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展家的一天,始于震天的敲门声。
“桃花,快开门啊!”
“吵死了!”展元佑怒气冲冲的奔到门前,准备开门大骂时,群聚在屋外的村民教他顿时哑口无言。放眼望去,几乎全村的村民都到齐了,大家各自带着家当守在外头。
“元佑,桃花呢?”
“在……在……”展元佑一时思绪混乱,说不出话来。
“我在这。”展桃花缓缓踱出,见着了村民,心头的震撼不亚于她弟弟,却没有表现出来。她淡笑,轻声道:“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么大伙全到齐了?”
村长露出忧伤的神情,深叹口气,“我们是来看周大夫的,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
“真是可怜,房子烧了,药铺毁了,人八成也伤得不轻!”胖妇人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泪珠,感慨不已,“老天爷真不公平,竟如此对待这么个好人!”
“是啊!”一名少女揉揉泪眼,“有人说他抬出来时,就没了气!”
“没了气?那不就死了吗?难怪会送香烛铺,只有死人才会进香烛铺啊!”
“没这回事,大家冷静点,别乱猜。”展桃花笑得尴尬,不敢将实情告知他们。“周大夫是受了点伤,但并无大碍,现下就在我家歇息疗伤。”
“真的?桃花姊姊,你说的是真的?”少女闻言,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我说嘛,老天爷不会轻易带走心地善良的好人!”胖妇人跟着上前,“桃花,你说是吗?”
“是,是……”展桃花轻笑,看着自己被紧紧拥住的手,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也这么认为!”一位村民跟着上前。
“就是啊!”另一位村民又跟着上前。
热情的村民以排山倒海之势而来,差点把展桃花娇小的身子撞倒,她昂首对着村民道:“大家别再往前了,我……啊……”
她一个重心不稳,身子直挺挺的向后倒,惨了,跌到地上不知要多痛呢!谁知没有预期的痛楚,只有温热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拥住了她。
“元佑!”展桃花欣喜的看着身后的人,轻叹口气,“幸好有你,不然……”
“你又差点受伤了。”展元佑深锁眉心,温热的大掌紧搂着她纤细的臂膀,清冷的神情中透着担忧。
展桃花微觉有异,连忙抬首端详他,双颊不由自主泛起红晕。那不是她弟弟,而是……
“各位,周大夫现下在铺里疗伤,我们姊弟俩一定会给予妥善的照料。”展元佑字字说得清晰,努力说服村民,“为了让病人能安心静养,请各位先回去,不要惊扰了病人的情绪。”
“那周大夫何时会痊愈啊?我们都等着他治病呢!”
“大家无须担忧。”展元佑冷静的面容噙着淡笑,“五日后照常看诊。”
“五日?”展桃花望着他,诧异不已。
“太好了,五日后就能看到周大夫了!”村民满心欢喜的离开。
“公子?”展桃花怯怯的开口,深怕叫错了人,“五日后还不到朔日呢。”
“嗯,我知道,但如果不给村民确定的答复,只怕他们不肯离去。”周以谦的魂魄脱离展元佑的身子,脑门微感昏沉,他勉强压下身子的不适,对着她轻笑,“到时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
“你如果真有办法,就别乱上我的身!”展元佑满脸怒气,摇晃脑袋,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的身子,“周以谦,你这个恶贼,偷上身的贼,我跟你拚了!”他冲回屋里,取出祖师婆婆神桌上的桃木剑,剑尖对准周以谦,“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元佑,别胡闹!”
“展兄弟,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说个屁啊!”展元佑猛力挥剑,险些砍到周以谦的魂魄。
“刀剑无情,你别冲动。”面对展元佑的盛怒,周以谦只能频频闪躲。
“最好砍死你算了!你这个混……蛋……”展元佑突然翻白眼,昏厥在地。
“他怎么了?”周以谦赶紧弯下身子,探看他的鼻息。
“不要紧的。元佑身子敏感,自小就容易惹上妖物,一被上身,得昏上好几个时辰。上回你上他的身,帮我敷完药后便昏过去,自然不知道他也昏了许久,所以……”展桃花无奈的轻笑,“为了维持香烛铺内的平和,往后你还是少上他的身为妙。”
五日后。
展桃花走出房间,缩在神桌旁的黑影微微震动,教她轻呀了一声。她拿起桌上的桃木剑,压抑心中的恐慌,放胆走近查探。
“吓死我了!元佑,怎么会是你?”
展元佑呵欠连连,“姊,早啊。”
“真难得!今日起得真早。”展桃花放下木剑,绽露微笑。
“什么早……我根本整夜没睡!”展元佑眉心紧蹙,满面怒意,“我被鬼魅骚扰,彻夜不得安眠。”
“在哪里?”展桃花四望,困惑不已,“我什么也没瞧见。”
“就在这!”展元佑奋力撑起疲倦的身躯,怒气冲冲的奔到周以谦面前,“就是这个王八蛋,害我整夜没睡!”
