银子。」莫子欢直接从旁边拿了三份递到他面前的灶台上,头连回都没有回。
「少算我一百文啊,你对姊夫真好。」项沛棠咧嘴笑,摸出二两银子放上桌。
莫子欢闷不吭声,仍专心地做她的事。碰了个软钉子,项沛棠不以为意,就这么靠在墙边拆开其中一份开始吃了起来,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叹了口气。
以前的她听到他自称姊夫都会气得跟什么似的,但两年前,子欢离家近一个月,回来后她就再也不在意这些了。
他要她搬到御史府以防止她再次逃离,她就真的乖乖搬了进来;他要她去跟好友的妻子学厨艺开始做生意,她学成的驴打滚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还有她失去内力的事,要不是他主动提起,她连要把解药换回来都忘了。
这样的转变,他一点也不乐见。他放她出去闯荡,为的是磨掉她的锐气,她却将她的生气也一起磨掉了。不管他再怎么用话逗她、激她,她最多只会冷冷地瞄他一眼,并不像以前那样老是被他气得跳脚。
他很担心,想知道她失踪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却不管他怎么问,子欢都绝口不提。他宁可再看到会跟他反唇相稽的她,而不是一个无心的空洞躯壳。
所有的驴打滚都做好了之后,莫子欢将纸包全放入篮子,用扁担挑起,临走前把那二两银子收进袖里。
「慢走哦!祝你全部都能卖光光。」即使知道不会有回应,项沛棠还是热情地对她挥手道别。
果然那抹身影毫不停步地走出厨房,头也不回。
上次听到她真正说完成串的话是什么时候?他已经快想不起来了。项沛棠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把东西全部吃掉后,拿着那两包驴打滚离开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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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河港的街口有间「元家面」,里头卖的东西味好料实,店里常常是高朋满座的热络景况。
而元家面馆前摆了个小摊子,没卖别的,就卖一样驴打滚,摊子主人是个冷若冰霜的漂亮美人儿。
「姑娘,你在卖什么?」初次来到京城的旅人在港口下了船,看到这么漂亮的姑娘立刻踱了过来。
「驴打滚,一份七百文。」莫子欢冷冷淡淡的,并没有寻常小贩的热络招呼。
「好不好吃啊?」贪看她的美貌,旅人藉机想多聊个几句。
「很难吃。」红嫩的唇扯动了下,仿佛那味道难吃到光想就觉得厌恶。
「……啊?」旅人傻眼。
「她说笑的,真的很好吃。」面馆里的一位姑娘听到,赶紧冲了出来,脸上堆了满满的笑。「您瞧她每天做这么多还不够卖,当然是好吃生意才会这么好啊!」
旅人被说动了,买了一包离开。把代收的钱交给她,姑娘大叹:「子欢啊,你不笑没关系,至少也别说自己的东西难吃嘛!」
前老板娘分了这个位置让她摆摊,还特地交代要他们帮忙看顾,都快两年了,她的行事作风他们还是不太能够适应。幸好她做的东西口味不错,客人习惯了她的态度也就见怪不怪了。
莫子欢看着前方,摆明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姑娘无计可施,又帮着卖了几份驴打滚后,就回面馆里忙去了。
真的很难吃啊。视线瞟到摊上的商品,莫子欢嫌恶地微拧起眉,然后又看向眼前人来人往的街道。
她只吃过一次好吃的驴打滚,它被压得烂糊糊的,惨不忍睹,那滋味却让她永生无法忘怀。之后不管她再怎么找,没有一家可以做出那个好味道,就连自己做,都做不出来,即使别人都夸她做的好吃,她还是觉得难吃透了。
尽管莫子欢板着张脸,生意还是很好,有些相熟的客人知道她的个性,连声招呼也没打,直接摆钱拿了东西走人,她也完全不介意。才短短一个半时辰,东西已卖得差不多了。
她开始收拾摊子,捧着剩余的驴打滚走进面馆,依照惯例放在柜台寄卖。
「你今天生意不错哦,剩下这些而已。」面馆掌柜是名妇人,正要拿出本子登记,却被外头的骚动引走了注意。她好奇地探出身子,刚好外头有认识的人跑过,她急忙喊住:「喂,小三子,街上发生什么事?」
「新科状元游街啦,要看要快,状元、榜眼、探花全一起出现,错过这次可就看不到了!」年轻汉子兴奋道。
「真的啊?我好想看,听说今年都是些青年才俊哎!」妇人也很兴奋。
「可以快一点让我签吗?」莫子欢冷冷开口。她对看热闹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她不想听到和科举有关的字眼,那会让她……很不舒服。
「好啦。」妇人只好把心神拉回,在本子上记下今天的数量,然后将笔递了给她,让她签名。「哎,你们说,今年哪一个长得最顺眼啊?」没办法飞奔出去看,妇人和里头的姑娘闲话家常了起来。
「当然是状元周青啦,那么有才气。」
「我倒觉得孔聿还不错,要是能被探花看上我就心满意足啦!」
深埋两年的名字陡然窜进耳际,莫子欢一震,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话。
「你们说的是谁?孔聿吗?」她急急问道。
聊天聊得正起劲的她们吓到。莫子欢一直都是凡事无动于衷的模样,从没见她反应这么激烈,更别说是主动找她们攀谈。
「是、是啊,今年的探花郎就叫孔聿。」
莫子欢一听到这儿,扁担、钱袋都顾不得拿了,立刻转身奔了出去。
他没死吗?还是同名同姓罢了?心跳急得像是要穿破胸口,她快步奔上大街,看到面前挤满了人,最前头有三人骑在马上,不断对四周的百姓挥手。
她看不到脸啊!她急得将人推开,拚命往前挤,还离着好长一段距离,就被官兵挡下了。
「退后、退后!」
官兵形成层层的防护,任何人都无法近他们的身,再加上周遭热情的百姓推挤,莫子欢非但看不清他们的长相,还被挤得东倒西歪。
她好想把这些挡路的人全杀了!莫子欢气得咬牙。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想杀人,但人这么多,她根本杀不完,而且只要一动手,官兵马上就会保护他们离开,她更是见不到人。
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莫子欢往回走,一脱离人潮,立刻施展轻功往御史府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