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底困著一头兽,他来了,把那头困兽唤醒,并不断地喂养著,用男性矫健的身躯、粗犷且温柔的撩抚,用他的气息和如火的眼神,不断、不断地喂养……
如今,她变得贪婪了,尽管得到许多,仍是不餍足。
她常有种迷蒙错落的感觉,仿佛初相见时,她便已跌进那双琉璃海,她以为自个儿逃脱了,其实是搅进那奇诡的漩涡中,作著一个又一个的梦,且从未醒觉。
他是她心中的魔。
怎么陷进去?怎会陷进去?她自心难问,就只晓得自个儿陷进去了,然后便义无反顾、毫不在乎了。
“大姑娘,慢些、轻些,酥油茶溅出来喽!”
“啊?”深凝的眸子终于回过神,白霜月忙低头看,长筒里白稠的酥油茶果真被她手里的长棍子搅溢出了一小滩。
一旁,朵玛嬷嬷忙往火堆里加干牛粪,边歪著褐脸瞅她,细长眼笑咪咪的。
“对不起,我使太多劲儿了。”她红著脸道歉。
朵玛嬷嬷不在意地挥挥手,眼睛却循著她适才专注的方向望去,慢吞吞道:“大姑娘嫁人了,那是天大的喜事,这位‘天枭大爷’人挺好,会骑马、会赶牛、赶羊儿、会挑水生火、还帮老朵玛捡来两大篓子的牛粪,大姑娘嫁了好儿郎,大伙儿多开心哪!”
白霜月抿唇一笑,忙正了正神色,心想,那男人要是知晓自个儿成了旁人口中的“好儿郎”,表情肯定精彩。
他当惯“大魔头”了,冷脸、冷眼、冷心,谁也不爱搭理。
适才他当众在她朱唇上烙下一记后,尚不及让她从那爽冽的男性气息中召回心志,他已策马走开,仿佛众目睽睽之下与她亲热,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没啥儿好大惊小怪的,教她傻愣在马背上许久,好糗。
他离开了好一会儿,不知晃到哪儿去,复又策马返回。
回到牧民聚集地,见她在老瓦伦的帐篷外帮忙朵玛煮茶、准备晚上的食物,他深瞳眯了眯,一句话也没说,竟迳自策马过去帮牧民们把小羊和牛只分别赶回圈围的大栅里,后来又主动替朵玛嬷嬷和几位老牧民拾来几篓干牛粪,并到另一端的小湖来回提了好几趟水。
牧民们见他出手,心里也是惴惴不安,虽说他是主动相帮,没教人拿刀硬逼,但那张黝黑俊脸就如同大雪山上的万年雪,说不融就不融,瞧不出个端倪,大伙儿见他抿著唇默默劳动,原要哼出鼻腔的曲调也乖乖收敛了。
此时,天际是一片深浅多变的霞红,草海的黄昏美如画。
傅长霄取来清水喂过他们骑来的两匹大马,自个儿则洗了把脸,然后边用宽袖拭去脸上的水滴,边信步走到聚集地的另一头,那儿风大了些,但视野极宽,可瞧见悬在远处山峦上的那轮金红。
风多情地鼓扬他的衫袍,他修长的身形在夕照下化作一抹剪影。
他的背影真的相当好看啊!
忽然,那抹好看的背影把头往左下方轻垂几分,略顿,像是不意间发觉到什么奇异的事物般。
他似乎有些疑惑,挣扎了会儿,最后仍是蹲下身来,头依旧维持不变的角度。
他在看什么呢?
那小小岩石堆里有什么奇异的东西?
背后,轻巧步伐踩过草地,传出细微声响,他淡淡侧首,瞥见有人正朝他走来。
他双目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那姑娘来到自个儿面前。
白霜月也学他蹲下,把捧在手心里的宽口大碗抵近他,嘴角轻翘。“朵玛嬷嬷教我煮的酥油茶,我打酥油打得好卖力,你要尝尝吗?”