周以谦淡淡的笑着,清冷的面容毫无愧意,好似事不关己。
“怎么回事?别这么激动。”展桃花缓声安抚弟弟,目光却直盯着周以谦。
“没事。”周以谦噙着一抹淡笑,“只是找他商讨一些正事。”
“放屁!什么商讨,分明是威胁!”展元佑额际青筋暴露,几度欲揪起他的衣襟泄愤,却老是扑个空。“这家伙逞英雄,五天前,自己答应村民的事,五天后,竟要我帮忙收拾残局。我又不是吃饱没事干,为什么要蹚这浑水!”
“到底怎么了?”展桃花一肚子困惑,轻皱眉头。
“他要我跟在身旁帮村民治病。”展元佑咬牙怒瞪他,“如果我不答应,他就要上我的身!”
“这……反正你也没事,不如就帮帮他。”展桃花瞥了周以谦一眼,“现在只有我俩能看得见他,当然也只有我俩能帮他了。”
“姊,你这是人话吗?我是你唯一的弟弟,你怎么胳臂尽往外弯啊?”
“我……”展桃花有些心虚,“我是就事论事。”
“论个头,你分明是想把我往火坑踹!”展元佑手叉着腰,气呼呼嚷道,“那些药草、银针什么的,我根本一窍不通,救什么人啊?你让我去杀人比较快!”
“哪有这么严重?周公子既然会提出此法,想必是设想周到的。”展桃花注视着周以谦,眼神中尽是信任与笃定,“我说的对吧?”
“嗯。”周以谦回以淡笑,不置任何言语,彷佛心灵相通。
“你这混蛋,嗯什么?我看不懂!”
展桃花露出笑颜,不理会弟弟的抱怨,“既然周公子有所准备,那我来好了。元佑不帮,我帮你……”
“那太好了,只要不把我拖下水,做什么都行!”展元佑拊掌大笑,喜孜孜的往房间走去,“睡觉,睡觉……”
“这……”周以谦面有难色的看着她,“你有生意要顾,当初就是怕太麻烦,才会去拜托令弟的。”
“不碍事的。香烛生意有元佑帮着,不麻烦。况且你瞧元佑那样,怎么可能说得动。”
“这……”
“可以吗?”
“可是……”
“我可以吗?”
展桃花猛然抬首注视他,眼中漾着澄澈的光芒。
面对那一双单纯无害的眸子,他还能拒绝吗?
在芙罗村村民眼中,她的手只适合捧香烛,所有与死亡相关的事,全脱离不了那双手。但今日,因为他的缘故,她的手改捧救人的药草。
展桃花用衣袖轻拭汗水,平日苍白的面颊因日光的照射而透出红润。一阵清风徐来,吹起她柔顺的发丝。她昂首微笑,抬手将头发拂到耳后。
周以谦微启双唇,定定的注视着她。
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都深深牵动着他的思绪,好美……她拂发淡笑,神态自若的气质,彷若与世无争的神女。
“没事做就闪远一点,挡在这里发什么愣啊!”展元佑抬着方桌走出来,怒瞪着周以谦,以重重的跺地声表示不满。
“抱歉。”周以谦唇线微微上扬。真糟糕,最近怎么老是盯着桃花的脸发愣,要是继续忘情下去,迟早会被当成登徒子。
展桃花闻声,连忙回头,“公子,你出来啦。”
“他早就出来了,站在这边发愣,像个傻子。”
“在看什么?”她环顾四周,好奇不已,“什么东西这么吸引人?”
周以谦有些尴尬,“今天风和日丽,景致宜人,所以不小心贪看了几眼。”
“是吗?可能是我从小就住在这里,看久了,也不觉得美了。”展桃花轻抿双唇,将手中药草整齐的摆在桌上,“桌子我让元佑搬好了,药草我也拿出来了,你看看还需要什么?”
“应该差不多了。”
“那我帮你唤小梓出来。”展桃花欲转身回屋内时,见着她弟弟粗鲁的揪着小梓的衣襟,硬是将他从屋内拖了出来,她连忙出声制止:“元佑,你又在干嘛?”
“把这傻子拖出来啊!”展元佑将小梓压在桌上,强劲的力道让小梓动弹不得,“这小子躲在茅坑,半天也不拉屎,不知道想干哈?”
第5章(2)
“怎么了?不舒服吗?”展桃花关心询问,却惹来小梓皱起一张脸。
“展姑娘,我不行啊!”
“什么不行?”
“我只是学徒,公子却要我把脉诊治,我实在没把握。”
“现下这种情形,容不得没把握。”周以谦微皱眉头,轻叹口气,“我在一旁守着,不会有事,他大可放手去做。”
“嗯。”展桃花瞧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到小梓身上,“公子说他有十足的把握,你大可放心。”
“可是人命关天,要是我……”小梓还是很害怕。
周以谦脸色一沉,他紧握双拳,怒瞪着小梓,“要是你现在看得到我,我真想好好揍……”
他话未说完,展元佑的拳头已落到小梓头上,“啊,爽快!”
可怜的小梓被揍得莫名其妙,傻愣愣的望着展元佑。
“没出息的家伙,看什么看!”展元佑拗折手指,发出喀喀的声响,“这是代替你家公子教训你,看你还敢不敢乱哭!”
展桃花拍拍小梓的肩膀,怒瞪弟弟,轻斥道:“元佑,你别闹了!一会儿要是有人来……”
“不用等一会儿。”周以谦深叹口气,缓声道:“有人往这来了。”
一名少女搀扶着爷爷,走到方桌前,神情讶异的看着桌上的药草,轻声问道:“桃花姊,周大夫今天不看诊吗?”
“要,今日开始看诊,只是……”展桃花偷觑周以谦一眼,“周大夫身子太虚,不适合出来吹风,所以暂且由小梓帮忙把脉治病。”
“这妥当吗?”少女望着年迈的爷爷,担忧不已。
“妥当,当然妥当。他跟着周大夫行医多年,经验方面是绝对不必担心的。”
展桃花重重拍着小梓的背,提醒他挺直腰杆,“况且,周大夫此刻在香烛铺内听着,要是方子有任何问题,他会马上修正的。”
“好吧。”少女搀着老人坐下,扶着他的手腕让小梓把脉。
小梓伸出颤抖的指头,怯怯的将指尖搭在老人的脉上,闭上双眼仔细诊脉。
“真是的,跟他说过多少遍,把脉时不要紧闭双眼,要望闻问切才是!”周以谦微皱眉头,神色稍显躁动,“桃花姑娘,帮我问问他探得如何?”
“小梓,怎么样?”展桃花轻声询问。
“脉象……虚弱,气血、气血不足,肺脏和气管……不太好。”小梓深吸口气,用衣袖拭去额角的冷汗,在她耳边低语:“至于要开什么药方医治,我不敢确定,得问问公子。”
“问公子……”展桃花朝面前的祖孙俩,尴尬的笑了一下,“抱歉,请先等着,我带小梓进去让周大夫斟酌药方,稍后再替您抓药。”
她偷偷对身旁的周以谦眨眼示意,拉着小梓退至屋内,“公子,刚才小梓所言的脉象,你可听清楚了?”
“嗯……”周以谦支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缓声道:“此人心肺状况不佳,需要开些益气润肺的药调理。”他示意她拿起毛笔,记下他的话,“姑娘,请详细记下药方。百合三钱,党参五钱、白芷一钱、甘草……”
展桃花瞪着面前的纸发愣,她向来只会拿毛笔画符,大字根本不识得一个,怎么写啊?最后她只能画些圈圈在上面作记。
“你……”周以谦盯着纸上的大小圈圈困惑不已,“现在不是驱邪,不必在纸上画符。”
“我知道……”她尴尬的垂下眼,将笔置于桌上,“可是我不识字。”
“不识字?”周以谦有些诧异,但一想起她的出身,就感到自己太大惊小怪。
乡下人以营生为计,习字不能温饱,何用之有?他轻笑,语气柔和道:“不要紧,你照着我说的再说一遍即可。”
“嗯。”展桃花照着他的吩咐,将所言之事传达给僮仆。“小梓,公子所说药方,你都听明白了?”
“明白了。”小梓搔着脑袋,傻乎乎的憨笑,“我现在就去抓药。”
待小梓离开后,展桃花轻声道:“对不起,说好要帮你的,却还是搞砸了。”
“不,幸亏有你,才能顺利诊治。”周以谦轻笑,指尖隔空动了一下,“药草煎服完后需再来上几回,所需费用大约是二十文钱。因为是村民,我算便宜些,麻烦帮我把话传达一下。”
“公子,这……”
“喔,我忘了,乡下人以物易物,折抵之后大约是……十篓地瓜。”
“不是的……”展桃花深叹口气,面有难色的望着他。要是他不这么贪财,该有多好。不过,或许正因他有这陋习,才显得亲切些。忆起初见他时,清清冷冷的,少了人气,像尊佛似的,教她望之却步,以为这个男子,是她一辈子都无法亲近的。没想到因缘际会下,她竟然与他如此靠近。
“哼,死要钱!”展元佑瞪了周以谦一眼,随即从屋内走出,推开小梓,迅速用纸包裹药草,粗鲁的塞进少女怀中,“周大夫说药钱全免,谢礼也不必了,你们快走吧。”
少女紧握着纸包,感谢道:“周大夫真是好人,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放心,祸害遗千年,死不了的!”展元佑打发走少女后,怒视着周以谦,“除了香烛生意外,我姊从不与村民收费,你教她怎么开口?真是死性不改,你现在这副死人相,钱财又有何用?倒不如多积点阴德,省得死后堕入地狱。”
“元佑,你……”
“对不起。”周以谦尴尬的笑了一下,脸上没有丝毫躁怒,“我积习难改,没顾虑到你。”
“你别介意,元佑心直口快,没恶意。”展桃花赶紧将弟弟赶回屋内。