男人深深看著她,不答话亦没伸手接下大碗,他眸光未移,上身往前微倾,两片薄唇慢条斯理地就碗,摆明要她喂饮。
白霜月心底静叹,胸臆间有股暖暖的东西流过。他们虽已成亲,但许多事仍在慢慢体会中。
相识以来,生活中充斥著太多的刀光剑影、打打杀杀,直至做成了夫妻,彼此才有心神去领会寻常男女间的爱恋情怀。
他与她皆非热情之人,同般孤傲的灵魂、淡然的性情,却能激迸出难以逆料的狂火,惹得她时常为他在有意无意间做出的亲匿小动作而心悸难平。
她徐缓倾喂,他徐缓饮著,把一碗打好的酥油茶喝个底朝天。
“好喝吗?”拿下碗,他的上唇长著一小排白胡子,她不禁笑了,想也未想便举手为他拭去。
有力的五指忽而扣住她欲要撤回的小手,目光微垂,他凑唇含住她的指尖,把沾在上头的乳沫尽数舔净。
“好喝。”他瞄她的眼神暧昧又露骨。
白霜月气息略紧,颊香映霞红,她没想抽手,就由他霸占著,把颤动的心隐在沉静的表相下,蓦地问:“那么,你要摘花送给心仪的姑娘吗?”
她知道那双琉璃眼适才直盯著什么可人的小玩意儿了。
——是一簇奋力冒出岩石堆的紫黄小花。
第二章 香稠处隐隐风波
高原上的花儿耐寒、耐旱,总不见枝叶撑托,一团团、一簇簇地伏生著。
面前的小花簇虽挤在岩缝中求生存,却开得甚好,紫花办上布开几条黄色细丝,风打来,它摆摆紫黄一身,蕊粉随风飘去,似有若无地散开蜜香。
“你要摘下它吗?”白霜月淡淡又问,放下大碗,指尖若有所思地抚触著花办。
傅长霄仍牢抓著她一只手,棱角分明的面容迅速闪过什么,撇撇薄唇,好半晌才道:“我没要摘花。我只是好奇,看看而已。”
“是吗?”
“当然。”他答得好快。
看著他一脸古怪,莫不是心事教她说破,觉得不好意思了?
情人之间送花是常有的事,尤其是高原族的男女,天生热情奔放、活泼开朗,不止送花、送自个儿做的小物件,还会在原野上骑马相互追逐、引吭高唱情歌,但咱们这位“天枭大爷”行事作风向来与人不同,那些男人们讨姑娘欢心的小动作,他向来不屑为之,也做不来的。
好。不摘就不摘。
白霜月抿嘴微笑,由著他继续维护他奇诡严峻的形象。
许多时候,她仅是心痒、忍不住想逗逗他,见他硬要解释、努力撇清的模样,峻颊似有赭痕,总让她心情大好。
她性子本就清冷些,自认没什么逗弄人的天分,可偏偏有他这号人物,遇上了,许多连自个儿也不太明白的心思便纷纷冒出头。
男人忽然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起,宽袖倏翻,扣在她纤细的后腰上,两人下半身隔著几层布料,亲密相抵著。
他的眼带著几分蛮气,近近地盯著那张仅及自己颚下的女子清颜,镶著好薄一层金粉的脸庞隐晦莫测,略嫌粗鲁地道:“送宝石比送花值钱许多,也实在多了!”
“是、是吗?”他蓦地逼得好近,眼底的银蓝光眩得她微晕,费劲儿压下的心音这会子擂鼓似的,咚咚儿胡响。
“当然!”他斩钉截铁地颔首,却又问:“你喜爱我送的那颗玄石,不是吗?”
提起这事,白霜月心里顿觉好笑。
她眼睫淡眨,幽然扬唇,宛若正细细思量。
事情的起因得从她的“娃娃亲”说起。
当年,西塞“白家寨”与湘阴“刀家五虎门”为年尚幼小的她与刀家长子刀义天订下了婚盟,并以两块半圆形的羊脂白玉为信物,男女双方各保存一块。后来,白起雄请工匠把那块半圆羊脂玉镶在一把短剑的剑鞘上,待她开始习武,那把短剑便成了她的贴身兵器。
几年前,她向刀家退了婚,去年秋策马入中原时,也顺道把那块羊脂玉送还刀家,归给该得之人。
自此之后,她的银剑剑鞘上便空出一个洞。少掉那块丰脂玉,她的剑招一样凌厉,银刀依旧如霜,但她却偶尔会对著剑鞘上那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洞发怔,想来是伴随自个儿多年之物,突然少掉了一小部分,有些看不习惯吧。
然而,那个洞倒没空虚太久。
与他成了夫妻之后,某日醒来,她发现那把搁在杨旁矮桌上的短剑在不知不觉间竟被整理过一番,剑鞘上的凹洞不见了,精致地镶著一颗八角形状的玄晶石。晶石通黑如墨,中心却晶莹剔透,在日阳与月华下呈现全然不同的色泽,一瞧便知绝非凡品。
她忍不住问他,他一副爱讲不讲的神气,后来被她逼急了,才粗声粗气道——
“他是白,我是黑,反正你嫁不了姓刀的那家伙,只能跟我这个魔头!”
唉,明明是挺暖心窝的事,教他这么一说,啥儿蜜味也没了。
他真是她的魔,若非著了魔,怎会莫名其妙又甘心情愿地同他好在一起?
“你是喜爱它的。”见她久久不语,傅长霄脸色沈郁,干脆替她作答。
她咬咬唇,终于松口。“嗯。它很美,我自然喜爱的。”
臭臭的黝脸因她的坦承而转缓几分,不料却听她徐慢又道——
“但宝石虽实在,倒不一定比花值钱,也不一定比花好看。”
他瞪著她,瞅著她沉静略冷的脸容,柔嫩唇角噙著似有若无的弯弧,她的眉宇宁静,处处透出独属于她的冷香。
他有些狼狈。
不就是摘花送姑娘吗?
只可惜如此“纯情”之举,他实在做得很不得心应手。以往做过几次,每每要把花递出去,他便心促气乱,好似练功练得走火入魔、气血逆冲般。
不过,“纯情”的事他做不来,“不纯情”的活儿他倒上手得很。
他铁臂勾紧她的腰,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勺,脸已压上她的。管他宝石还是小花,她的小嘴才是最实在、最美、最值钱的。
他吻得好重,执意纠缠,在她低幽轻叹时,男性的温舌窜进她的齿关,与那抹丁香儿亲匿卷濡,汲取她口中的幽芳。
他一向蛮霸惯了,也不理是否有人偷瞧,兴头一来,她逃也逃不掉,几次倔起脾气,即便在人前也要“奋力”纠缠回去,无奈她多少还是受了礼教的束缚,学不来高原姑娘的奔放洒脱,常“奋力”到一半就后继无力,最终输的仍是她。
双腿发软,她又不争气地倒在他的臂弯里了。
他垂眸,蓝底银辉的深处有几丝得意。
“胜之不武……”她手臂悄悄在他腰后交握,清容晕红。
他细长眉略挑,隐有笑意。“胜了便是胜了,能胜之不武,不伤一兵一卒,那才是至高境界。”
还有话说呢?她小手正欲摸到他怕痒的腰侧,想著好歹回敬他几招,可不远处传来的带笑召唤却适时阻止了她的计划——
“‘天枭大爷’~~大姑娘~~羊肉烤好喽,青稞酒也温热了,大伙儿都在这儿,快来一起用啊!”
他们嘴对著嘴、亲匿缠腾的模样肯定全落进旁人眼里了。
颊上红云未散,白霜月认命叹气,勉强把脸探出他的怀抱,力持镇定地扬声回话。“朵玛嬷嬷,我们一会儿就过去!”
“记得把大碗拿回来呀,别忙忘了,把它给落在草地里了!”
“呃……好……”唉,她一世英名尽毁。
朵玛嬷嬷咧嘴一笑,转身慢吞吞地走回帐篷了。
白霜月调回视线,发现男人也在瞧她,冷峻眉眼因那几分外显的得意而柔和不少。她不禁失笑。
“大伙儿在等我们,该过去了。”他们来者是客,草海的牧民们今日还特地宰了一只小羊羔,他们没过去,牧民们是绝不会抢在客人之前用餐的。
傅长霄双眉略沈,偏头甩掉一缕缠在唇上的发,淡淡道:“他们惧怕我,我若过去,草海野原又要提前降雪了。”
白霜月露齿浅笑,幽然道:“大伙儿畏惧你,那是自然,人和人之间总要相处过才知心意。之前‘白家寨’的男女老少听到‘天枭大爷’的名头,个个胆颤心惊得很,如今寨民们倒也习惯你的冷脸了,不是吗?”
“别人怕我不怕,我丝毫没放在心上,更不需强迫谁来喜爱我。”他语气持平,冷目窜著两点星火。
“我晓得的。”她低柔应著,沉凝了会儿才道:“你一向不把旁人瞧在眼底,我行我素惯了,只是……寨子里的人和这儿的人,好多都是我所在意的,算是我的私心吧,我希望他们也能喜爱你……”
也!她用了一个“也”字!
“也”能喜爱他。
所以意思是——她喜爱他,“也”希望旁人喜爱他。
傅长霄胸口陡绷,气息略紊。他健臂急拢,带著狠劲箍住她柔软的身躯。
他们是很奇诡的一对。
成亲、作了夫妻、男女间亲密的事儿全做遍了,可那些关乎著情爱的软语柔音,却从未真正向对方表达过。
“霄……”白霜月怔然低唤,被他陡起的“暴力”搂得微微发疼。
他左胸的震动同时震撼著她,小手不禁轻扯了扯他的衣袍,正待启唇询问之际,圈围牛只的大栅那儿突地响起惊天躁动。
“留在原处。”傅长霄反应快得教人咋舌,撂下一句,青灰身影已几个起伏窜向大栅。
他虽迅速抵达,尚称坚牢的栅栏却早被里头几只无端端发狂的大牦牛给撞毁,牲畜惊骇四奔,相互撞击践踏,纷纷从倒毁的栅栏里逃出。
牧民们惊呼声四起,妇人赶紧带开幼童避到安全的所在,男人们上马去追奔逃的牲畜,有些则忙著要将破出个大洞的大栅重新围整。
情况不好控制,发狂的牛只仍跳窜冲撞,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费了吃奶力气才分别制住两只大牦牛,可尚有五头狂牛在聚集地里奔窜,撞倒大伙儿架好的烤肉架、大锅汤不说,还冲进帐篷里捣毁,把牧民们的家当顶个乱七八糟,踩得稀巴烂。
“‘天、天枭大爷’——”老瓦伦被漫起的干草屑呛得直咳,刚抬起老脸,便见两头狂牛前后夹攻傅长霄。他惊得瞪圆褐瞳,忙要挤出声音提点时,一条沉黑长鞭已从男人的袍袖底端祭出。
鞭梢快如流星,先打前,再倒挥往后击出,只微微听见“啵、啵”两响,两头毛茸茸的大牦牛已脑顶开花、各留一个血窟窿,四腿颠了颠便倒地不起。
余下的三头也没能再作乱,傅长霄追将上去,手中乌鞭俐落疾挥,眨眼间又击毙一双,最后的那头畜牲则死在白霜月的银剑下。
她微喘著气,一分为二的霜刀慢慢从牛只的颈中抽出,以防血急溅出来。见危机终于解除,她护在背后的几个妇孺这才慢吞吞地爬起身,定定望著倒地的庞大身躯。
她站直身子,眉眸一扬,隔著几大步与那双琉璃眼四目相接。
傅长霄眉心略蹙、方颚略绷,收卷乌鞭的动作倒闲散得很,缓步朝她走来。
她没按他的命令乖乖留在原处,瞧他那模样,劈头定是要训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